隨著各自落座,明月閣內的氛圍愈發(fā)有些微妙,旁觀的女眷們都有意無意地瞧著居中那一桌。
只看見沈亦清和顏悅色地端坐著,反襯出這一桌圍著的其他人如坐針氈的憋屈神情。她們原本打著的如意算盤落了空,一個個的面面相覷,都提不起勁頭。
李氏等人都摸準了沈亦清現在性格倔強,一點兒不留情面的特點。故意想要揶揄幾句,但凡她公然反抗,哪怕就只是辯駁一句,她們就能用名正言順地用一籮筐的話給堵回去,同時營造出她刻薄刁鉆的形象。煞費苦心至此,為的只不過是損毀沈亦清的名聲,做實那些流傳已久的種種謠言。
只是哪里曉得出乎意料,她一改這段時日以來始終堅持的剛強態(tài)度,人前瞬間變得溫婉無辜,順從地聽后她們安排,甚至反客為主地拉著李氏不由分說地坐下來。原本于她們有利的形勢地急轉直下,被動的倒成了她們幾個。
沈思云故意壓低聲音,咬著牙惡狠狠地一字一句道:“沈亦清,你可真會裝!”
聞言,沈亦清差點笑出聲來,面無表情地聽著,根本無意理睬。她握著茶盞的手微微揮了揮,喚來一旁侍奉的宮女,好言好語道:“這茶水有些涼,有勞姑娘換杯熱的來,謝了?!?p> 沈思云可沒有理會她在說什么,兀自尖酸說道:“別以為現在有人給你撐腰,就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你聽好了,以往你在我之下,如今也是!你最好識相一點,否則......”
沈亦清斜睨著一雙眼,冷聲打斷道:“否則,你又能拿我怎么辦?”
她以手托腮,狀若慵懶地等著她的回應。沈思云固然還是用的從前威逼脅迫那一套,如今這個沈亦清卻完完全全換了一個人一般,毫不受用。氣得沈思云的臉上瞬間涌起潮紅色,又羞又惱,可這還不算完。
只聽見沈亦清向前伸了伸脖子,貼著沈思云的耳朵繼續(xù)說道:“你不會真的天真地以為嫁給那個什么姜柏侯之后就會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他只是名字里面帶個‘侯’,你不會以為他真的有侯爵在身吧。哦對了,他還有個哥哥,輪也輪不到他。”
沈思云氣得漲紅了臉,一路順著脖子都變色,像是斗雞一般連頭發(fā)都要豎起。她這般急切,囫圇話都說不出口。
反觀沈亦清,此時卻不急不慢,面帶笑意地與她對視。余光瞥過去,眼見方才奉茶的宮女正端著騰著熱氣的茶盞。宮女的動作小心翼翼,走兩步就燙得換一下手,正緩慢地向她走來。
沈亦清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沈思云。她一點點地刻意逼近,面上卻始終維持著和睦的笑意,輕聲繼續(xù)說道:“嘖,我本來以為雖然李氏蠢鈍不堪,起碼你還機靈一些。如今看來,不過如此。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使的那些拙劣手段,不覺得幼稚嗎?哦對了,在我的衣服里塞上銀針也是你干的事情吧,你指望我會輕易放過你嗎?”
說到最后一句時,她故意清晰地咬著每一個字,語音不大卻頗有幾分威懾力。
沈思云心上一緊,臉上難以抑制地顯露出慌亂的表情??伤降滓膊皇墙洸坏冒朦c風浪的人,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的情緒很快地鎮(zhèn)靜下來。于是沈思云直立起身,強裝鎮(zhèn)定地直視著沈亦清道:“沒有這么回事,你不要血口噴人!”
沈亦清又向前跨了一小步,二人之間只有尺寸的距離。
她猛地抓起沈思云的手腕,略帶威脅的語氣在她耳邊說道:“要不然,我們一起去太后面前對峙?”
沈思云當即有些緊張,吃不準她是在嚇唬自己還是真的如她所言已有憑據。雖則徹王妃身邊的小蘭方才已經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說是沈亦清無憑無據不能把她怎么樣,可是萬一呢?畢竟擔著風險的也不是徹王妃這樣的大人物,要是自己稀里糊涂地成了別人的替罪羔羊......
思慮之間,她一心只想要奮力掙脫沈亦清此時握住的手腕:“你放開我!”
沈亦清瞥見她身后的方向,奉茶的宮女不過幾步之遙。于是故意拖延時間,故作溫和地用正常的音量說道:“妹妹哪里話,我不過是想和你一起去太后面前請安。讓她老人家也看看,咱們姐妹情深。”
另一邊,沈亦清使出全部力氣緊緊鉗住她的手腕。糾纏之中,沈思云顧不得其他,氣急敗壞地揮舞著手臂,想要甩脫沈亦清的禁錮。沒成想,沈亦清忽然松開手,自己費盡力氣的一擊騰空拍打在路過的宮女身上。她端著茶盞的手本就不穩(wěn),整個人受下突如其來的擊打,仰面趔趄著向后倒去。沈亦清順勢輕輕地伸出右手,向著斜前方拉住宮女摔倒的方向,恰好迎著那杯拋在半空中的茶盞。不輕不重的玉質杯盞,連帶著里面滾燙的茶水,盡數落在她的手腕上。
這邊沈亦清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其人,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
宮女受驚不少,尤其是隨著耳邊“哐當”一聲,眼見晶瑩剔透的玉盞應聲碎成好幾瓣,嚇得她吞吞吐吐地說不出一個字。她登時跪在地上,渾身驚懼地顫抖。
眾人本在閑話,卻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小插曲猛地打斷,一時之間全場鴉雀無聲。
正當此時,只聽見明月閣門口處傳來輕微的掌聲。眾人回頭一看,正是姍姍來遲的高太后一行人。
高太后環(huán)顧四周,大體東西全貌,卻并未出面怪罪打碎玉器的宮人,反倒頗有些好興致地將視線在沈亦清與沈思云身上稍作停留。
涂進揮揮手,隨即有人扶起一旁自覺惹了禍端,正在等候發(fā)落的宮女。他躬著身口中反倒向高太后道喜稱:“歲歲平安,太后娘娘福澤延綿。”
以皇后為首,眾人無比跟著恭敬附和。高太后莞爾一笑,隨即在梁傾月的攙扶下坐上主桌正位。
依照太后的意思,今日算是家宴,不必有君臣之分??啥Y數不能不顧及,因此涂進折中行事,雖順應懿旨將個人的距離拉近,卻也特意只在主桌安排了幾個皇族中人的位次。除了萬貴妃地位尊崇,其余的妃嬪也只能被安排在旁邊的座位上。
高太后坐定,只見在座無人敢輕舉妄動,猶自畢恭畢敬地站立著,聽候差遣。鳳駕前沖撞失儀是重罪,眾人眼下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高太后的心思幾何,也都擔心會被牽連。
她心下了然,但是并不直白地出言安撫,只是偏過頭來向涂進耳語幾句。須臾間,便有手持琴瑟管弦的樂師井然有序地涌進明月閣。七八個身著淡青色裙釵的妙齡女子腳步輕盈地在人前經過,衣袂飄飄,宛若仙女之姿。
這場面已然驚艷眾人,原本局促不安的心情也算是慢慢回復平靜。片刻之后,只見樂師們各自抱著樂器,郁蔥一般纖細的指尖翻飛,緩緩合奏出一曲曲悠揚的天籟之音。
高太后此時開口道:“大好的日子,都不要拘著了。”
“是!”
只聽得眾人齊聲應和,伴著絲竹管弦的樂曲,無形中倒是恢復了一片其樂融融的和諧氛圍之中。
涂進移步走到沈亦清身邊,神情和善地贊嘆道:“看來少夫人不僅身手敏捷,更頗有善心。太后讓奴才來看看,您有沒有傷到哪里?”
沈亦清面色本就蒼白,這番折騰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鬢發(fā)沾濕,任是誰看了都會說一句憔悴。她卻勉強地擠出些笑容道:“有勞涂內寺掛心,我沒什么?!?p> 涂進心有疑慮,望了眼旁邊六神無主的沈思云,想著興許沈亦清是為了替自己的妹妹開罪。于是笑了笑,指著她的右手腕,解釋道:“少夫人切莫誤會,奴才沒有別的意思,您的身子無大礙是萬幸,可總是免不了有些磕碰,早些診治總歸是更好的。這也是太后的舐犢之情,您就不要推辭了?!?p> 沈亦清聞言自是躬身謝過,面露為難之情,卻不便再做分辨。
“嘶......”
她一邊掀開袖口,一邊吃痛地輕微喊出聲來。這不細看不要緊,只見手腕處已然被燙出了數個密密麻麻的血泡。不但如此,更有巴掌那么大的一整片淤青,此時呈現出有些許暗沉的紫紅色,可謂觸目驚心。
涂進也是心中一驚,沒想到她會傷得這么嚴重,急忙問道:“怎么會傷的這么重,這……這可如何是好?”
沈亦清反而狀若尋常地笑著說道:“哦,這都是些姊妹之間的小事??赡苁俏覄倓偰木湓捳f得不順心,惹惱了我三妹……不過這都是些小傷,沒什么大礙?!?p> 真要說清楚的話,的確如她所言是些偶然巧合的小事情。可偏生沈亦清的話只說了一半,手上的傷又做不得假,平白教人產生無限遐想。
這種審視的眼神瞬間集中在沈思云身上,她可沒有沈亦清那種巋然不動的心態(tài),只消片刻便猶如芒刺在背。她下意識地搖了搖李氏的手臂,面上既驚且懼的神情,苦著一張臉,仿佛下一秒便能哭出來。
李氏護女心切,未及多想,急著辯解道:“你怎么含血噴人,云兒什么時候撞到你,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李惜鳳此時再想阻攔已經為時已晚,暗自正懊悔著怎么會有這么魯莽的親戚。沒想到按下葫蘆浮起了瓢,這邊楊茜就一馬當先地站了出來。
“就是,別以為自己隨隨便便說個兩句就能夠栽贓污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楊蕓應聲道:“妹妹,你可得嘴下留情,人家現在可是正當勢的貴人。別說信口雌黃了,就是指鹿為馬也自有人會信?!?p>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串聯起來,完全顛覆了初始的對話內容,反而一點點地演變成一場夾帶著私怨的戲謔。
“你們幾個說的這些話,是給哀家聽的嗎?”
高太后聽不入耳,瞧著這些不入流的做派與教養(yǎng),既礙眼又完全沒有印象,還是在皇后的提醒之下才將每個人對號入座。她心中不由得冷哼一聲,倘若不是大梁朝堂動蕩,這些平日里她甚至不會多看兩眼的人,怎可能登堂入室,更是在這處自己心儀的雅閣中張牙舞爪。
太后冷聲詰責道:“你方才想要證據,說是有人污蔑你的女兒。那么方才哀家正好親眼所見,算不算得上證據?要不要說哀家和她串通一氣,構陷于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人家被傷成這樣了都沒說什么,你們反倒在這里尖酸刻薄地挖苦諷刺,成何體統(tǒng)!”
震怒之下,眾人趕忙伏首請罪,尤其是李氏等幾人。她們再沒有方才的威風,此時抖若篩糠,口中連聲求饒。
梁傾月溫和地勸解道:“皇祖母莫動氣,當務之急是宣御醫(yī)給少夫人診治才是?!?p> 萬貴妃附和道:“月兒說得沒錯,母后切莫為了些小事動氣傷身。來人,快宣御醫(yī)。”
其實方才的話弗一脫口而出,高太后的怒氣已然消散大半。這里面不乏有幾分是為了憐惜沈亦清,可更多的還是對現如今大梁風氣的不滿。一如李氏頂著妾室的身份拋頭露面,坐實了沈建安寵妾滅妻的荒謬行徑。還有楊氏姐妹,在京都城可謂橫行霸道,卻依仗著有個當朝丞相的弟弟,行事無所顧忌。
遙想當年先帝在時,大梁風清氣正。后宮也在高月的管束之下頗有章法,京都城中禮教法度井然有序。許是年事漸高,高太后總是難免回首過往,只覺得如今的千秋誕,神形都不似當年。
明月閣中的午膳照常開席,只是被這么一鬧,全然失去了原本的氛圍。
高太后沒了心情,只淺淺吃了幾口便停杯投箸,兀自先行離開,回自己的壽安宮小憩。眾人更覺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即便面前一桌子的山珍海味也只覺得味同嚼蠟。
沈亦清則是在宮人的帶領下,歇息在偏廳。御醫(yī)行色匆匆地趕來,看得出來極為重視,第一時間仔仔細細地檢查了她的患處。良久,卻只是蹙著眉猶豫地沉吟著,始終不敢開口。
屏兒焦急地探問:“大人,您別支支吾吾的,這傷究竟嚴不嚴重?”
其人神情肅然地答道:“輕則也會留疤,重則……恐傷及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