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喜宴之后,寧王并未再去過榮遠侯府,按理說這些年來他投閑置散,不過問朝中大事,與燕云易都沒什么往來,與沈亦清更是不會有任何交集。只是趕巧在千秋誕前幾日,有個中年婦人拜訪清秋苑,說是受寧王吩咐,有東西要贈予沈亦清。
沈亦清不明就里,本想多問幾句,其人卻將錦囊放下之后便徑直離開,并未給她多做交談的機會。她打開一看,錦囊之中放著一個雕著牡丹的圓形玉牌和一個字條,字條上寫著“壽安宮司樂陳禾巳時”。
思來想去,她還是將這件摸不著頭腦的事情據(jù)實告訴了燕云易兩兄弟。聽沈亦清的描述,那位登門的婦人無論是長相還是氣質(zhì)都與寧王府的掌事嬤嬤頗為相似??墒侨松套h之后,遲遲不能斷定是福是禍。尤其是這些年來寧王不問世事,怎會無端插手千秋誕。
既然沒有正確答案,沈亦清最終決定搏上一搏。屏兒不愿見她承擔(dān)風(fēng)險,因而堅持由自己替她赴約。屏兒去了之后,的確如約見到了陳司樂,沒想到她直言不諱地表明自己是寧王的人,已然得到寧王的授意,可供沈亦清差遣,倒算是突如其來的驚喜。
正當屏兒要趕回大殿的時候,卻在返程的甬道拐角處,聽見幾個寺人竊竊私語。初始時他們聲音并不高,許是見四下無人,便大著膽子正常地議論起來。屏兒膽小,不敢靠得太近,卻還是隱隱約約地聽到了許多。
原來這幾個是徹王的人,此行也是前往壽安宮的司樂坊,目的卻是為了暗地里對沈亦清的古琴做些手腳。只是再往下的部分,就聽不大清楚了,是單純地要讓她在眾人面前出丑,還是有其他更為狠毒的算計就不可知。
幾人堵住了甬道,屏兒進退不得,甚至險些要被發(fā)現(xiàn)。好在陳嬤嬤及時安排了寺人,出面引開了徹王的手下,她才得以脫身。
屏兒事無巨細地向沈亦清解釋之后,她卻心事重重地更添幾重思慮。
“寧王......他為什么要出手相助,是向榮遠侯府示好,還是有其他圖謀?這個陳嬤嬤是否信得過?還有這個徹王,真是賊心不死。不知道在我的衣服里藏針是不是也有他參與,他們究竟準備了多少陷阱在等著我。不行,不能這么被動......”
沈亦清的腦海中飛速地旋轉(zhuǎn)著,心中不住地盤算,生怕放過任何細節(jié)。不知不覺中,時間也在疾速流逝。
涂進說得沒錯,這次的千秋誕是比往年要熱鬧得多。眼瞧著獻技的少女們流水一般源源不斷地依次簇擁到大殿中央,隨著最后一位的退場,一上午的時間也剛好過去。能看得出來,高太后的心情著實不錯,只見她笑意盈盈地逐一夸贊,更是饒有興致地賞賜了其中一些表現(xiàn)出眾之人。
眾人好不熱鬧地互相吹捧了一番,萬貴妃適時地說了幾句輕松的玩笑話,逗得高太后笑得眉眼彎成了月牙。好一陣子之后,這才都意猶未盡地結(jié)束上半晌的全部內(nèi)容。
高太后微微擺了下手,涂進會意,立刻安排下去。
“午膳已經(jīng)準備就緒,勞駕諸位移步明月閣?!?p> 眾人登時恭請?zhí)笫グ?,目送著她現(xiàn)行離開之后,也都各自結(jié)著伴,在宮女的帶領(lǐng)之下三三兩兩地向明月閣走去。
屏兒如往常一樣扶起沈亦清的手臂,卻在觸碰到她的瞬間,明顯感覺到沈亦清整個人猛地向后彈開,這舉動極為不同尋常。
沈亦清一邊盡力表現(xiàn)得沒有異樣,單手撐著幾案站起身來,一邊面帶笑意向屏兒解釋道:“坐得太久了,腿有些發(fā)麻。我自己來就可以了,正好舒展一下筋骨?!?p> 屏兒向來對她言聽計從,此時也只是閃現(xiàn)過片刻的納悶,然后一切如常地跟隨在沈亦清身后。
遠遠地,沈亦清便望見李惜鳳與楊氏兩姐妹等人的身影,很難說明是刻意等著她,還是真的就這么巧撞上了。屏兒心頭一緊,滿面驚慌,下意識地緊緊抓住沈亦清的衣袖。
沈亦清低下頭,側(cè)過臉望見她小鹿般無助的眼神,反倒展現(xiàn)出寬慰的神情,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說道:“別怕,她們不敢把我們怎么樣?!?p> 她一邊說著,便順勢握著屏兒微微發(fā)涼的小手,在李氏她們的一雙雙冷眼之下氣定神閑地走過去,甚至沒有給她們一個正臉。氣得這一張張又青又白的面孔更加掛不住表情,暗地里狠狠地咬了咬牙。
楊茜冷笑著說道:“好大的架子,還真以為自己飛上枝頭成了鳳凰。侯府里還沒過上幾天囫圇日子,這就不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了?!?p> 李惜鳳附和道:“誰說不是呢,這丫頭性子不知道有多野,要不怎么能給徹王妃都氣成那個模樣了,愣是兩三天都下不了床。要說她不服管教也就算了,可這樣惹是生非,攪合的宮里都不安寧,可是要出大事情?!?p> 她頓了頓,故作無奈地嘆了口氣道:“也罷,誰教我這個妹妹性子軟和,就這么被二姑娘拿捏住了,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擺明是在拱火,可楊茜也受著,此時氣憤道:“哪有這樣的道理,她是個什么東西,一個小丫頭片子,還想仗勢欺人不成?”
楊蕓沉默片刻后,說道:“李姨娘,你這個忙,我們姐妹兩個幫定了。”
李氏立刻表現(xiàn)出一副感動涕零的表情,又驚又喜,連聲道謝道:“那可真的是......妾身先謝過二位夫人了!”
御花園中,穿過層層疊疊、花團錦簇的枝枝蔓蔓,便能見到一枝獨秀立在水面上的明月閣。雖是水榭,卻不似尋常亭臺一般僅能容納數(shù)人,端的是小巧精致。
明月閣通身碧綠,四周圍圓月般的窗戶蒙著輕薄的絹絲布,整個建筑映照在清澈無波的湖面上,恰到好處地營造出一番秀麗景致。
沈亦清穿過湖面上曲折蜿蜒的回廊,一步一轉(zhuǎn),弗一踏入進去,便別有一番天地。無論是面積大小還是內(nèi)中陳設(shè),明月閣相比宮中嬪位的寢殿都毫不遜色。進門處豎著三扇等人高的翡翠白玉屏風(fēng),價值連城。正廳兩側(cè)是沉香木制的博古架,頗有些講究地陳列著清一色的青瓷玉器。
此時五個圓桌交錯排開,杯杯盞盞都是成色上好的琉璃器具,玉箸與象牙做的碗碟端端正正地碼齊,依次放置在墊著銀白色絲絹的臺面上。
這樣高規(guī)格的筵席,年輕的一輩里,除了如梁傾月這種自小在宮中長大皇親貴胄,大多數(shù)女眷的反應(yīng)都是驚嘆不已。這樣富麗堂皇的廳堂,滿桌子的玉盤珍饈,的確是很多人窮盡一生都難以享受過幾次的奢靡生活。家教嚴格或者懂得克制的,至多是在心里尖叫出聲,面上極力維持著平靜。可也有像沈思云這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門小戶,一時之間好似淪陷在美輪美奐的夢境。
“娘,你看那個,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玉盤!還有那個湯匙,金燦燦的,該不會真的都是金子做的吧?”
沈思云的眼睛好似泛著光,滴溜溜地轉(zhuǎn)著,可這些奇珍異寶數(shù)不勝數(shù),教她看得目不暇接,反倒心神不定。此時她雖然刻意壓低了嗓音,卻還是多多少少露了怯,顯得小家子氣。好在她這樣的舉動不在少數(shù),倒也沒有格外突兀。
反觀眾人之中,唯有沈亦清絲毫未被這些身外之物吸引,目不斜視地一路走到角落里的靠椅邊,輕緩地坐下。旁人自不會留意,可喬素敏和林嘉悅卻看在眼里。她們恰好本就不喜喧鬧,相視一笑,便默契地也聚集到這個角落里。
林嘉悅笑意嫣然,微微施禮道:“嘉悅見過少夫人?!?p> 迎面而來一個氣質(zhì)談吐不凡的年輕女子,沈亦清當即認得出這是林家嫡長孫女林嘉悅。札記上提過她出生書香世家,是京都城出了名的才女,及笄之時便以精妙的詩詞書畫名動天下。初見時應(yīng)該是那日他們同往侯府,沈亦清雖沒有特別的記憶,卻對她緘默而嚴謹?shù)膽B(tài)度頗有些印象。
如今算是二人真正意義上的相識,沈亦清只覺得她比自己想象中更符合一代才女的形象,不僅柔美而端莊,更是周身散發(fā)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此時沈亦清見她欠著身恭敬地以禮相待,本想親自將扶,奈何走了一路本就傷上加傷,如今身上痛得提不起一絲力氣。
于是,她只能故作穩(wěn)重地笑著說道:“林小姐哪里的話,我不過一介白衣,身份微薄,受不得您的禮數(shù)?!?p> 沈亦清略帶猶豫的神情,遲遲未回應(yīng)。喬素敏似是猜出了她的心思,附耳與自己的貼身婢女交代了兩句,林嘉悅亦是這個舉動,兩位侍女隨即垂首去忙其他差事。沈亦清雖沒說些什么,屏兒卻很懂事地追隨著二人退下,很快這里只剩下她們?nèi)恕?p> 喬素敏倒是和沈亦清熟悉了許多,此時解釋道:“嘉悅是我的閨中密友,也是侯府的常客?!?p> 沈亦清心領(lǐng)神會,抬眼正對上林嘉悅頗為憐惜的神情。瞧這個意思,個中實情林嘉悅應(yīng)當是已經(jīng)被盡數(shù)告知。喬素敏不是毫不擔(dān)心沈亦清會怪責(zé)自己自作主張,可她卻并沒有太在意,反倒如釋重負一般卸下防備,毫不掩飾滿臉的疲態(tài)。
喬素敏徑直問道:“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也不與人交談?”
沈亦清小聲坦白道:“不行,實在站不動了,身上太疼了?!?p> 喬素敏微微著急,卻又不忍責(zé)怪,只得關(guān)切道:“你偏要強撐,還能不能支持得住?”
沈亦清苦笑道:“不然還能怎么辦?我倒是想稱病,直截了當?shù)卮虻阑馗???墒强峙滤齻円膊粫獍伞!?p> 她努了努嘴,意指隔著幾尺開外的李氏等人,無奈卻并不晦暗地笑了笑。
自從那次侯府一行,林嘉悅就隱隱感覺到沈亦清是個直率的性情中人。此時觀其人、聽她所言,更是堅定了這個想法。
林嘉悅溫和道:“快要開席了,少夫人若是不嫌棄,就和我們坐在一起吧?”
這于她只是舉手之勞,沈亦清卻登時笑意盎然起來。眼下這種交際的場合,她既沒有精力也沒有興致,若是能夠夾在她們中間,定能免去不少不必要的麻煩,簡直是夢寐以求的事情。
沈亦清剛支起身子,要與她們同行,只見遠處的沈思云動作敏捷地穿過人群,急匆匆地趕到幾人面前。她的臉上堆滿了看起來天真爛漫的笑容,微胖的臉頰緋紅,嘴角彎成甜甜的笑意。
她語氣含羞地嗔怪道:“二姐這是認識了新的貴人,就不要我這個親妹妹了?!?p> 說話間,她便伸出手來要拉沈亦清的手臂。沈亦清登時如同觸電一般彈開,滿臉難以置信地望著她。沈思云有些掛不下臉,卻還是強打著精神,狀若親密地靠近她。
這倒是怪了,分明不久之前在大殿之時,她還有些魂不守舍,每每與沈亦清視線相碰都透著些驚慌。只不過是與徹王妃的婢女一同消失一陣之后,現(xiàn)在就如同沒事人一般,又能夠活力滿滿地纏著沈亦清上演姐妹情深。
沈亦清冷眼相待,漠然地問道:“你沒事吧?”
聞言,沈思云面上毫無慍色,一改往日沉不住氣的模樣,反倒笑意更甚。她盛情迎著沈亦清,一邊故意提高嗓音,恨不得有什么法子瞬間教所有人聽見她的聲音。
“他們都說二姐現(xiàn)在成了將軍夫人,看不上娘家人了。云兒不信,二姐姐從前與我最是親近,絕不會是捧高踩低之人?!?p> 眼瞧著李氏巴巴地湊了上來,裝成垂涎欲滴的委屈模樣。李惜鳳不咸不淡地說著冷嘲熱諷的酸話,帶動著不少圍觀之人的指指點點。這里本就只有女眷,七嘴八舌之間,早就歪曲了事情的本來面貌。
沈亦清實在是厭惡至極,她這樣的人,來來回回都是這些陰陽怪氣的陳詞濫調(diào)??墒侵S刺的是,她們卻每次都能夠得償所愿。
“喲,我當是誰,原來是咱們驍騎將軍新娶的夫人啊……”
楊茜難聽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忽然就被沈亦清堵了回去。
她毫不示弱地環(huán)顧四周,打斷道:“女兒怎敢勞煩姨娘親自過來迎接,姨娘坐在哪一桌呀,女兒可否相陪?”
沈亦清溫聲細語地笑臉相迎,咬著牙強忍著身體的不適,自顧自地挽起李氏驚嚇中略顯僵硬的胳膊。她的舉動打亂了幾人計劃,登時面面相覷起來,一時之間無從應(yīng)對。
瞧著她們簇擁遠去的身影,喬素敏與林嘉悅意味深長地相對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