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三見事已至此,再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不僅沒有再做掙扎,反而以最快的速度放棄抵抗,一五一十地將個中細(xì)節(jié)都交代清楚。沈亦清這才知道原來方大娘的廚藝極高,也正因此,顧大娘才會心生忌憚,處處打壓。多年來,方大娘都從未有過掌廚的機(jī)會,更是只被安排些灑掃幫廚的活計(jì)。顧三正是吃準(zhǔn)了她性情溫馴,孑然一身、無人幫襯的特點(diǎn),平日里隨意拿捏慣了。
直到前幾日沈亦清無意之中嘗過了她的手藝,多加贊許,方大娘覺得自己終于得到欣賞,這才專程分享自己私藏的果釀。但是這個舉動看在顧大娘的眼里,卻是最自己地位的莫大挑戰(zhàn),這才處心積慮地有意構(gòu)陷。
顧大娘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道:“奴婢知道的全都說出來了,絕不敢有半點(diǎn)隱瞞。還請少夫人看在奴婢忠心侍奉主子們多年的份上,手下留情,求您開恩!”
沈亦清還沒說些什么,廳外便紛紛擾擾地多了許多議論聲。有的說要從嚴(yán)懲處,有的說要送去官府法辦,不一而足。就連屏兒都一副忿忿的神情,羞于與之為伍。
正當(dāng)眾人以為沈亦清要有什么大快人心的決斷時(shí),她卻只是說道:“好的,知道了。屏兒,送顧大娘出去。”
屏兒錯愕的神情一時(shí)以為自己聽錯了,顧三也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沈亦清視若無睹道:“今日的事情在這個院子里出的,就在這里結(jié)束,誰都不可以說出去。”
眾目睽睽之下,顧大娘一改往日的威風(fēng),灰頭土臉地鉆了出去。屏兒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走著,直走到門口,不冷不淡地說了句:“顧大娘,慢走啊?!?p> 丁全不明就里地摸了摸腦袋,問道:“少夫人這就放她走了?”
屏兒用食指比在嘴巴前說道:“噓,不該問的別問。”
丁全急忙捂住嘴,認(rèn)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兩人正轉(zhuǎn)身往回走,屏兒只覺得身側(cè)有個高大的身影,定睛一看居然是身穿便服的燕云易,她急忙驚喜道:“是姑爺!小姐,姑爺回來了!”
此時(shí),沈亦清說不上來自己正抱有怎樣的情緒,是覺得陌生、還是突然?這段日子太過于愜意,以至于她都幾乎忘記了燕云易這個短暫初識的新婚夫婿。思慮間,他那張俊朗與疏離并存的面容便映入眼中,周身帶著些孤清與剛毅的氣質(zhì)瞬間喚起一些記憶片段。沈亦清竟不自覺地有些緊張,隨即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緩和下情緒。
“咳咳......好久不見?!?p> 燕云易道:“嗯?!?p> 沈亦清點(diǎn)點(diǎn)頭。一時(shí)無話之際,氣氛中平添了一絲尷尬。忽然,兩人又異口同聲道:
“你的傷好點(diǎn)了嗎?”
“還適應(yīng)嗎?”
話音未落,二人互相對視了一眼,臉上都流露出些許意外。
沈亦清率先開口答道:“我還行,大家都挺好相處的??茨慊謴?fù)的也還不錯?”
燕云易答道:“嗯,已無大礙?!?p> “方才為什么放她走?”
沈亦清這才知道燕云易旁觀了全程,不知道他是要對自己興師問罪,還是有什么別的目的,只是問心無愧地?fù)?jù)實(shí)說道:“顧三心存歪念,我沒理由裝作一無所知,也不能讓她蒙騙大家??伤炔皇乔迩镌返娜?,又與我素?zé)o瓜葛,懲治一事輪不到我越俎代庖。再者,她之所以為方大娘安上‘不識藥理’的名頭,為的是教她再難入東廚之余,又不想害了她的性命。得饒人處且饒人,我不習(xí)慣把事情做得太絕,況且相信經(jīng)過今天的事情,未來她的日子并不會很好過,畢竟侯府容不下不正之風(fēng)?!?p> 燕云易面色平靜地聽完她的陳述,只是不見喜怒地說了聲:“知道了?!?p> 姜乾見他們之間的對話略顯生疏與客套,卻又夾雜著奇奇怪怪的默契,莫名覺得有些喜感,本不想打斷,反倒是沈亦清察覺到他一副饒有興致的神情,略帶困惑地問道:“這位是?”
燕云易正不知道要如何解釋,好在姜乾及時(shí)說道:“清清,你不記得我了嗎?”
這稱呼叫得實(shí)在親昵,燕云易聞言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心,甚至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沈亦清努力地思考了一下,只覺得對眼前之人毫無印象,反倒有些自發(fā)地抗拒,急忙搖了搖頭。
姜乾有意留心了一下燕云易的表情,之后開懷笑了笑道:“也難怪,畢竟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你還小。那就重新認(rèn)識一下,在下姜乾,忝為京都虎衛(wèi)營參軍。”
沈亦清禮貌地施了個禮,反倒是屏兒似乎想起了什么道:“這個名字好耳熟,我想起來了,姜大人的母親莫非是林大娘子?”
姜乾道:“正是。你是屏兒吧,竟也出落得這么大了。”
沈亦清只覺得一頭霧水,屏兒急忙小聲提醒道:“小姐,您不記得了嗎,林大娘子林惠明和夫人是閨中密友,從前對您多有照拂,只是后來好像因故遷出京都,算一算也有十余年了?!?p> 姜乾補(bǔ)充道:“是,那時(shí)家父公務(wù)在身先行離京,安頓之后我與母親才同去。母親經(jīng)常念叨,那段時(shí)間有你同住的日子多了不少樂趣,不然定會被我悶壞了。”
燕云易問道:“同?。俊?p> 姜乾道:“約莫也有數(shù)載時(shí)間。這樣算來,我和清清倒是名副其實(shí)的青梅竹馬。”
沈亦清得見故人,雖毫無記憶,但是起碼說明自己不再是無依無靠。她頓時(shí)來了興致,神情殷切地積極追地問道:“那你們這是搬回京都了?舟車勞頓,伯母現(xiàn)在還好嗎?”
姜乾笑著道:“是的,我們也是剛回京,母親身體安泰,不必?fù)?dān)心。我本想安頓好就過沈府一敘,卻忽然得知你大婚的消息。前段時(shí)間母親被瑣事纏身,我也一直被軍務(wù)耽擱,沒有機(jī)會親臨婚典。母親一直念念不忘,催促我一定要當(dāng)面道賀?!?p> 沈亦清連忙道:“伯母太客氣了!”
姜乾道:“母親對你甚是掛念,讓我一定邀請你去府里一聚?!?p> 現(xiàn)下沈亦清已經(jīng)對大梁朝堂的利益糾葛有了基本的了解,姜乾雖沒有明說,但她明白朝臣走得太近是大忌,即便清者自清也還是要有所避忌,何況是榮遠(yuǎn)侯府這樣的眾矢之的。姜乾是武官,又是和燕云易同行倒不會讓人挑出錯處,但是新入京的官家女眷登門拜訪則另說。
沈亦清當(dāng)即爽朗道:“好呀!那就現(xiàn)在去,我需要準(zhǔn)備什么嗎?”
屏兒趕忙小聲說道:“小姐,這個事情是不是得先問過姑爺?”
沈亦清這才意識到自己對外的身份,轉(zhuǎn)過身望著燕云易,卻一時(shí)間沒想到要怎么措辭,只得有些猶豫地開口道:“額......那我......是不是?”
燕云易道:“夫人可自行定奪。”
沈亦清分明覺得“夫人”二字聽來有些用力,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可瞧著他的臉色又明顯陰沉了幾分。于是他沒有再說些什么,一副忙于軍務(wù)的模樣匆匆和林昊扎進(jìn)書房。
姜乾略有深意地說道:“看來少將軍也不全然是個冷若冰霜之人?!?p> 沈亦清還在思忖是不是哪里惹到燕云易了,一時(shí)沒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問道:“什么?”
姜乾笑著道:“沒什么,那我們現(xiàn)在就走吧。”
此時(shí),京都久負(fù)盛名的酒肆“秋溟坊”卻極為罕見得空無一人,獨(dú)獨(dú)在頂層深處的雅間中傳來幾位客人針鋒相對的談話聲。其中一位聲音婉轉(zhuǎn)的妙齡女子正是楚琇,她坐在夏澤的右手邊,手腕上的銀索觸碰到翡翠的玉質(zhì)杯器發(fā)出一聲聲“噔......噔......”的清脆響動。
“不知蕭公子今日造訪,有何貴干?”楚琇聲如銀鈴,面上是不著痕跡的淺笑。
她正對面坐著的男子,容貌冷冽俊朗,面部線條飽滿,高高的眉弓立體而突出,眉眼間透著若隱若現(xiàn)的殺氣,整個人散發(fā)著不怒自威的氣勢。秋溟坊足足有百尺高,正是京都的制高點(diǎn),此時(shí)他居高臨下望著沿街的風(fēng)光,漫不經(jīng)心的神情,絲毫沒有將楚琇放在眼里。他似乎在等一個人,鷹隼一般銳利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某個方向。
楚琇也不氣惱,依舊笑著道:“不如我換一個問題,不知北涼王今日造訪,有何指教?”
只見蕭念周身作尋常的大梁文人裝扮,并不顯山露水,雖則帶著些華貴而神秘的感覺,并且剛一進(jìn)門就以重金包場,行為頗為霸道,但并沒有什么明顯的破綻??上臐膳c楚琇卻不請自來地坐下,如今楚琇更是直截了當(dāng)?shù)攸c(diǎn)明他的真實(shí)身份。他的眼神冷漠,透著些讓人不寒而栗的寒氣,傳聞北涼王蕭念殺伐決斷,繼任短短兩年統(tǒng)攝整個大漠,更有“殺神”的嗜血稱號。
蕭念喜怒不形于色,只冷著一張臉,卻饒有興致道:“本王是該稱呼你楚姑娘,還是洛姬?聽聞南唐的西陵閣無所不知,你說是嗎?”
楚琇垂著眼眸,神情淡然地說道:“君上言重了,卻也沒有這么名過其實(shí)。只不過西陵閣打開門來做生意,任憑誰出得起價(jià)錢,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秋溟坊不僅是京都有名的酒樓,更是歸屬于南唐皇室運(yùn)作的情報(bào)機(jī)構(gòu)“西陵閣”在大梁的樞紐,普通百姓自是不知,但是對于大梁朝廷而言,它卻同樣是近在咫尺但絲毫不曾吸引任何警惕或注意的場所。如今西陵閣的統(tǒng)領(lǐng)正是楚王夏澤,他做事向來不循常理,因此西陵閣雖是官家秘密機(jī)構(gòu),卻同樣對外開放情報(bào)交易。只是一則西陵閣極其隱秘,也非常挑客;二來這里的每條消息都明碼標(biāo)價(jià),情報(bào)的價(jià)值不同、對應(yīng)要付出的代價(jià)也不同,卻都并非普通金銀財(cái)寶可比。
蕭念并不看她,只是目光如炬地盯著夏澤。此時(shí),一位英姿勃發(fā)的少年微微昂首,語氣并不客氣地徑直問道:“夏澤,她說了算?”
夏澤神色如常,點(diǎn)了點(diǎn)頭笑著說道:“幾年沒見,你的脾性倒是不曾收斂。”
拓跋沖穿著一身深赤色的短褂,腰間別著匕首、身前在桌上放著精鋼鍛造的闊刀。他頭上戴著束髻冠,身形矯健,劍眉星目頗有些俠氣。
他聞言答道:“你不也一樣沒怎么變,還是那么弱不禁風(fēng),沒什么男子氣概。”
楚琇極罕見地蹙著眉,夏澤余光瞥見,只是眼神示意她不必過于緊張。楚琇于是乖乖地不再輕舉妄動,恰在此時(shí)秋溟坊坊主孟高哲推門走了進(jìn)來。他眉目清秀,透著機(jī)敏和老成,此時(shí)見氣氛有些微妙,只不動聲色地稍稍揮了揮手,后面跟著的一伙人便魚貫般涌了進(jìn)來。
孟高哲和緩道:“幾位貴客遠(yuǎn)道而來,招待不周。孟某特地準(zhǔn)備了年初新上的春茶,勞駕諸位品一品,也好給些意見?!?p> 于是眾人各司其職地備齊茶具、點(diǎn)心,不過片刻,清亮的茶湯便依次盛滿每人面前的杯盞之中。正當(dāng)一位姿色上佳的妙齡少女翹起纖纖玉指將茶遞到蕭念的唇邊之時(shí),他的近身侍衛(wèi)杜伏用刀鞘微微一挑便將整個茶盞拋在半空中,少女驚呼一聲便要向蕭念懷中倒去,杜伏又伸出右掌順勢推了下她的左肩,隨即少女就變換了方向,整個人跌坐在地板上。
蕭念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專注地望著樓外街道上的景象。
拓跋沖冷笑道:“你該不會是想要使美人計(jì)吧?”
孟高哲一邊揮手安排將人架出去,一邊斟滿烈酒一飲而盡道:“下面人手腳粗笨,驚擾公子實(shí)乃不該,孟某自罰一杯,還請客人們海涵?!?p> 蕭念置若罔聞,原本拓跋沖還想為難幾句,只聽得杜伏冷聲說道:“他到了。”
拓跋沖一個箭步跨到窗邊,撩起竹簾,全神貫注地張望著,然后鎖定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此時(shí),沈亦清正與姜乾比肩而行,全然不知道高處正有一雙雙眼睛盯過來。她完全被鬧市里光怪陸離的情景所吸引,無論是市井小販熱鬧的叫賣聲,還是街鋪中琳瑯滿目的貨物,都充斥著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好在姜乾只以為是她這些年在沈府的日子過得不如意,也沒什么機(jī)會出門,因而只是一邊笑著給她解釋,一邊耐心地陪她走走看看,倒沒往別處想。
然而這畫面看在蕭念等人的眼里,卻好像是兩人有著不尋常的關(guān)系。
杜伏小聲道:“人都準(zhǔn)備好了,隨時(shí)可以行動。”
不知蕭念說了什么,杜伏與拓跋沖聞言便不再多言,取走桌子上放著的闊刀,徑直離開。夏澤這才意識到幾人早有謀算,之所以選擇秋溟坊也完全是因?yàn)檫@里能將整個京都的縱橫分布盡收眼底。只是顯然,這并不是蕭念故意戴著象征身份的腰牌,暴露自己的根本原因。孟高哲悄無聲息地屏退眾人,整個雅間頓時(shí)空蕩而寂靜,之后就連楚琇也一同退了下去,只留下蕭念與夏澤兩人。
夏澤問道:“現(xiàn)在可以開始談?wù)铝藛???p> 蕭念眼中寒芒畢露,遞給他一張薄紙,冷聲道:“我要清楚地掌握這上面每一個人的全部資料。”
夏澤笑著道:“不知閣下打算以什么身份來做這筆生意,若是以北涼君主的名號,恕難奉陪。南唐向來不參與中原逐鹿之事,西陵閣也絕不會有例外?!?p> 蕭念并不強(qiáng)求,起身離開,只留下一句:“你會改變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