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的光景一閃而過,那日婚宴之后,一切都迅速歸于平靜。只是不同于初入侯府時的一無所知,沈亦清正在慢慢適應(yīng)這個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環(huán)境里的生活。
其實早在喜宴后的第二日,燕云易便提前結(jié)束休沐,回到邊郊戍衛(wèi)京都的軍營里,與老侯爺一同駐扎在軍中,至今尚且沒有回過府,府里的其他人也都各有安排。燕云殊忙于公務(wù),更是不便出現(xiàn)在內(nèi)苑之中,因此同樣未曾照面。湯茵多年來習(xí)慣了獨處,并且對這個頗有成見的新婦極不待見,索性不相往來。如此一來,沈亦清只需要完成每日晨昏定省的功課,向喬老太君請安即可,其余的時間大可以自由支配,無人約束。
這些日子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沈亦清都愜意地躲在清秋苑中,兀自認(rèn)真研究札記里記載的大梁世族秘辛,遠(yuǎn)離外界的一切紛擾。隨著與清秋苑里下人相處的時間愈發(fā)長久,大家也都多多少少地掌握了些少夫人的脾性。原以為她會如傳聞中一般刁蠻刻薄,卻沒想到本人不僅不難相處,性情隨和之余,還帶著些與京都貴女不同的隨性與直率。相互熟悉之后,眾人也慢慢地習(xí)慣了她的平易近人與直言不諱,逐漸放下對她的防備,甚至還會與她分享些坊間傳聞以及新奇玩意。
是日,沈亦清半倚在庭中梨花樹下的紅木酸枝雕花躺椅上,仰頭透過層層疊疊的花瓣便能看見湛藍(lán)的天空。滿目春光令人心寬,她百無聊賴地清點著有多少只飛鳥經(jīng)過,只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再舒適不過。屏兒動作輕緩地在她身邊的幾案上擺滿了一樽樽的小酒盅,同時備好熱水溫著其中一小瓶。
沈亦清的余光略過,忽然來了興趣,新奇地問道:“這是什么?”
屏兒道:“這是方大娘送來的,您前日夸贊她手藝好,她一直記在心上,激動得連著兩日都沒休息好,趕著在今天清早就送來了這些。她說這是自己做的應(yīng)季果釀,風(fēng)味醇香又能給您驅(qū)寒。方大娘還千叮萬囑奴婢一定要給您溫上飲用?!?p> 方大娘是侯府廚房里的幫傭,平日里只做些簡單的洗菜切菜功夫,瞧著老實本分,也不愛出風(fēng)頭。前日沈亦清誤了飯點,侯府規(guī)矩嚴(yán)謹(jǐn),東廚早就收拾干凈。屏兒轉(zhuǎn)了一圈,愣是什么吃食也沒尋見,正巧遇見方大娘新蒸了些糕點,便也顧不得其他,急忙取來給她充饑。卻沒想到,方大娘手藝極佳,那些按照構(gòu)想自行研制的吃食甜而不膩、清爽可口。沈亦清不吝夸贊,更是托屏兒當(dāng)面感謝。
沈亦清笑著道:“方大娘太客氣了,讓我來看看是不是又有什么好吃的了?!?p> 她的面前一溜排整齊地擺放著數(shù)個小巧的琉璃杯,盛滿了色澤各異的清澈酒液。沈亦清好奇地依次端起,認(rèn)真地嗅了嗅,酒的醇香伴著淡淡的果香與花香在鼻尖蕩漾開來。
“你放我進(jìn)去,我有急事要與少夫人稟報?!?p> 丁全急促地阻攔道:“顧大娘,將軍吩咐過了,清秋苑不入外人,真的不行。”
中年婦人冷笑道:“好你個丁全,拿少爺?shù)脑拋矶挛?,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丁全道:“這怎么可能呢,府里有誰不知道顧大娘??墒菍④娪醒栽谙龋娴膭e為難我了?!?p> 沈亦清忽然聽聞外苑一陣嘈雜,聽著像是有些復(fù)雜的糾纏,于是只得放下已然碰到唇邊的杯盞。
屏兒道:“小姐,奴婢出去看看?!?p> 她起身答道:“一起去吧,正好我也活動活動筋骨。”
片刻之后,離著幾丈遠(yuǎn)的距離,沈亦清便看見一名身形微胖的婆子在與苑內(nèi)的小廝丁全拉扯,旁邊站著另一位身材有些瘦小的婦人,二人皆是短褂打扮,但明顯衣服的用料做工差距懸殊。瘦小的那個粗布麻衣,頭發(fā)有些散亂,眼神有些驚恐和怯懦。
屏兒在身旁耳語道:“小姐,這是東廚的顧大娘,她旁邊站著的就是方大娘。”
顧大娘是侯府的掌勺,同時負(fù)責(zé)管理東廚大大小小的事物,論資歷也只有趙嬤嬤能與她平起平坐。沈亦清稍加打量,顧大娘雖是抓著丁全的衣襟,但舉止也算不得兇悍,反倒像是相熟之人間的打鬧行為。她雖然面上帶著笑,語氣與神情卻有幾分咄咄逼人。
沈亦清沒有魯莽地喝止,只是緩步迎上前問道:“出了什么事情嗎?”
顧大娘聞言立刻松開手,變臉一般換了副恭敬的表情,低眉順眼道:“奴婢顧三給少夫人請安?!?p> 丁全神情無奈,用手理了理被扯皺了的衣服,剛想要解釋什么,之間沈亦清使了個眼色示意“不必?fù)?dān)心”。他心下了然,于是噤聲站在了一旁。
沈亦清客套道:“原來是顧大娘啊。我早就聽聞顧大娘能干,不止廚藝精湛,還把東廚打理得井井有條,今日總算見到了?!?p> 顧大娘很是受用,喜上眉梢道:“奴婢不敢,都是主子們抬愛?!?p> 沈亦清接著道:“顧大娘今天親自來一趟,不知有何貴干?”
顧大娘恭維了幾句之后,微微轉(zhuǎn)頭向著方大娘的方向正色道:“是你自己說,還是我來講?”
方大娘頓時有些六神無主,視線慌亂地在周遭每個人臉上閃過,心下更是驚慌。她吞吞吐吐許久之后,只是不斷請罪道:“是奴婢一時糊涂,請少夫人責(zé)罰?!?p> 沈亦清不解道:“方大娘,你不要急,慢慢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顧大娘道:“少夫人,她今天給您送的那些酒,您沒喝吧?”
屏兒道:“剛要喝,就被這外面的動靜打斷了。”
顧大娘趕忙如釋重負(fù)般說道:“謝天謝地,那就好......那就好!”
沈亦清更為疑惑道:“顧大娘,你在說什么,我怎么完全聽不懂?”
顧大娘正色道:“還好您沒喝,這酒里有毒?!?p> 榮遠(yuǎn)侯府門前,停著兩匹長鬃飛揚的駿馬,健碩的體態(tài)格外顯眼,昂首而立、神態(tài)傲然,非尋常大戶人家的騎乘可比。兩名俊朗的男子神色如常,毫不費力地一個翻身便從馬背上穩(wěn)穩(wěn)地站下來。
姜乾道:“此番前來沒有提前知會,多有叨擾,將軍不要見怪。”
燕云易身著一身素色長衫,負(fù)手而立,平靜道:“姜大人言重了。”
姜乾生得面若冠玉,深邃的眼眸透著異域風(fēng)情,高挺的鼻梁使得臉部輪廓更為立體。他身姿挺拔,雖是文官卻頗有些武將的氣度,即便和燕云易并肩而立也未有遜色。二人年齡相仿,又都是氣宇軒昂的俊俏兒郎,當(dāng)真教人側(cè)目。
是日清晨,燕云易本在校場主持操練,卻被林昊傳來的訊息打斷,說是姜家大公子到訪。他本就與姜家毫無往來,且多年以來都對姜宗池父子的行徑看不上眼,更枉談私交。燕云易本想置之不理,可沒想到姜乾恰巧新任京都戍衛(wèi)參軍一職,不需要旁人通稟就能直入軍營腹地。他與姜乾打了個照面才發(fā)現(xiàn)其人未曾見過,這才想起姜宗池有個同胞兄弟姜宗海年前剛從外地遷回京都,眼前的男子應(yīng)該是姜宗海的獨子。姜家兩房早已分家,因此說姜乾是姜家大公子倒并沒有差錯。
姜乾的舉止談吐嚴(yán)絲合縫,甚至透著些超出他年齡之外的沉著穩(wěn)重。燕云易在多年征戰(zhàn)的侵染之下形成了如今的性格,極少與外人多言,卻隱約在他身上感受到難以言喻的共鳴之感,不覺有些惺惺相惜。于是當(dāng)他表明想要到府上拜訪的來意,燕云易也就并不推脫,反而與他同行。
二人一路向府里深處走去,行至清秋苑卻見空無一人,平日負(fù)責(zé)灑掃操持的仆從小廝都沒了蹤影。燕云易略有遲疑,但也沒有多想,便繼續(xù)和姜乾向內(nèi)苑走去。遠(yuǎn)遠(yuǎn)地瞧過去,便能夠看見花廳外層層疊疊站滿了苑內(nèi)的下人們,一個個都踮起了腳尖,昂著頭向里面張望。二人下意識地面面相覷了片刻,然后一起不著痕跡地向前走了幾步。他們都是習(xí)武之人,耳力與目力驚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探看到里面的動靜。
此時沈亦清坐在主位,顧大娘與方大娘站在她面前,各立一旁。方大娘的眼神有些渙散,說不清是恐懼還是悔恨。
“顧大娘,你說酒里有毒,這可不是小事情,你可有證據(jù)?”
顧大娘胸有成竹地說道:“奴婢不敢信口雌黃?!?p> 于是,她取來一盞燭臺,在方才屏兒擺出來的一排酒盞中,看似隨意地選出一個,里面盛著淡黃色的酒液。她將這個杯盞放在點燃的燭火上烘烤著,另一只手取來一根銀針放在杯盞的上方。不消片刻,只見酒液翻起了透明的泡沫,而銀針也逐漸變成了黑色。
顧大娘見沈亦清并不立刻表態(tài),并且流露出些許的懷疑,便又取來清水在燭臺上炙烤,銀針沾染了水汽卻毫無變化。這一舉動更是坐實了論斷,眾人大驚,竊竊私語道這酒里果然有毒!
屏兒怒道:“方大娘,小姐與你并無私怨,你怎么能做出這種戕害主子的事情!”
方大娘也被眼前的事實恫嚇住,整個人癱軟在地。她嘴巴半張開想要說些什么,卻只覺得此時百口莫辯,于是垂著頭無力地放棄了。
顧大娘急忙求情道:“少夫人,這件事情也不能完全怪在她身上。這么多年來,她都只負(fù)責(zé)在東廚打打下手,對藥理更是一竅不通,哪里知道一些食材本是無害,放在一起卻毒性驚人。要不是東廚送出去的膳食都必須登記在冊,奴婢也不會發(fā)現(xiàn),還好趕得及時。”
如此一來,前因后果就非常清楚了,方大娘好心釀酒,但是用錯了食材才險些良成大禍。
可沈亦清看在眼里,卻依然不急于下結(jié)論,只是不動聲色地繞著桌子上一字排開的酒盞走了個來回。于是,她的指尖輕巧地抽起方才有毒的那一杯,用手扇聞了一陣。
沈亦清問道:“顧大娘,您說有毒的,是這一杯吧?”
顧大娘恭維道:“少夫人好記性,正是?!?p> 沈亦清略微點了點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仰頭便將整杯酒灌入喉。屏兒驚訝地甚至來不及叫喊,手忙腳亂地想要阻攔卻已然晚了。顧大娘更是完全沒有料到沈亦清會出乎意料地有此一出,整張臉霎時變得煞白。
屏兒驚叫道:“快來人?。 ?p> 丁全手腳利落,急忙就要飛奔出去喊大夫,卻被沈亦清招呼攔下,然后拍了拍屏兒的手示意不必驚慌。她的目光從顧大娘臉上掃過,便更添了幾分篤定。
沈亦清平靜道:“方大娘做的酒果然別有風(fēng)味,我要是沒有說錯的話,這股子酸味是梅子二次發(fā)酵之后的味道吧?”
方大娘神情怯懦,小聲答道:“少夫人說得一點沒錯。”
沈亦清解釋道:“銀針試毒的方法沒有錯,但是也不只有劇毒會使銀飾變黑,酸性的氣體一樣可以加快它的氧化反應(yīng)。這杯酒里具有較高濃度的果酸,受熱產(chǎn)生的氣體就是典型的酸性氣體,因此銀針變黑不能說明任何問題?!?p> 只見眾人的表情呈現(xiàn)出各色的困惑與不解,很顯然,沒人能聽得懂她在說什么。但是奇怪的是,沈亦清覺得這應(yīng)該是非常通俗易懂的道理。不過她倒也沒有過多糾結(jié),因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坐下之后,好整以暇地問道:“說說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顧大娘“撲通”一聲跪下,連聲請罪道:“少夫人恕罪,奴婢是一時糊涂!”
沈亦清蹙眉道:“一時糊涂嗎?我看未必。如此栽贓嫁禍的手段看起來沒少花心思,你能這么做想必也是經(jīng)過了思量的,要么是料定了我不會深究,要么就是一早便認(rèn)定了我不明就里,能輕易地糊弄過去。”
顧大娘狀若求饒,卻始終只是翻來覆去地說道:“奴婢不敢,奴婢真的知錯了,少夫人開恩!”
沈亦清繼續(xù)說道:“不止這樣。倘若之前你問起的時候,我說這些酒已經(jīng)都喝過了,你應(yīng)該已然準(zhǔn)備好另外一套說辭了吧。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聞言,顧大娘表面上誠心言辭閃爍,明顯有些避重就輕,似乎在故意拖延時間。沈亦清也不逼她,反倒讓屏兒攙扶起方大娘,繼而對著顧大娘,也對著周圍的所有人,自顧自地說道:“我進(jìn)侯府的時間不長,更是向來就沒有什么好的名聲,你們不信服我很正常,我也從來都沒覺得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這種明目張膽地以勢壓人、玩弄伎倆想要顛倒黑白的行徑,我卻斷然不可能容忍!”
顧大娘反倒露出些倚老賣老的模樣嘀咕道:“府里也不是您一個人說了算。”
沈亦清冷笑道:“看來你果然早有準(zhǔn)備。丁全,去把清秋苑的外門關(guān)上,今日誰都別想進(jìn)出?!?p> 丁全長相普通,甚至有些木訥,但勝在為人踏實勤懇,這些時日與沈亦清的相處之中,更是愈發(fā)堅定地認(rèn)可她的為人處世。聞言,他便利索地躥了出去。
沈亦清接著說道:“不管今天苑里出了什么事情,明日我見到老太君自有一番交代,畢竟侯府的家規(guī)堪比軍規(guī),絕不可能姑息養(yǎng)奸。要么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清楚,要么就這么耗下去,耗到你等的靠山親自來找我要人。到時候看看到底是道理說得通,還是人情更管用!”
顧大娘心里“咯噔”一聲,縱是幾十年來在府里游刃有余,自以為練就了處變不驚的本領(lǐng),此時卻真的慌了。原本以為眼前其貌不揚的少女只是個花瓶擺設(shè),這才想要借她的手掃除方大娘對自己的威脅,卻沒想到自己的這一腳卻踢到了鋼板上,當(dāng)真是騎虎難下!
門外,姜乾與燕云易看得真切。
姜乾道:“多年未見,沒想到她竟有如今這樣的睿智與決斷?!?p> 燕云易側(cè)目道:“你們認(rèn)識?”
姜乾笑著說道:“不止認(rèn)識,若不是被你搶了先,她嫁的人或許應(yīng)該是我?!?p> 燕云易沒有說話,但是臉上的表情透著些復(fù)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