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動機的嗡鳴聲在耳畔轟隆作響,碧藍的天空萬里無云,陽光毫無保留地照射下來,在摩多的臉頰和鼻梁上曬出一大片汗珠。伸手拉過窗簾,摩多在座椅上翻了個身,掏出手機按下解鎖鍵:下午三點四十分。距離他們登船出發(fā)已經(jīng)過去了兩個鐘頭,腳下的海水由蔚藍變成深藍,窗外的海鳥已經(jīng)寥寥無幾,只有船底不知疲倦的聒噪的螺旋槳還對他們不離不棄。摩多照著屏幕上的影子把睡亂了的劉海捋了捋,有幾根額發(fā)被汗浸透了,粘在一起,微微外翻,鼻頭有點紅,許是睡著的時候被日頭曬傷了。船尾的方向傳來談笑聲,此起彼伏的噪音弄得摩多本就不大清醒的頭腦更加酸脹。他偏過頭往人群的方向斜了一眼,側(cè)過身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xù)睡,不料臉剛貼上靠背,耳垂上就傳來被銳物硌到的感覺。
一枚銀白色耳釘。風昨天給他買的。
“施主此行兇多吉少,我寺特地將此物開光贈與施主,助施主逢兇化吉、萬事恒昌。”十幾小時前,風放下酒精棉,將耳釘?shù)稚纤亩?,呼出的氣息蹭著摩多的臉頰劃過,癢。
“好了沒有?就你事多,鬼話連篇。”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枉語?!?p> 摩多徹底無語。悶悶地盯著滿桌的棉簽、雙氧水,緊攥著風的衣擺不撒手。
說到耳洞的來歷,歸根究底不過是摩多某天綜藝看到一半突然冒出來的想法,本以為這份沖動會在三分鐘后徹底冷凍,卻不想這句話被當時唯一的聽眾記了下來。于是第二天,摩多趴在鏡子前,對自己耳朵上的兩個小眼兒打量了足足十分鐘。
“你是剛出閣的大小姐嗎?這你都新鮮?”
“閉嘴!再說作業(yè)不給你抄!”摩多皺起眉頭瞪過去,轉(zhuǎn)眼便繼續(xù)欣賞自己的新造型,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翹。
喜悅的情緒在心里迅速滋長,星火燎原。正當他興奮的時候,有個疑問突然從腦海里冒了出來。
他轉(zhuǎn)身看著風,后者正和店主聊得不亦樂乎。
什么時候開始,你對我這么好?
時光倒轉(zhuǎn)回幾年以前,回到父母冰冷的身體被蓋上白布之后,回到他熟悉的家被付之一炬之后,那個自稱是父親摯友的男人第一次帶他走上基地頂層,好巧不巧,正面撞上風雨雷電在露天平臺上烤五花肉。
放大鏡可以拿來生火。這是摩多對風的第一印象。
這場略顯滑稽的初見在大腦里留下的痕跡很快就被之后紛涌而至的自卑和不適應(yīng)沖淡。
在基地住下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摩多都沒有辦法從失去雙親的悲痛中走出來。新的房間,新的學校,還有基地里來不及等他慢慢熟悉的規(guī)章制度和生活節(jié)奏,像是千斤頂,沉得他喘不過氣來。黑夜孤寂而漫長,一入夢,眼前滿是晃動的警燈和碎落一地的車窗玻璃。做完記錄的交警面帶微笑地在他面前蹲下來,目光相對的瞬間,一身警服突然變成了新發(fā)的校服。他聽見那人奶聲奶氣地說:“沒人要的野孩子?!?p> “沒人要的野孩子”、“害死親生父母的掃把星”、“男生留長發(fā)惡不惡心”……校園里的謠言千奇百怪,惡意誹謗的有,冷嘲熱諷的有,胡編亂造的也有。上小學的孩子詞匯量不見得有多大,但并不妨礙他們用最簡單粗劣的表達方式達到最惡毒的效果。遠離大家都不喜歡的人,咋看上去沒有多殘忍,作業(yè)本當垃圾扔、筆盒里放毛毛蟲帶來的樂趣也許第二天就會黯然失色。意味深長的目光變成了無法甩掉的標簽,懸在摩多頭頂,讓他無所遁形。
摩多放學從來不愿隨大流走馬路,寧可繞路去穿小巷子。他不知道,這種人跡罕至的小道,是隔壁附中學生打劫勒索的風水寶地。
所以,當幾個小混混突然躥出來把他推到墻上的時候,摩多連最基本的驚訝都沒來得及表現(xiàn)出來。
“膽子挺大啊,這種旁門左道都敢天天走,”書包被搶走倒空,僅有的幾十塊錢被人揣進兜里,“你就是附小的那個穿金戴銀的小野種?”
“我不是!你神經(jīng)病!”大叫著沖上去想把巴斯給他的生活費奪回來,手剛觸到對方,就被馬仔揪住馬尾扯了回來。
滿頭黃發(fā)的領(lǐng)頭嫌棄地用力彈了幾下被碰過的地方,把那幾張鈔票舉到摩多眼前晃了晃:“嘴還挺硬,那這么多錢哪來的?不想死就老實點,以后……”
“摩多?”巷子里突然響起來的第三個人的聲音掐斷了黃毛將出口的恐嚇。聲音不大,但足以分辨來人。
“唐,唐老大?您今兒個怎么這么早?”
“哦,你還巴望著我被老頭子留到天黑?瓜皮!”風有意把語速放慢,悠哉悠哉的語氣不怒自威。他劈手奪下黃毛手里的紙幣:“活膩了是不是?小老弟?”
世界就是如此奇妙,我撞見你挨罵,你終有一天也會知道我任人欺凌時有多弱小。
風水輪流轉(zhuǎn),明天就到你家啊。
左手被風用力握了一下,摩多回過神,跟著人走上十字路口。
“風,書包我可以自己背的。”
“我叫唐嘉祺,別跟著巴斯喊代號,沒讓你叫哥不錯了。”直接忽略掉了他話里的主要內(nèi)容。
“哥,我想和你一起去武館?!?p> 綠燈還剩十五秒,留著一頭清爽短發(fā)的風突然在斑馬線上停下來,看外星人般打量著身邊的人。
“你當我剛剛沒說。”轉(zhuǎn)過身扯了扯松垮垮的校服領(lǐng)子,逃也似地奔向人行道,慌不擇路。
你是神仙嗎?不食人間煙火的那種?
無可奈何地對上摩多茫然的眼神,風干咳兩聲試圖轉(zhuǎn)移話題。
“以后出門錢不在多,夠用就行;巴斯可吝嗇了,你別不珍惜啊!”
“放學等我一起走,誰欺負你你一巴掌呼過去啊……”
“哦?!?p> 那一天,在雨不可思議的注視下,風第一個回到基地,比以往早了兩個小時。
不過,比起摩多第二天在學校的見聞,雨這點驚奇根本算不上什么。
你見過躲瘟神一樣對你避之不及的人一夜之間突然變得服服帖帖嗎?沒有就閉嘴。
摩多仰面躺在健身墊上,感覺自己的人生就像基地上空看到的大海一樣波瀾起伏。只是,海里的是水,而他的生活里,鬼知道撒的是過期幾個月的狗血。
附中的唐嘉祺是除校方誰都不愿招惹的人,附小的摩多是連唐嘉祺都不敢招惹的人。
正上方的白熾燈突然被風的臉擋住,填滿整個視野:“起床啦!好不容易休息一會兒,你這么躺著會起不來的?!?p> 說著,又蹲下來捏了下他的臉。嗯,手感不錯,再來一次。風這么想著,另一只手也伸了過去。下一秒便被摩多氣鼓鼓地拍掉。
喲,我?guī)銇韺W跆拳道你還打我,了不起了不起。
“好了,我不動你行嗎?小小年紀天天板著臉容易老的,你有什么事,說出來咱們一起解決啊。”不管怎樣,當務(wù)之急要和這個巴斯親自帶回來的小祖宗搞好關(guān)系,黑暗基地可不是隨便混的。
“我爸媽死了。”你能怎么解決?
1,2,3。凝重沉寂的氣氛在兩人之間升騰,摩多在心里把數(shù)數(shù)到了五也不見回應(yīng),起身要走——
“我親生父母從我記事就不愿要我。”
摩多感覺自己腦子里好像有個火星炸開了,平地驚雷,振聾發(fā)聵。一旁的人卻是像在說“今天天氣真好”般風輕云淡地接著道:“但我不覺得我有多慘。”
“你摔進的每一個坑都是有價值的,你就當你是……神仙下凡,來歷劫的那種。”
“哦?!?p> “怎么樣?你大爺我厲害吧?出口成章,挽救少年迷茫而脆弱的心……哇你干嘛!”
摩多收回捶出去的手,一臉嫌棄:“你惡不惡心!”
“那你現(xiàn)在心情好點嗎?”
“也還行吧?!蹦Χ嗟拖骂^卷著腰帶,半晌,才說:“你昨天為什么要跑?”
“???”風懵了一會兒才想起斑馬線上的事:“我,也沒想真讓你叫……你真嚇我一跳。”
“我還以為你討厭我。”
“冤枉啊鬼曉得你來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