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shù)世紀(jì)前大地盡被冰封,而后天地翻覆,平原成山峰,冰川融化歸入大海,只有留在峰頂?shù)倪@片冰雪融化成天池,凝結(jié)了億萬年前的記憶。若從空中俯瞰,這無盡雪白中一點碧藍(lán)就是神創(chuàng)世時遺落的寶石。
天池是一座火山的峰頂,水中有島,依靠火山熱力島上四季如春。
水榭幽靜,葉上宿雨初干,水面風(fēng)荷輕搖,一幅江南景致。此中小氣候是天然造化所賜,景致卻是人工建成,真不知耗費了何等的智慧和物力。世間的宮殿館閣比起此地,便是沙土與珠玉一般。
水榭露臺上坐著名女子,剛剛一曲撫罷。她在水中的倒影依然美的如同夢幻,歲月不曾留下絲毫痕跡,可心早已滄桑不堪:她布衣荊釵,洗盡鉛華,陪陛下韜光養(yǎng)晦,將風(fēng)月?lián)Q了鐵血,二人苦心孤詣,終得了錦繡江山,如今她尚可撫琴做歌,而他早已隨風(fēng)而逝,歸入煙塵……
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dāng)年寂寞心。
清脆的鈴聲響起,一只雪白的貍貓走來,女子俯身抱起貍貓逗弄了幾下,走進(jìn)一間密室。
這是間無比巨大的密室,里面空空蕩蕩沒有任何裝飾,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能隔絕一切的窺視和刺探。同樣的密室散落在世上不同的角落,在冗長的時間河流里靜靜等待,偶爾燈火才會燃起。
方才那女子坐在長桌盡頭的巨椅上,身披寬大的黑色斗篷,方才的慵懶已不留半分。她點燃面前的一盞燈,隨著光線亮起,凝重的能量慢慢的充斥了整個房間。隨后長桌兩側(cè)很多盞燈也亮了起來,燈旁出現(xiàn)了一個個恍惚的人影,似虛似幻,看不清相貌。
“好多年了,又有幾盞燈不再亮起?!币粋€蒼老的聲音響起:“陛下,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召集諸位到此?”
女子緩緩地說:“我家小女孩要進(jìn)山門了,覺醒后究竟走哪條路,我想讓她自己決定。各位怎么看?”
“百余年來無人覺醒,陛下怎知造化定會選擇她?”一個緩慢但極為理性的聲音傳來。
“因為這是我的預(yù)言!”女子回答,“你們都知道,我為了窺見未來,自愿放棄了力量!”
“歷代覺醒者多無善終。你家小女孩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孩子,你要讓她牽扯進(jìn)這因果糾纏中?”這是一個毫無生氣、死寂空洞的聲音。
“活死人,我警告你,你的人不要再干涉她的選擇!”女子對這人絲毫不留情面。
“她雖是你的孩子,卻不屬于你一個人?!边@個聲音很是洪亮,似有金石之聲。
一個高大的身影咳嗽了幾聲,全場立刻安靜下來,這個聲音緩慢而堅定:“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我等期待造化的神奇,也接受命運的殘酷。這次就依陛下所言,從此刻起,在座諸位不可干涉此次覺醒!”
說完這些話高大身影起身肅立,左手放在胸前,五指指尖向上輕輕捏起,象是捏著一小朵火苗,然后輕輕松開,沉聲道:“圣火不熄?!?p> 眾人皆肅立:“圣火不熄?!?p> 光線慢慢暗淡,人影漸漸模糊不見。
……
……
暴風(fēng)雪來去匆匆,牧民們最害怕的白災(zāi)就這樣虎頭蛇尾的過去了。
通過部落長老那磕磕絆絆的漢話,方巖知道自己和楊黛是被霫人救了。霫人是突厥人的一部,部落里的男人幾乎都死光了,他們就淪為了附近奚族的奴隸。而奚族正是幾天前在河邊追擊方巖所部的突厥人。
缺少男勞力的霫族部落總有做不完的事情,方巖的傷好之后就四處幫忙干活。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自然很受族人歡迎,在各個帳篷里忙來忙去,迎來著一張張淳樸的笑臉。
霫族也好、奚族也罷,都是突厥人。從小方巖就知道突厥人是死仇,也曾親眼看見無數(shù)的唐人被殺、村莊被毀,一直以來他只認(rèn)可蘇定方將軍的話:突厥人素?zé)o廉恥、全無信義,畏威而不懷德,禽獸之屬!只有死人才是好突厥人,這是將軍最愛說的話。
可那個臟乎乎的奧云塔娜,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長老以及那些淳樸熱情的牧民大媽也都是禽獸之屬?所有人都毫無保留的招待他倆、照顧他倆,他能感受到這種感情是真摯的,絕非貪圖什么回報,難道這些淳樸的牧民就是他必須殺死的仇敵?
盡管楊黛的內(nèi)傷還沒全好,方巖還是堅持趕緊離開,因為這次伏擊絕非偶然!淖爾湖是呼坨河分支的盡頭,湖附近只有霫族這一個部落,暴風(fēng)雪一停,那天阻擊他們的奚族人一定會找到這里來。
而且方巖還有個最大的疑惑,自己擬定的這個五十個人輕騎北上的方略絕對是正確的,完全可以在不驚動突厥人的情況下直插于都斤山??善妥屚回嗜私o伏擊了!這是怎么回事?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張慎泄密,因為他是向?qū)?,是他把所有兄弟帶進(jìn)突厥人包圍圈的!
但是楊黛堅持說,既然敢讓張慎做向?qū)?,他就絕對可靠!
關(guān)于這事兩人誰也沒能說服誰,唯一共識是要盡快離開霫族部落,養(yǎng)傷已經(jīng)耽誤了不少時日,無論如何要在冬至前趕到于都斤山。
連日的大雪停了,清晨的淖爾湖畔恢復(fù)了寧靜安詳,正是離開的好天氣。盈尺的積雪、冷清的空氣,牧民們呵著白氣,一張張通紅的笑臉看著方巖和楊黛。他們是來送行的,盡管赤貧,豪爽開朗的霫族人也不允許朋友們空著手離開。
于是方巖和楊黛騎著馬,穿著厚厚的皮毛,背著裝滿肉干的兩個大包裹跟牧民依依惜別。盡管知道這是牧民們越冬的存貨,方巖卻無法推辭。遠(yuǎn)方來的朋友如果不接受禮物,就是對霫族人最大的侮辱,也不再是朋友。
奧云塔娜拉著楊黛的手不肯放開,眼淚直往地下掉,一顆顆又大又沉。楊黛還是不習(xí)慣在眾人面前表露感情,只是把臉微微向上揚起,努力抑制著眼中淚水。
突然,依依惜別的場面突然被打破了。地面開始震動起來,隨后震動變成了劇烈的搖晃。
風(fēng)吹過,方巖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zhàn),他不是怕冷,而是從心底泛上了一股寒意。這是馬蹄聲,可馬蹄聲怎么會如此驚心動魄?
所有人都感覺到不對,不約而同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雪地里看不到煙塵,只有大地仍然轟鳴著。魔神般的一騎重甲非常突兀的沖出地平線,那戰(zhàn)馬身形巨大之極,渾身漆黑,覆蓋著厚重的鐵甲,鐵蹄過處碎石紛飛,雪泥四濺。
轉(zhuǎn)眼間,那一騎沖入了部落,巨大的戰(zhàn)馬人立而起,前蹄重重落下,把地面上頓出兩個淺坑。馬上的騎士穿著厚重的鐵甲,胸鎧處刀痕遍布,依稀能看出來猙獰的猛虎的圖案。三十六騎重裝騎士承雁型列在他的身后,每個人和馬的身上都掛滿了冰霜,看來是在冰雪風(fēng)暴中連夜急行至此。
馬上騎士掀起頭盔的護(hù)面,露出滿臉胡須的面孔。他眼神威嚴(yán)肅穆,冷冷掃過部落里的牧民,最后落在楊黛身上,他大手一揮,轟的一聲,所有重甲騎士軍禮參拜。
那魔神般的騎士大聲道:“臣,大隋忠武將軍韓世諤,拜見公主殿下!”
身后騎士齊聲大吼:“拜見公主殿下!”寥寥數(shù)十騎,鐵血之氣沖天而起!
韓世諤!方巖大驚失色,蘇定方談及前朝名將,論及武勇威猛首推此人。眼前的韓世諤乃是定北齊、滅南陳的前隋上柱國大將軍韓擒虎之子,隋末楊玄感之亂時,韓世諤于軍中生擒楊玄感,自此一役威加四海!蘇定方評價韓世諤之騎兵,勢甚疾雷,鋒逾駭電!
想不到蠻荒之地能見到韓世諤這樣的英雄豪杰!方巖細(xì)細(xì)看去,只見那馬四蹄脖頸上都是如同火焰一般的紅色鬃毛,馬側(cè)掛著一桿巨大的馬朔,比普通馬朔整整長了八尺,黑沉沉的極為沉重。
四野一片安靜,只有嗚嗚的風(fēng)聲,楊黛策上前,淡淡看著韓世諤。
韓世諤翻身下馬,取下頭盔單腿跪地:“臣護(hù)駕來遲,萬望殿下恕罪。”雖然低頭跪在楊黛面前,韓世諤那股彪悍之氣卻不可抑止的釋放出來,龐大的身體象座隨時會噴發(fā)的火山。
如同猛獸相遇會相互咆哮一樣,強(qiáng)者間的第一次相見都會在氣勢上暗自較量,這無關(guān)乎上下尊卑,倒象是在相互考校。
“韓將軍忠勇,何罪之有?”北風(fēng)將楊黛的長發(fā)吹散開來長,她的氣勢絲毫不落下風(fēng),神情自若。
韓世諤咧嘴笑了笑,似乎對這個公主很是滿意:“皇后陛下特意派我迎接殿下?!?p> 對于皇后這個話題楊黛沒有任何表示,只是指指身后的方巖說:“這是大唐軍士方巖,于我有救命之恩?!?p> 韓世諤這才正眼看了看方巖,只是拱了拱手,并不搭話。方巖倒不以為忤,前隋將軍面對大唐軍卒有什么話可說?
簡短的見禮完畢,楊黛、方巖與韓世諤部一同出發(fā),二人還不斷回頭跟身后霫族牧民打著招呼。奧云塔娜看到剛剛相處了幾天的哥哥、姐姐遠(yuǎn)去了,就跟在馬后面不停奔跑,不斷的喊著阿卡、阿查。這個笨笨的霫族少女直到發(fā)現(xiàn)追不上了,才慢慢停下來……
依依惜別中的方巖和楊黛都沒有注意到一個細(xì)節(jié),一名騎士看了眼這些牧民,向韓世諤投去了征詢眼神。韓世諤面無表情的回看這名騎士,目光寒冷如冰!
方巖和楊黛離開不久,整個部落就陷入了一片火海。那些幫助過他們的牧民無助的哭號著、奔逃著,一個個倒在了黑甲騎士的刀下。他們不知道為什么,迎接他們唐人朋友的騎兵會反過頭來屠殺自己?明明是我們從冰湖里救起了他們,幫助了他們,把他們當(dāng)成了朋友。
鮮血染紅了潔白的積雪,霫族族滅。
方巖和楊黛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什么,或許有一天,這段日子會偶然在腦海中浮現(xiàn),二人會突然回憶起某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粗糙淳樸的牧民面龐。但這些一定會隨著時間慢慢被淡忘,直至不再記起,正如他們原本就不知道這些蠻夷姓甚名誰。
……
……
雪后的草原展現(xiàn)了靜謐優(yōu)美的一面,風(fēng)緊天高,四野潔白。蒼涼空寂的遼闊大地之中,方巖只想縱情的策馬奔馳。
天總是不遂人愿,突厥騎兵特有的呼哨聲響起,大約二百余騎兵把雪地踏的粉碎。方巖瞇著眼睛看清了對方的旗號,來的正是前些日子阻擊他們的杜爾一部!
杜爾部落在那日阻擊中死傷大半,族長額托當(dāng)場喪命。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卻未曾完成可汗交代的任務(wù),杜爾差點被斬首。幸虧杜爾姐姐是可汗的一位可敦,他才有機(jī)會戴罪立功,來淖爾湖搜索楊黛的蹤跡。杜爾知道這是自己最后的機(jī)會,信奉狼的可汗可不知道什么是仁慈。
韓世諤勒住馬,指著對面的人馬低聲問楊黛:“之前可是這些蠻夷驚擾了殿下?”
想著同行五十人大多戰(zhàn)死,楊黛不禁牙關(guān)緊咬,狠狠點了下頭。
韓世諤滿是胡須的臉上帶著一絲冷笑,看著對面正在整理隊形準(zhǔn)備沖鋒的突厥人,舉起了他那桿猙獰巨大的馬朔!大隋黑騎向兩翼展開,擺出一個月牙陣型,這三十六騎竟然要合圍突厥人的二百余騎!
不約而同,雙方發(fā)起了沖鋒。隋軍僅三十六騎,勢如山崩!韓世諤聲如雷霆,一馬當(dāng)先,手中馬朔幻化出一道道黑色閃電,當(dāng)者人馬皆碎!
為兄弟們報仇!方巖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燃燒,也隨軍發(fā)起了沖鋒。沒有絲毫的膽怯,他完全忘記了己方是以一敵十,只想殺掉面前所有的突厥人!
沖鋒,沖鋒,沖鋒!忽然眼前一片開闊,黑甲騎士們已經(jīng)殺穿的敵軍!三十六騎人馬皆赤,如同地獄里殺出來的魔王一般!
他們撥轉(zhuǎn)馬頭再次整隊,韓世諤馬朔前指,再次爆喝:“殺!”第二輪沖鋒向突厥人席卷而去。
突厥人一個回合就被斬殺大半,剩下的卻不敢逃走,此戰(zhàn)再敗可汗一定會極為殘忍的處死他們!所以他們寧可象勇士一樣死在戰(zhàn)場上,突厥人也嘶吼著發(fā)起了亡命沖鋒……
對于騎兵來說,二百騎對三十騎絕不僅僅是人數(shù)上的差別,而是意味著可以使用狼群戰(zhàn)術(shù)。狼群從不是一擁而上的攻擊野牛,而不斷牽扯不斷消耗,耐心的把傷口不斷擴(kuò)大,從而以最小的代價取得勝利。狼群戰(zhàn)術(shù)這本是突厥人最擅長的,想不到與三十余騎狹路相逢,他們卻被摧枯拉朽的進(jìn)攻所擊潰,連反應(yīng)調(diào)整的機(jī)會都沒有。
屠殺,三十六騎對數(shù)倍于己的敵軍進(jìn)行的屠殺!沒有絲毫的憐憫,沒有片刻的猶豫,一個不留!因為這些蠻夷曾經(jīng)阻擊我們的公主,大隋已亡,尊嚴(yán)仍在!
一盞茶的功夫全軍覆沒,只有數(shù)個突厥人逃竄,這個結(jié)果令方巖目瞪口呆。勢甚疾雷、鋒逾駭電,原來便是如此!雖是場遭遇戰(zhàn),方巖對騎兵的運用似有所悟。不過很快他就陷入更大的疑惑之中,若是前隋兵威如此,怎會短短幾十年間就盛極而衰,江山易手?
收兵后的韓世諤沒有給方巖感慨的時間,令旗一揮,急行軍百里!
可以肯定,這是一支鐵軍!在極寒的天氣里尋找淖爾湖、屠盡突厥騎兵,血戰(zhàn)后連夜急行,這支騎兵不但對敵人狠,對自己也狠。饒是方巖自詡大唐精兵,體力已接近極限,只是心里想著不能被隋兵給比下去,這才勉強(qiáng)支撐。
更讓他的自信受打擊的是楊黛,這似乎是個鐵打的公主,大病初愈、內(nèi)傷在身,居然毫無疲憊之色。
不對,她不是大唐公主嗎?怎么前隋騎兵也稱她殿下?
楊黛?這個楊是大隋的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