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將朝歌城頭的饕餮紋染得愈發(fā)猙獰。
微子啟站在停工的摘星臺的廢木邊,掌心黏著的陶土還帶著白日暴曬的余溫。
“王子,少師還在等您?!笆虖牡穆曇魤旱脴O低。
微子啟點點頭,袍角掃過叢生的藜藿,驚起幾只灰雀,撲棱棱撞向彤云密布的天空。
重屋的青銅門軸發(fā)出銹蝕的呻吟,推開時揚起的塵埃在夕照中翻滾。箕子的身影跪在供桌前,背影佝僂如風(fēng)中殘燭,花白的須發(fā)垂落,幾乎要觸到冰冷的金磚。
箕子則倚著斑駁的朱漆柱,手里摩挲著半塊龜甲,甲片上的裂紋像極了此刻支離破碎的殷朝版圖。
“少師。“微子啟的聲音有些發(fā)澀,他看見供桌上的犧牲早已干癟,青銅鼎里的香灰積了厚厚一層,想來是許久無人好好祭祀了。
箕子緩緩轉(zhuǎn)身,渾濁的眼睛里布滿血絲。他指著供桌下散落的骨片:“你看,這些都是占卜用的。昨日卜問收成,龜甲裂得像蛛網(wǎng);今日卜問戰(zhàn)事,灼痕竟筆直穿了帝星——“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用袖口捂住嘴,松開時只見一片暗紅的血漬:“成湯當(dāng)年定鼎時,何曾有過這樣的兇兆?“
箕子將龜甲重重拍在案上,甲片碰撞的脆響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
“王子該聽過城西的童謠吧?“他的聲音里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沙啞:“‘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叭瘴衣愤^殷墟,看見當(dāng)年成湯親手栽種的那棵桑樹,根都爛透了?!?p> 微子啟喉間發(fā)緊,他想起前些日子巡城時的景象:酒池邊的奴隸們正用陶勺舀池中的殘酒,肉林里懸掛的獸肉已經(jīng)生蛆,幾個衛(wèi)兵拿著青銅刀追趕逃亡的平民,刀刃上的血滴在青石板上,很快就被塵土覆蓋。
而鹿臺之上,帝辛正摟著娘娘,笑聲比宮門外的哭嚎還要響亮。
“前日我在朝堂上勸諫,“微子啟的指尖深深掐進(jìn)掌心:“我說西岐的姬昌正在招兵買馬,可大王...大王只把象牙箸拍在案上,說我是看著鹿臺的玉杯眼紅?!?p> 微子啟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老人的指骨硌得他生疼。
“你該記得先王的銅甗吧?“他的聲音發(fā)顫,:“當(dāng)年成湯滅夏,特意鑄了三足甗,三足分刻‘敬天’‘保民’‘守禮’??扇缃瘢倾~甗早被大王熔了,改鑄了酒器?!?p> 他指向供桌后的壁畫,那里畫著成湯滅夏的場景,如今已被煙熏得模糊不清:“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就像這壁畫上的人影,早晚要被煙火吞了去?!?p> 箕子突然笑了一聲,笑聲里裹著濃重的悲涼:“昨日我去看箕子臺,看見農(nóng)夫們在田里棄了耒耜,都扛著木棍往朝歌來。問他們?yōu)楹?,說是聽說鹿臺的酒池能淹死怨鬼,都想來討碗酒喝。“
“少師。“微子啟猛地轉(zhuǎn)身,青銅帶鉤撞在供桌的銅環(huán)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他的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我昨夜夢見成湯了。他站在洹水岸邊,手里拿著耒耜,可河水是黑的,兩岸的黍稷都枯死了。他問我,微子,你守著的,究竟是成湯的天下,還是帝辛的酒池?“
微子啟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上沾著細(xì)碎的塵埃。
“先王在天有靈,該看見我們的窘迫了。”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可大王呢?他在鹿臺之上,看著我們這些人在火海里掙扎,還以為是在看一場好戲!“
“夠了!“箕子突然將手中的龜甲擲在地上,甲片四分五裂。
“我要走了?!拔⒆訂⒌穆曇艉茌p,卻像一塊巨石投入靜水,他打算帶著族人去微地,那是他的封地,在殷的東南方,那里靠近淮水,或許還能種出黍稷。
箕子只是輕輕點頭:“也好。成湯的血脈,不能斷在我們手里?!八麚炱鸬厣弦粔K龜甲碎片,對著殘陽細(xì)看:“我是少師,少師當(dāng)守社稷。當(dāng)年成湯滅夏,我的先祖拿著龜甲占卜,說‘天命在商’。如今天命要移,我得在這里看著,究竟是天要亡商,還是人要亡商?!?p> 箕子轉(zhuǎn)身走向殿門,背影在暮色中拉得很長?!拔胰ヂ古_。“他說,“再勸一次?!?p> 微子啟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幼時,箕子教他辨認(rèn)星象,說“紫微垣居北天中央,乃帝星所居“??扇缃竦淖衔⒃?,早已被鹿臺的煙火遮蔽,連帝星都看不見了。
三更時分,微子啟帶著族人悄悄出了北門。守城的衛(wèi)兵沒有阻攔,只是塞給他一袋干糧,說“王子若見到南邊的百姓,告訴他們,朝歌的黍子,今年又顆粒無收了“。
走至洹水岸邊時,東方已泛起魚肚白。微子啟回頭望去,朝歌城籠罩在一片灰霧中,鹿臺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隱約還能聽見絲竹聲。他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沿著河岸蹣跚而行,那人穿著粗布囚服,頭發(fā)散亂如蓬草,手里卻抱著一卷竹簡,正是箕子。
“少師!“微子啟勒住韁繩。
箕子緩緩抬頭,渾濁的眼睛里沒有任何神采。他咧開嘴笑了,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我是瘋子......“
他喃喃自語,“我不是少師,我是個瘋子...“他懷里的竹簡掉在地上,散開的簡片上,是他昨夜寫的《麥秀歌》。
微子啟俯身去撿,指尖觸到冰涼的竹簡,上面寫著“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他突然明白,箕子終究是沒有走,他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守護(hù)——以瘋癲的姿態(tài),看著這王朝走向覆滅。
他不知道前路有什么在等著,也不知道成湯的在天之靈是否會原諒他的離去。但他知道,有些東西比死守更重要——比如那尚未斷絕的香火,比如那在亂世中茍延殘喘的百姓,比如成湯當(dāng)年種下的第一粒黍種,即便埋在焦土之下,終究會有破土而出的一天。
車轍在泥濘中蜿蜒,像一條無盡的路。
微子啟輕輕撫摸著懷中的玉佩,上面的“永保天命“四個字,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澤。
他想起幼時聽老人們說,殷人的祖先是玄鳥,能在烈火中重生。
微子啟揮了揮馬鞭,馬車轱轆轱轆地向前駛?cè)ィ瑢⑸砗蟮姆比A與荒蕪,都留在了那片即將沉淪的土地上。
或許,這漫天的烽火,并非終結(jié),而是新生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