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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七歲那年,還沒有自己的一副眼鏡。
盡管他的眼睛,已經(jīng)看不清課本以外的任何東西了。家里也沒有將給他配一副眼鏡提上日程。
離家時帶走的咸菜煎餅和學費,是這個家庭能給他的唯一。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任何十八歲來臨時的饋贈。
他說他忘不了十七歲結(jié)束時的那場大雪。
窗外大雪紛飛,窗內(nèi)擁有了第一幅眼鏡的自己,看清了許多年來看不清的人生。
窗外汽車轟鳴,霓虹璀璨。窗外人來人往,雪是那么好看。
他說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為了什么而活,他從不屬于沉重的鄉(xiāng)村,那只是蟄伏,那只是磨礪。
那些眼前昏暗的歲月,都是為了有一天能看清一切。
城市里燈火通明,鄉(xiāng)村寂靜無聲。
他是萬籟俱寂下唯一跳動的燭火,終有一天將融入城市。
只是家里的日子更難了。燭火燃盡的不是煤油,是生計。
十八歲那年的夏天,那是他永遠不能忘記的歲月。
十里八香傳唱著“寒門貴子”的褒貶。
他在心里惡狠狠的告訴自己:終有一天,別人提及我的時候,只有貴子,再無寒門。
那些年里,踏實、老實還是一個男人的優(yōu)點,努力勤奮還不會被罵傻逼。
他用生命融入城市,城市也回贈一切。
他有了工作,有了妻子,也有了,高高在上的岳父。
那些年里,他得盡了他想要的一切,也受盡了比貧窮更屈辱的屈辱。
他說,女兒出生的時候,父母風塵仆仆從老家趕來,只是遠遠的望了女兒一眼。當岳母抱著女兒逗笑那群
城市里的原住民的時候,自己的父母要離女兒一米之遠。
女兒沒有回過自己的老家,沒有見過和自己父親血脈相連的鄉(xiāng)土。
他說,母親離開城市的時候,看著女兒和自己,眼角滿是淚花。
許多個深夜,他輾轉(zhuǎn)難眠。他總是懷念起那個冬天,那時候他沒有一切,那時候他還只是個意氣的少年。
某一天的清晨,他坐在茶幾邊,等著女兒吃過早餐后,簽過他和妻子的離婚協(xié)議。
他提著一個雙肩背包站到了妻子和過去的對立面。
他開著一輛奇瑞QQ,從城市回到老家。
那是他多年以來前所未有的輕松。是啊,只剩下雙肩背包了,怎么會不輕松呢?
一無所有了,亦無所懼了。
他攻城略地,他雷厲風行。
他惡狠狠的奪取著自己想要的一切。
回家那天他喝醉了,他在親娘的懷里哭了一夜。
“娘啊,兒過的苦啊?!?p> “娘啊,三十多年了,兒今天終于是個人了。”
“娘啊。”
那一夜,母親和他的幾個姊妹,淚眼婆娑。
那一夜,父親和他的幾個連襟,煙抽了一夜。
朦朧間時光回溯到十幾年前,那個屬于他的十八歲的夏天。
鄰里鄉(xiāng)親依舊喧囂著”寒門貴子”的不一褒貶。
他眼紅的聽著這些嬉笑怒罵和聽不出的讒言,似乎看到了十七歲那年大雪的冬天。
窗外城市霓虹燈一閃一閃,所有的繁華喧囂與他無關(guān)。
他看到深夜生意場下宿醉的男人,和滿臉淫蕩已婚出軌的女人。
那個凜冬的畫面收縮在十八歲他想去城市的自己的臉前。
拉雞巴倒吧。
他放棄了去城市的想法,放棄了自己的想要,放棄了自己的理想,放棄了未來的她。
生于農(nóng)村,就出不去的。無論你在如何努力,要像他們一樣奮而不獲嗎?
從此種豆南山下,有山有水,與燕分茶。
多年后他只習慣在嘉陵江畔釣魚,偶然牽著一條大黃狗,路遇同村的幾個老太婆。
“老張頭,你那個娃生啦!”
“生啦!二天多拉別個村的喇叭哨子來屋頭唱戲啦!”
“把你屋頭九宮格架起!我二娃媳婦從城里來啦!拉她來給你瞧起!媳婦打扮乖的很!”
“你婆娘莫要擔心到!絕對給你招待嘞巴適!”
然后他敲敲自己的煙槍,想著要開火鍋的事,收起了魚竿,哼著民歌回家。
“高高山上喲
一樹喔槐喲喂
手把欄桿噻
望郎來喲喂
娘問女兒噻
你望啥子喲喂
我望槐花噻
幾時開喲喂
我問槐花幾時開喲喂”
重慶多山,歌聲悠揚不息聲浪。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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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有人見塵埃,有人見星辰。
面對新的不期而遇,我看見了遠方黑暗的盡頭,有光在等著我。
但愿接下來就是最好的十年。
但愿這是最好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