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箭,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到了天啟四年的夏天,楊漣彈劾魏忠賢的折子經(jīng)過幾個月的起草、潤色,終于脫稿了。期間很多東林黨人都見過這篇討閹檄文,朝野議論紛紛,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楊漣也頗感焦慮,害怕夜長夢多,準備盡快將折子遞交皇上,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太難了。他幾次想通過早朝的機會面呈天啟,但魏忠賢好像察覺了他的計劃,每次都派衛(wèi)士將天啟團團保護起來,使楊漣根本無法靠近天啟。楊漣心急如焚,逐漸沉不住氣了。
大明門。又到了早朝時間,雖然知道皇上十有八九還是免朝,但大臣們還是早早的趕到大明門等候。萬一出現(xiàn)奇跡也不好說,楊漣大步流星穿過人群走來。他手里捧著的奏折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很多人都猜到了奏折里的內(nèi)容,紛紛閃開,唯恐避之不及。就連一些平時關(guān)系不錯的人也都望而生畏,不安的情緒在人群中蔓延……
左光斗絲毫不在意眾人的反應,迎上前問道:“大洪,怎么來這么晚?你這是……”他說了一半停住了,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楊漣,突然明白了,楊漣這是孤注一擲??!成功了那自不必說,魏忠賢將死無葬身之地??扇f一失敗,死無葬身之地的恐怕就是楊漣自己了。
左光斗壓低聲音說:“大洪,要慎重呀,此事事關(guān)重大,還是面呈皇上為好?!睏顫i一言不發(fā),捧著奏疏來到隊伍里,靜候開門,眾人竊竊私語,沒人敢和楊漣搭話。
這時城門緩緩打開,眾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城門,只見涂文輔昂首挺胸邁著方步走了出來,人群立即安靜了下來,都要聽聽涂文輔說些什么。
涂文輔走到門前,站定后清了清嗓子,高聲道:“皇上口諭,今日免朝,有本呈奏,無本都退了吧?!?p> 話音剛落,楊漣雙手舉起奏折,大聲說:“臣都察院左都御史楊漣有本奏?!?p> 涂文輔斜瞟了一眼,見是楊漣,皺了皺眉頭,生硬地從嘴里擠出一個字:“呈——”
楊漣上前將奏折交給涂文輔,涂文輔接過后連看都不看就直接丟給旁邊的小太監(jiān),說:“還有嗎?沒的話就散了吧?!?p> 眾人一見又是免朝,不禁泄了氣,各部院官員紛紛遞交各自的奏折,已經(jīng)有人陸續(xù)離開。吏科給事中魏大中看了眼涂文輔,扭臉對身邊的惠世揚說:“交給涂文輔就是交給了魏忠賢,大洪糊涂呀。”
惠世揚神情凝重:“事已至此,已無回旋余地,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們召集百官一起彈劾,助大洪一臂之力?!边@番話正好被路過的左光斗聽到,他沖二人拱手道:“二位大人,左某先行一步,回去起草奏折助大洪一臂之力,討閹大業(yè)成敗在此一舉!”
說罷頭也不回的走了,魏大中和惠世揚對視一眼,異口同聲說:“走,回去寫奏折。”
司禮監(jiān)文書房。文案上堆滿了奏折,從午門收集的新奏折也送到了這里。涂文輔領(lǐng)著幾個太監(jiān)正在一一過目,分門別類,沒有問題的折子將送往內(nèi)閣票擬。屋子里很靜,只有翻頁的聲音不斷傳來,這是一項苦差事,每天得翻閱數(shù)以千計奏折,大多都是從題目判斷內(nèi)容,也有些需要看下內(nèi)容,涂文輔漫不經(jīng)心地翻閱奏折,瞟一眼標題就隨手扔到了一邊。
“涂公公,您….您看這個——”
一個太監(jiān)的尖叫聲打破了屋里的寂靜,涂文輔嚇了一跳,怒道:“鬼上身了你,嚎什么喪?!?p> 說罷一把奪過奏折,這一看不打緊,嚇得他張口結(jié)舌,手一哆嗦,奏折掉到了地上,他撿起奏折,塞進袖中,吩咐道:“爾等好生查看,務必小心仔細。”說罷匆匆而去。
魏忠賢此時正在弘德殿后面的空地上,專心致志刷著馬桶,旁邊圍了一群小太監(jiān)認真地看著魏忠賢的示范動作。魏忠賢邊刷邊教導他們:“這刷馬桶呀,一定要做到心細手巧,不僅得刷盡,還得刷好,不能有異味呀…….”
王體乾匆匆趕來:“公公,不好啦,不好啦….”
魏忠賢瞪了他一眼:“何事驚慌?慢慢說。”
王體乾從袖中拿出楊漣的折子,說話的音調(diào)都變了:“公公,這是楊漣早上送來的折子,他…他…”王體乾心中膽怯,不知該怎么說。
魏忠賢漫不經(jīng)心地問:“說呀,怎么不說了?”
王體乾壓低聲音:“楊漣他罵…罵您啊,小的看到后立即扣下,公公您看該怎么辦???”
魏忠賢放下刷子,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急忙擺擺手:“別慌,體乾呀,該來的躲也躲不過去,既然他們想玩,那咱家就奉陪到底?!?p> 王體乾說:“公公,那我們該怎么辦?”
魏忠賢丟下刷子,從嘴里擠出一句話:“進宮——”
就在王體乾找魏忠賢商議對策之時,東林黨人已經(jīng)發(fā)起了討閹運動,楊漣的折子如同導火索一般引爆了火藥桶。左光斗等人明知楊漣過于心切,此事不妥,但見楊漣上疏后便義無反顧跟進,不到一天的時間,給事中、御史等科道言官、六部九卿和朝廷勛戚七十多人上疏彈劾魏忠賢,一時間奏章滿天飛。東林黨人想用人海戰(zhàn)術(shù)唬住魏忠賢,使其乖乖就范,而魏忠賢的生死也在這一刻,朝中議論紛紛,那些三黨成員都在靜觀事態(tài)的變化。
從通政使司匯總的討閹奏折很快便到了韓爌那里,和幾位閣臣商議后,韓爌決定交由皇上處置。顧秉謙、魏廣徴等人心中不以為然,本想反對,又見討閹來勢洶洶,也不敢阻礙。這些人也不確定魏忠賢能否化險為夷,暗地里給自己準備退路也不奇怪。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韓爌也不敢大意,立即進宮見駕,朱國楨等人陪同。兩幫人都向弘德殿趕去。
韓爌等人趕到宮里時,天啟還在睡午覺,見來了這么多人,心中一驚再一看門口的一摞摞奏折,一臉迷茫的看著韓爌…….
魏忠賢領(lǐng)著客氏、王體乾趕到弘德殿門口時,被小祥子攔住了。小祥子先是板著臉說:“皇上正與內(nèi)閣閣臣議事,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隨即湊到魏忠賢耳邊:“廠公爺,韓閣老他們帶著好多折子進宮面圣了。”
客氏和王體乾對視一眼,心中驚恐:“廠公爺,得趕緊拿個主意呀。”
魏忠賢很快穩(wěn)住神兒,他望了眼緊閉的殿門,召來小祥子吩咐了幾句,小祥子點點頭,匆匆離去。魏忠賢又看了一眼弘德殿,對客氏和王體乾說:“走,我們走!”
弘德殿。韓爌、朱國楨等人一一列舉討閹奏折里的幾大罪狀,天啟張口結(jié)舌,半天才回過神兒問道:愛卿,這些事朕為何一無所知?”
韓爌奏道:“皇上,這正是魏忠賢欺君的結(jié)果,蒙蔽一切對他不利的消息,使皇上聽不見外面的聲音,其罪之深,實不可赦?!?p> 天啟是個耳根子很軟的人,沒有主見,看到堆積如山的奏折,加上大臣們的控訴,他沒有理由不相信眾人的話,那么如何處置魏忠賢成了急需他面對的問題。
想到這一點,天啟用手指揉著太陽穴,恨恨地說:“這個狗奴才,朕非砍了他不可!”
旁邊的小祥子此時突然上前說:“皇上,御花園里已經(jīng)準備好啦?!碧靻⒁慌哪X袋,自言自語:“朕真是氣糊涂了,把這事兒都忘了,小祥子,快快,擺駕御花園?!闭f著起身就走。
韓爌急了:“皇上且慢——”
天啟轉(zhuǎn)身問:“韓卿還有何事?”話音之中已經(jīng)有了幾分不滿之意。韓爌拱手道:“請皇上示下,如何處置…..魏忠賢?”
天啟沉吟片刻正欲說話,小祥子催促道:“皇上,快走吧,都準備好啦?!?p> 天啟來不及多想,丟下一句話:“日后再議,日后再議。”說罷,抬腿便出門奔御花園而去。
“皇上,皇上,皇——”韓爌喊了幾句,直到看不到天啟的身影才無奈地搖搖頭,對朱國楨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在天呀。”
御花園。天啟猶如飛離牢籠的小鳥一般興高采烈地做起自己最喜歡的木工活兒。沒一會兒客氏、王體乾、涂文輔和石元雅等人都來了,跪了一地,一個個悲痛欲絕,哭天抹淚。
天啟愣了一下,只見魏忠賢也來了,只見他手戴鐐銬,身穿囚衣,走到殿中撲通一聲跪下失聲痛哭。天啟被搞得一頭霧水:“魏廠公,你這是何意?”
魏忠賢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皇上,小奴只是個奴才,大字不識一個,心里只想著伺候好皇上,別的什么都不懂,不想因此得罪了許多大人,他們非要置小奴于死地而后快呀!”
天啟似懂非懂地說:“魏廠公,你這到底在搞什么?”朕都糊涂了。
客氏插話說:“皇上,忠賢忙前忙后,還不是為皇上辦差,可這做事情難免會得罪人,那些大臣們心里有怨氣,他們不敢怨皇上,就把氣都撒到了忠賢身上,皇上您想想如果忠賢被他們治罪,以后誰還敢為皇上辦差呀?!?p> 王體乾等人也不失時機地說:“是啊,皇上,魏公公勤于王事,起早貪黑,廢寢忘食,每天都要忙到深夜。這幾天又為了河南旱災之事忙得沒日沒夜,奴才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幾個人的輪番煽情表演令天啟暈頭轉(zhuǎn)向,心里一時竟沒了主意,沉默了一陣,說:“魏廠公,你的忠心朕心里明白,可朕不明白的是,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對你有看法?你瞧瞧,半天之內(nèi)就收到了七十多道奏折,都是參你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忠賢心里一驚,看看客氏??褪闲念I(lǐng)神會:“這一點都不奇怪,大臣們拉幫結(jié)派,互相攻擊,在朝廷里并不鮮見。只有忠賢無黨無派,忠心侍奉皇上,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p> 王體乾又推了一把:“皇上,這些朝臣口口聲聲說魏廠公結(jié)黨營私,可您看看他們動不動就是幾十上百人口誅筆伐,而魏廠公除了我們幾個實在看不下去的奴才為其打抱不平外,有一個朝臣為魏公公說句公道話的嗎?皇上,您說說,誰結(jié)黨誰無黨,這不一清二楚了嗎?”
聽了王體乾入情入理的分析后,天啟茅塞頓開,連呼“朕明白了,明白了?!彼呦屡_階,動情地說:“你們都是忠臣,都是忠臣,只有你們肯對朕說實話,朕很高興……還愣著干什么!趕緊把魏廠公的枷鎖打開呀?!?p> 涂文輔趕緊爬起來,手忙腳亂地取下魏忠賢的枷鎖,魏忠賢老淚縱橫,叩頭道:“皇上再生之恩,小奴粉身碎骨也報答不盡?!?p> 涂文輔、石元雅攙著魏忠賢站起身,魏忠賢給客氏使了個眼色,客氏關(guān)切地問:“皇上,那這些折子如何處置?”
天啟:“不思忠君報國,整天就想著告刁狀,魏廠公,你看該如何處置呀?”
魏忠賢不慌不忙地說:“皇上,小奴就是個奴才,受點委屈不算什么,千萬不要因小奴而冷了大臣們的心吶!小奴覺得大臣們的本意是好的,都是忠于皇上的,他們只是誤信謠言,跟風上疏,只需要將幕后主使和主要頭目繩之以法就行啦?!?p> “好哇——魏廠公你說得太好了,大臣們?nèi)绻枷衲氵@樣,又怎么會鬧出這樣的亂子?那好吧,魏廠公和王體乾就看著辦吧,一定要查清楚,不能株連無辜?!?p> “小奴領(lǐng)旨?!?p> 詔獄。被折磨地沒了人樣的汪文言雙手鎖在鐵環(huán)里,頭低垂著,蓬亂的頭發(fā)遮住了他的臉,血染紅了胸前的囚衣。面目猙獰地許顯純舉著一根燒紅的烙鐵在一片羊皮上戳了一下,一股焦糊味撲面而來。
“汪文言,這詔獄十八般酷刑怎么樣?算你有種,居然挺過了七種,這后面的十一種,隨便一種都能讓你粉身碎骨,哈哈哈…….”
許顯純縱聲狂笑……
“許顯純,你別得意的太早,你就是整出一百套酷刑又如何!你這條可憐狗,只會搖著尾巴向主人討骨頭,告訴你,你休想從我嘴里得到任何東西!”汪文言突然斥責了一通。汪文言的這番話嚇得許顯純不禁后退了幾步,他百思不得其解,這個窮酸書生怎么如此嘴硬!這實在是太可怕了。
許顯純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地沖一旁的獄卒大吼:
“給我烙!狠狠地烙!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你的嘴硬,還是烙鐵硬。”
獄卒抓起烙鐵一步步上前,汪文言放聲大笑。
“慢著——”
門口傳來一個熟悉地聲音,許顯純扭頭一看,是魏忠賢。后面跟著崔呈秀、田爾耕等人,許顯純趕緊迎上去拱手道:
“廠公爺,您怎么來了?”
魏忠賢用手帕捂住鼻子,皺起眉頭,說:“顯純呀,找人把這兒清理一下,好端端的詔獄都成什么樣子了?!痹S顯純:“屬下馬上吩咐人清理?!?p> 魏忠賢瞟了一眼汪文言:“招了嗎?”
許顯純局促不安:“還…還沒…沒有?!?p> 魏忠賢有點不滿:“怎么,一個書呆子都束手無策嗎?”
許顯純的汗一下子冒了出來。
魏忠賢丟下許顯純,走到汪文言面前,換了一幅口吻,關(guān)切地說:“汪文言,你說你這又是何苦呢?你是個飽讀詩書之人,應該明白識時務者為俊杰的道理,你要明白你的固執(zhí)沒有任何價值和意義,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確鑿的證據(jù),只要你在口供上畫押,承認熊廷弼勾結(jié)建虜,重賄楊漣、左光斗等人,咱家就放你一條生路,你——可要想清楚?!?p> 話音剛落,汪文言又是一通大笑,魏忠賢感受到了蔑視,強壓怒火:“你笑什么,難道咱家說得不對嗎?”
汪文言輕蔑地說:“魏忠賢,你可真能編呀,說得比唱得還好聽,我汪文言在官場摸爬滾打這么多年,難道不清楚詔獄是什么地方嗎?有幾個人能活著走出詔獄呢,我豈會上你的當?”
魏忠賢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啞口無言,倒是許顯純按耐不住,厲聲斥責:“大膽汪文言,死到臨頭還敢褻瀆魏廠公,真是頑固不化,死有余辜!”
魏忠賢臉拉得老長,不等許顯純說完,便轉(zhuǎn)身走了,臨走時丟下一句話:“敬酒不吃吃罰酒?!痹S顯純追了過去:“廠公爺,廠公爺——”
魏忠賢走到過道后,轉(zhuǎn)身對追來的許顯純說:“此人不可留,立即除掉!”
“那證詞怎么辦?他死活不開口呀!”許顯純有點不知所措。
“這點小事難道還要咱家教你嗎?”
魏忠賢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的走了,許顯純急忙送了出去。
東廠衙門。桌上放著一摞證詞,顧秉謙、魏廣徴、張瑞圖以及朱延禧圍坐一圈,默不作聲。這摞證詞是顧秉謙親自草擬的汪文言的口供,經(jīng)過王體乾、崔呈秀等人把關(guān)后正式定稿。
顧秉謙等人紛紛簽了名,魏忠賢拿過證詞看到了后面四個墨跡未干的名字,笑道:“幾位大人,果真深明大義,真乃朝廷柱石呀。”
魏廣徴和張瑞圖對視一眼,無奈地低下了頭。
次日夜里,汪文言被秘密處死,許顯純給他按上手模,這標志著汪文言正式“認罪招供”了,接下來血雨腥風的一幕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