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雪落新京。
天光路棺材鋪。大門外兩個血紅的燈籠迎風(fēng)飄動,燈籠上各寫一個黑色隸體的“肖”字。
院子里放著八個前幾天才上完大漆的棺材,雪花落上去,瞬間就化了。
這里是納蘭松寒啟動的一個新聯(lián)絡(luò)站。院子本來就少有人來,在夜里更是陰深可怖。
堂屋里,納蘭松寒圍著炭火盆,正在喝茶。盧六斤、龍四海、馬超真、金銘成、李源、周不起等人站一旁。
龍四海很是擔(dān)心的地說:“三爺,我們陸爺?shù)膫麤]有大礙了,不行就讓他回家養(yǎng)著吧,這在醫(yī)院里天天有人來,也不得休息呀?!?p> 納蘭說:“你說得輕巧,傷還得當(dāng)重傷來著,要不就白替老于受傷了,這造勢,懂不?他在醫(yī)院多住時間,老于就越心疼,感情就拉得越近,你這才入院不到兩天就出院了,那怎么能行呢?這幾天你們小哥幾個干得不錯,原來我這陸老弟把你們用得很是順手,這得益于四海呀,看來六斤帶你們歷練得不錯。我今晚來總比陸黎來好一點,你們記住一點,讓你們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敢問的別問,嘴巴要嚴(yán),眼睛要尖,知道不?”
“三爺,您就是我們的親爹一樣,沒有您,哪有我們的今天,爺您放心的吧,我們不會差事的?!崩钤磽屩f。
“那好,一會兒我們就去會會這個生生藥房的老板,別摘下他的頭套,你們也別和我說話,我只管聽。至于怎么問,周步起能拿捏得準(zhǔn),允先和前遜,你們倆個在這里觀察動靜,不可大意,有意外及時報警?!?p> 陳允先是個小眼睛、小個子的小伙子,很瘦,但很招人喜歡,號稱“圣手神猿”,他笑著說:“我的三爺,您就放心了。我就看著前遜,不讓他偷懶。”
趙前遜比陳允先長兩歲,是個魁梧的壯漢,黝黑的面龐,濃眉大眼,手里擺弄著兩個骰子,“小毛孩子,你哥我辦正事時啥時睡了?除了那次去通化運山參那回,那不是我趕了三天大馬車?yán)鄣妹???p> 納蘭笑著說:“我們可沒空聽你們打嘴仗,都精神著點?!闭f著站起身對著堂屋西側(cè)面南放著的關(guān)帝神龕看了一眼。
這個關(guān)公像是銅質(zhì)的,多年的香火熏得褶皺處色彩深,突起處泛著黃光。龍四海走上前去,把關(guān)公手中的大刀轉(zhuǎn)了兩下,就見這個烏木雕刻的神龕連同底柜“嘎茲茲-----”一同向右側(cè)移開,現(xiàn)出個只容一人通過的小門,六斤領(lǐng)先推開小門,隨后一行人擁著納蘭走了進去。而后,這神龕又歸復(fù)到了原位。
盧六斤領(lǐng)著大家進得小門來,往下沿著臺階走到盡頭,是個有一間半房間那么大的地下室。室內(nèi)點著三盞油燈,左側(cè)是一個2米長、1.5米左右寬的大桌子,上面放著一些修理槍械的工具,或側(cè)是一個2米高、3米長的柜子,上面沒有柜門,零散地放著些木工工具。柜子前面靠墻的地方是個水池,水池旁邊有一個鐵柱子,柱子前邊是個炭火盆;柱子上綁著一個人,這人頭上戴著黑色頭套,身上的灰布棉袍褶褶巴巴。
“金手指”周不起先是拿起一根鐵棍朝著那個被綁著的人,捅了一下,“我說這位掌柜的,你在爺這兒也待了許久了,你叫啥名?知道為什么請你來不?”
被綁的人顯然很疲憊了,而且正是深夜,有氣無力地“嗚嗚----”
“杏壇小飛俠”金銘成用眼睛瞪了一下周不起,上前把手伸進套在那人頭上的布袋里,將塞在口中的襪子拿了出來。
站在一旁的其他幾個人差點笑出聲來。
那個人一個勁兒喘著氣,“我的媽呀,小爺呀,怎么地了,小老兒我叫王三七,平時老老實實賣我的藥,不招災(zāi),不惹禍,怎么就把我給綁架了?求求你,好好關(guān)照一下,放我出去吧,我家中還有70歲的老母呢?!?p> 周不起哈哈大笑,“你能不能別胡謅白咧?你都快60歲出頭了,你娘才70,你娘幾時生的你?”
“那----那,我娘就80了。放過我吧。”
周不起氣得直樂,“啊,這感情你娘的歲數(shù)多大,不是你姥爺姥姥說的算,你用嘴一說多大就是多大?你能不能真誠點?實惠點?”
“小爺,你想要錢,要多少,三七我立刻寫字條讓家里人給拿就是,請放過我吧,我還沒活夠呢。”
“你個軟骨頭。今夜,爺也不和你繞灣子,你必須如實交代,如果有半句假話,你爺都把你凌遲了,啥叫凌遲知道不?就是把你扒光,用小刀把你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來,直到咽氣為止。想怎么樣,你看著辦?!?p> “小爺呀,你讓我招啥呀?”
“爺爺是協(xié)合會義勇奉公隊的,我就問你,為啥白天你老是盯著你家藥房對面布告欄里的《尋人啟事》?”
“我沒有盯著呀,那不知道是誰貼的,我看一眼也不行么?”
“你少扯,那是我們奉公隊放的魚餌,誘捕反滿抗日分子呢,你看一眼?蒙誰呢?從那張啟事在那里貼著,你的眼睛就沒離開過,我的手下兄弟們看得真真切切,你要是不老實,小爺可要給你上大刑了?!?p> “小爺呀,我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是不是你的人誤會我了?”
“誤會你了?那好,今天我再誤會一次,我誤認(rèn)你不老實?!闭f著從炭火盆里拿出一個烙鐵,往那個藥房掌柜的指尖一點,就聽見這人一聲尖叫,“啊------我的小爺,疼??!”
“這才哪到哪,我一會兒把的褲子扒了,往你的命根上一烙,你就廢了,我讓你連尿尿的眼兒都沒有,憋死你,反正留著你,也沒有用了。招不招?”
“爺呀,我是個小生意人,能知道啥?真沒什么能說的呀?!?p> “大半夜的,我也懶得和你磨嘰,兄弟們,這年頭皇宮里也缺干活的,把這老家伙的褲了給我扒了?!?p> 盧六斤和龍四海憋著笑,上前給那個掌柜的褲帶解了下來,心想,這周不起可真夠損的。
“啊呀,小爺呀,我招,我招,千萬別烙我?!边@時他的腳下已是一灘尿液。
“你倒是說呀,一會兒這烙鐵都涼了,我還得在火盆里再熱一下,要不沒烙干凈,可怎么辦?”
“我招,我招。-----小老兒沒什么能耐,就是開個小藥房維持生計,五天前警察廳特務(wù)科的谷茂林和侯三改隊長找到我,他們那是誰能惹得起的人?告訴我說,平日里留心布告欄,如果有‘二哥,咱媽病了,讓你速回家’這個啟事張貼出來,就立即向他們匯報,后來聽說侯三改死了,我找不到他了,還沒得空去警察廳報告谷茂林呢,就讓爺把我弄出來了?!?p> “啊,那谷茂林他們還說什么了?”
“他們還說如果見有人揭下啟事,就上我去盯梢,把那人的的落腳地告訴他們,還說如果我向外人提起這件事,他們就要殺我全家呀?!?p> “你還有什么交代的?如果你敢有隱瞞,我不只會殺你全家,我會讓你死得更慘。知道我們義勇奉公隊做啥的?”
“不知道,就聽說協(xié)和會是日本太君的辦事部門?!?p> “那就告訴你,我們就是受日本駐新京大太君的命令,監(jiān)督這些個軍警憲特執(zhí)行力的,什么侯三改,什么谷茂林,通通都是小角色,小蝦米,他們做事不努力,不靠譜,老子就會拿著太君的軍刀都把他們活劈了,這你懂不?”
“小老兒明白。求你放了我吧,其他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p> 王三七的腿一直在哆嗦著。
周不起好像還有很多事要辦一樣,對王三七說:“今天就這樣了,天亮給你送個豆子就行了,爺還有事要辦?!?p> “爺呀,別著,我不吃什么豆子,求您放我回去吧。”
其實,周不起他們也在擔(dān)心,時間太長,引起谷茂林懷疑就不好辦了。但他還是要有所突破。
“我說三七呀,有什么事能比得上讓你永遠閉嘴,我才心安,老子不求他們?nèi)魏稳烁蓴_爺我辦案,也不想有人到太君那里去告我的黑狀。唯一最好的辦法是讓你為國捐軀?!?p> “別-----別,爺啊,小老兒把所有的事對您都說了,也就無所謂了,爺您要是有事安排,小的把命搭上也讓您立功,只要您保了我這條命,小老兒一定結(jié)草銜環(huán),真情報答?!?p> “此話當(dāng)真?一看就知道你是老油條。你要是非得這樣做,我還真想讓做件事,這樣讓你我都好受?!?p> “哎呦,這就好了,讓小老兒為您辦點事,也強比讓我吃豆子好?!?p> “這樣,為了不讓谷茂林這王八羔子起疑心,爺可以連夜送你回家,但你要聽好了,明天早上會有人上門向你賣蛤蚧,他會給你一張字條,上面怎么寫的,你就怎么做行,其他都不要管,爺保你平安無事。怎么樣?”
“好的,太好了,小爺,你們義勇奉公隊真是仁義之師、英勇之師?!?p> “少扯別的,就這樣。來人把襪子再塞上。我說三七呀,你家周圍都是爺?shù)氖窒拢阋腔厝ゾ筒皇匾?guī)矩,爺讓你家破人亡。我先走了,一會兒安排人送你回家?!?p> 龍四海二話沒說,就把那兩雙襪子從地上拾起,卷了起來,給王三七塞上。
納蘭終于明白了,定是宋希喆在被殺前,向谷茂林他們泄露的消息,其他人是不知道怎樣喚醒早期潛伏人員的??磥?,定要安排周密,讓這個叛徒出賣的消息成為毫無價值的情報。
天將放亮,王三七在其他人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被送回家里。
天亮了,王三七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開門營業(yè)。他讓家里的伙計把店內(nèi)的衛(wèi)生打掃一遍,就心事重重地等著有人來找他。
不一會兒,見有一個山里獵戶裝束的人進到店里?!罢l是老板?我這有曬干的蛤蚧六十多個,收也不收?”
王三七連忙迎上來,“兄弟,你這東西是好東西。我都收。”
那獵戶也不多說話,“你才是東西呢,一句話,多少錢?”
王三七說:“恕罪了,我全收你的蛤蚧,給你八十五滿洲圓。怎樣?”
“行吧,就這樣?!蹦侨耸樟隋X,轉(zhuǎn)身離去。
王三七付了錢,打開油布包,無心查看蛤蚧,但見中間夾著字條。上寫:“去找谷茂林,說有個大個子中年人揭了啟事,你跟蹤到天道街三仙觀東鄰小院就不見蹤跡?!?p> 王三七連忙點著火,把字條燒得一干二凈,叮囑伙計看好店面,出門直奔警察廳而去……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夜幕降臨。
在醫(yī)院休息的駱?biāo)窟€不知道,納蘭松寒帶領(lǐng)弟兄們導(dǎo)演了一場精彩大戲。
天道街三仙觀地外郊外僻靜之地,它的東鄰是一個封閉很嚴(yán)實的私宅小院,三間半的正房,有兩大開間的門房,中間是個黑漆的院門,院里面略微有那么一點亮光,院外四周陰森森的。偶爾,自不遠處的大楊樹上傳來貓頭鷹時斷時續(xù)的凄慘叫聲。
警察廳特務(wù)科行動隊的谷茂林自打侯三改被殺后,被提拔為副隊長。今晚,他怕打草驚蛇,帶了三十多人都是騎著自行車來的。此時,他坐在三仙觀的門口臺階上,心中暗暗竊喜,今夜我根據(jù)宋希喆留下的線索,要辦一件讓主子開心的大功勞,抓一個揭走啟事的大個子中年男子,他有可能就是中共早期的潛伏人員,據(jù)王三七的描述,這個人很少在附近出現(xiàn),我不可拖延,免得夜長夢多,現(xiàn)在豐臣對我也器重有加,近期內(nèi)必須有所建樹;可也怪,全城的公開布告欄處都安排了眼線,只有關(guān)帝廟這有了線索,看來,老天不負有心人啊,三改哥,你沒得到的功勞就讓給兄弟了。
根據(jù)來時的安排,他們這些人把自行車都塞在三仙觀院里,然后子彈上膛,分兩個小隊,一隊人將院子團團圍住,一隊人等到后半夜進院實施抓捕,從入夜八點多,直到近十一點鐘,有個在外蹲守的一個小頭目來報,“谷爺,院里的燈方才熄了,我趴在外面院墻上觀察,正房里就只有一個人影不時在動,是個大個男人,也沒有人說話。那咱們現(xiàn)在抓不?”
谷茂林土匪出身,打家劫舍的事,他最在行,“你他媽的急啥?先等等,一是看還有沒有別的人來,如果有,一并抓?。患词箾]有人來了,我們也等他睡著了,無防備了,再抓。何況,他已是爺我的籠中之鳥了。告訴大家伙先別出聲,都精神著點,做好了這件事,爺請你們?nèi)ラ_運街吃東洋大餐?!?p> “好嘞,谷爺,我們就等您的命令了?!?p> 早春的夜突然顯得很漫長,冷風(fēng)刺骨。又過了一個多小時,三仙觀的道人們都已熄燈睡覺了,看來真是沒有人能來了,谷茂林想,我先把這只“鳥”抓走,然后安排人埋伏起來,再有上門的人定也是中共分子,再抓也不遲。想到這里,他把氈帽正了正,用鞭子一揮,往小院門口走來,到了門口他老練地站住,雙手叉著腰,低聲說:“做好警戒,行動,抓活的?!?p> 一聲令下,有人先是跳到院中將院門打開,一隊人馬有十七八個人都是端著雙槍,貓著腰,躡手躡腳地向院中沖去,谷茂林早就擺好勝利者的姿勢準(zhǔn)備看看是何方神圣成就他一份功勞的。
不一會兒,就聽見院中的正房里“轟---------”一聲巨響,隨之就“啊---啊---------”慘烈的叫聲,院中火光沖天,爆炸了!
院內(nèi)不知死傷多少,濃烈的火焰要將這暗夜吞噬一樣,那些伏在院外警戒的人也都被炸傷不少,把門房的窗戶都震了下來。
谷茂林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懵了。大叫:“不好!上當(dāng)了!來人救火!看能不能找到活口,外面人都給我盯住,防止他突圍。必須抓活的。”
三仙觀的道人們也被這爆炸聲驚醒了,都提著水跑來救火,生怕殃及道觀。這些行動隊狗腿子們也都想方設(shè)法去撲滅大火。足足忙了有三個多小時,院子里的火才被撲滅。被熏得滿臉煙灰的谷茂林舉著火把走進到破敗不堪的院子里,驚魂未定,沮喪異常,心里不住地罵著,這是什么人?怎么能用自殺的方法脫困呢?不合常理呀。先進屋看看吧。
谷茂林從他的幾個被炸死弟兄們的尸體中邁步進到正房中來。
有個隊員和他說:“隊長,您看!”
在室中央地面上倒放著一個長條木板凳,上面綁著一個木頭人,下面掛著兩個滑輪,用鐵線連著,一邊系有柱子上,一邊系在地上的一塊石頭上,那個木頭人也被燒得直冒火星。
谷茂林明白了,這是人為設(shè)的一個機關(guān),他們在外面看到來回走動的人影就是這個木頭人;而且早就有人事先在屋里安放了炸藥,這就是要我們有來無回呀!太狠了!想到這,氣得谷茂林把帽子往地上一丟,“媽的,被人玩了!撤退----,都給我去生生藥房!王三七這個老混蛋,敢耍我,看我不閹了你這老雜毛!幺餅,你留下幾個人在這把死的兄弟們的尸體收拾了,其他能走動的都和我去關(guān)帝廟大街生生藥房。”
當(dāng)谷茂林帶領(lǐng)著他的蝦兵蟹將在夜幕中砸開生生藥房的店門時,借著月光他們看到,店里面空空如也,空無一人,王三七一家人已不知去向。
這一景象更是氣得谷茂林暴跳如雷,羞惱交加。
天已將亮,關(guān)帝廟大街上,晨霧朦朧。
秋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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