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下學,肅文急匆匆往西華門趕去。
內(nèi)務府,一切正常,正常出入,正常辦公,絲毫看不到任何波瀾。
那姓鄭的筆帖式見肅文進來,笑著喊道,“訥主事,姑爺來了?!?p> 訥采笑著把算盤子一推,已是春風滿面,“好,你們忙,我先走一步了?!彼m然當上內(nèi)務府一司的主事,但說話辦事仍是謙虛謹慎,因此,在內(nèi)務府人緣頗好,威信也很高。
訥采向來與端親王宏奕交好,他的這個四品主事的位置也是宏奕給他謀來的,最不可能反對公主的就是他了。
肅文跟在他后面出了內(nèi)務府,還沒等他發(fā)話,訥采倒先開口了。
“內(nèi)務府的事,你都聽說了?”肅文感覺他看自己別有深意,內(nèi)務府的人,個個都是人精,即使象訥采這樣清廉的人,也并不妨礙他看透世事,猜透人心。
“聽說了,聽說榮憲公主遇到麻煩了?”肅文老實回答。
“今兒情勢洶涌,四十多名同僚一齊遞了辭呈?!?p> “都開革了嗎?”肅文急忙問道。
“這倒沒有,榮憲公主也不是個簡單角色,要是她是簡單角色,就是皇上的親公主,皇上也不能放她來署理內(nèi)務府!……她面不改色,那么多手本,翻都沒翻,只是說先放這吧,這事,回頭再議,其余的事兒,以后再說?!?p> “好,這不軟不硬,不卑不亢,這些官保準一下沒了脾氣?!泵C文高興道。
訥采看他一眼,繼續(xù)往外不緊不慢走著,間歇碰到個熟人,打聲招呼,或者站住聊兩句,熱情地說聲,“回見,您吶!”
見沒人經(jīng)過,訥采的話題又轉(zhuǎn)了回來,“這事起倉促,這樣處理,真是難能可貴了。一是當場不使自己過分難堪,二是可為自己留下退步,至于下一步怎么辦,就完全把握在她自己手里了。嗯,這七格格,以前只是以為她熱情大方,可今兒這么一看,實在不簡單,就是朝廷尋常的大員,遇到這種情況,要不色厲內(nèi)荏,火冒三丈,要不滿口好話,一味求全,能掌握好這個分寸實在不簡單。”
見訥采滿口贊揚,肅文笑道,“這內(nèi)務府這么快就開始動刀整頓了嗎?”
“沒有,”訥采擺擺手,“只是尋常視政而已,就出這么大的亂子?!?p> “事前有風聲么?”
“聽說初一在琉璃廠,內(nèi)務府不知是誰背地里罵格格,被整治得狼狽不堪?!?p> 肅文一聽,禁不住肚里暗笑,“那遞交辭呈,總得有個理由吧?”
“有?!痹G采笑著跟西華門的護軍打了個招呼。
“訥爺,您走好?!蹦亲o軍也笑著打了個千,看來對訥采很尊敬。
“這理由啊,五花八門,有的說有病,有的說要侍候雙親,有的說要讓賢,有的說年老體衰?!倍顺隽宋魅A門,訥采搖頭嘆道。
“呵呵,三叔,我們找地方喝一杯?”肅文牽過馬來。
“行啊,我們爺倆是得找個地說道說道了,”訥采也是話中有話,最近,他聽到外面有關(guān)肅文與七格格的一些流言蜚語,這個關(guān)頭,肯定有人別有用心,他雖是不信,但還是想給肅文提個醒。
“這招有點損,有些陰,但真真高明!”肅文看看訥采,訥采雖是四品的主事了,可是仍是步行,連頂轎子也沒有。
“是啊,要不說,內(nèi)務府里的人手眼通天、花花腸子的人太多,”訥采看看肅文,“這不同意辭呈吧,就是示弱,以后七格格在內(nèi)務府,說話肯定是沒人聽了,這一招,就定了今后的輸贏;可這要是同意吧,不止開罪這四十幾人,這些人背后的人也都得罪了。”
訥采禁不住長嘆一口氣,“下一步不好辦啊,內(nèi)務府可不象別的衙門,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兵,在內(nèi)務府,那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皇上也真舍得,讓自己的親妹子來趟這渾水?!?p> “整治內(nèi)務府,就得得罪人,三叔,在內(nèi)務府,哪有象您這樣的,過年門上還有雞爪子,人家都說,‘房新樹小畫不古,此人必是內(nèi)務府?!奶旎食歉掠幸槐┌l(fā)戶,房子是新蓋的、院子里新栽了樹苗、墻上掛著當代哪個大家的字畫,那這戶人家肯定是內(nèi)務府的官兒?!泵C文吡笑道。
訥采沒有笑,卻是一臉沉痛,“我也聽說了,這是實情,在內(nèi)務府當差,來錢快,上任沒幾天,就能在寸土寸金的四九城置辦高宅大院,唉,現(xiàn)今兒,這衙門上下,視中飽舞弊如奉明言,貪贓腐敗得就差公開往自個家里運官銀了?!?p> 肅文心里一動,打鐵還要自身硬,皇上拿自己的內(nèi)務府開刀,拿自己的奴才開刀,頗有深意啊!
吏治的整治如果自身都不干凈,自己的奴才都不干凈,那不只帶壞整個官場的風氣,即使想整治吏治也是搞不好的,更別談推進變法了。
訥采卻沒想到一瞬間肅文想了這么多,“眼巴前這事,弄不好,不只七格格,連帶著端親王甚至皇上也要碰一鼻子灰呢,到時候,就難看了?!?p> “三叔,沒有那么嚴重?!泵C文已是計上心來,他看看訥采,是一臉的憂國憂民。
“你還小,不懂。我從十六歲進內(nèi)務府當差,也二十多年了,今兒,我就給你好好說道說道這里面的情弊,這個館子不錯,我們進去吧,今兒不是二月二嗎,你昨晚值守,也沒吃龍須面和龍鱗餅,老板,先來兩碗龍須面!”訥采進門就喊上了。
二人找了個靠里面的包間,要了一壺酒,又點了四個小菜。
三杯酒下肚,訥采清瘦的臉上發(fā)紅,話更多起來。
“內(nèi)務府,七司三院,這你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是,這七司三院管的事太多了,什么財務庫貯、山澤采捕、皇莊租稅、傘蓋鞍甲、刀槍弓矢等,只要皇上家里的小事,都歸我們管,紫禁城、三海、南苑、天壇和其他苑囿的管理修繕,也歸我們管。你可別小看這些小事,那可都是來錢快的買賣,都是頂個的肥差,誰如果能負責上修繕陵寢或者宮殿的‘好活’,整個家族幾輩人的吃穿用住都不用發(fā)愁了?!?p> “此外,紫禁城三大殿及慈寧宮、壽康宮、御藥房、壽藥房、文淵閣、武英殿修書處、御書處、養(yǎng)心殿造辦處、咸安宮官學、景山官學、掌關(guān)防處等,一應機構(gòu)多了去了,都歸內(nèi)務府管轄?!?p> “這還是在北京城里面的,出了北京城,還有江寧織造處、杭州織造處、蘇州織造處等,圓明園、暢春園、萬壽山、玉泉山、香山、熱河行宮、湯泉行宮、盤山行宮、黃新莊行宮等皇帝駐驊處,前年,又專門成立了陵寢內(nèi)務府和盛京內(nèi)務府,管理皇陵和盛京皇宮。”
“是夠大的,六部才多少人哪,這內(nèi)務府怕是得三四千人不止!”肅文驚嘆道。
“唉,起先內(nèi)務府還只是三千人左右,現(xiàn)今一萬人也打不住吧。里面貪墨銀子的門道太多了,只有你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只要有利益的地方,就會成幫結(jié)伙,關(guān)系成網(wǎng),七格格知道里面的水深水淺嗎?就一腳踏了進來?”
“三叔,您慢點說,喝口酒?!泵C文端起杯子,二人一碰,“吱”地一聲,都干了。
“還有一點我沒說,敬事房,也歸內(nèi)務府管轄,太監(jiān)和宮女自然而然就站在了內(nèi)務府一條線上,都有利益在里面關(guān)著哪,這說句不好聽的話,整頓內(nèi)務府,太監(jiān)宮女挑撥幾句,那得罪太后,得罪宮里的妃嬪,也是遲早的事,你還能在內(nèi)務府待幾天啊?!?p> 肅文拍掌笑道,“噢,我想透了,之所以選擇七格格,那太后肯定是支持的,她是皇上的親妹子,皇后跟諸妃嬪有意見,頂多嘮叨兩句,誰敢作死背后使絆子,讓太后皇上知道了,斷然沒有好果子吃的?!?p> “嗯,也對。”訥采一抬手,指指面條,“內(nèi)務府,我繼續(xù)跟你說,里面啊,大家族有四個,當然,小家族也有二十幾個,都是從龍入關(guān)時就侍侯宮里的差使的人家?!?p> “先說榮家,榮廷、榮寧兩兄弟,現(xiàn)在雖然致仕退休,但內(nèi)務府的織造、修繕一干營生,仍是他家說了算,兄弟二人分家后,在拐棒胡同各置了南北兩座院落,人稱寧、廷二府。”
寧、廷二府?姓榮!我操,肅文一拍大腿,笑了,明白了,這肯定是《紅樓夢》的原型啊。
“第二家是明家,明善,就是前任內(nèi)務府總管大臣,祖孫三代都在內(nèi)務府,內(nèi)務府里大事小情,都離不了他家,內(nèi)務府官員的升遷外調(diào),都得他家點頭。”
我操,這個更厲害。
“鐘家,鐘祥,漢軍鑲黃旗,現(xiàn)任河南巡撫,當然,內(nèi)務府出去的官他還不是最大的,但內(nèi)務府出去的官,他家最多。內(nèi)務府的工程,除了榮家,他家也說了算,這家子,世代都是巨富,宅邸就在鼓樓大街馬家廠,前后兩街都是他家的宅子,北京城周圍的田地,除了皇莊,他家比王爺家還多,那租子,四時不盡哪!”
做工程來錢快,這吃瓜的群眾都知道!
“第四家,文家,文豐,內(nèi)務府的出宮采辦事宜,一手承攬,這個我不用說,你也知道里面有多黑?!?p> “這四大家,二十多小家,地位特殊且富比王侯,相互之間,攀親聯(lián)姻,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你打一個,就是動了一窩,你還沒反應過來,人家早就一群人圍了上來?!?p> “這么多年,四大家和其他小家,在外任將軍、總督、巡撫、提督的也不乏其人,北河總督高斌,烏里雅蘇臺將軍安寧福、工部尚書齊勒泰等人,都是從內(nèi)務府出去的,朝里有個風吹草動,外省馬上可以得知,這朝堂內(nèi)外,一體相連,聲氣互通,互相聲援,最是難辦?!?p> “三叔,這說來說去,皇上既然讓七格格來,那是下了決心的了,這事,到底應怎么辦,你有什么章程嗎?”
訥采看他一眼,“什么章程?先掃自家門前雪,你還年輕,前程遠大,不要惹火燒身!七格格現(xiàn)在就象在漩渦當中,離她遠些才是正道?!边@說一晚上,這才是訥采想要說的話,但卻沒有落到二人的風言風語上,他這也是給未來的女婿留面子,女婿老丈人,畢竟不是親父子,還隔著一層。
喝完酒,把訥采送回家,見灶灰撒在院中,灰道彎曲如龍,北京人稱為“引龍”,意在祈求風調(diào)雨順。
見父親與肅文喝得醉醺醺得進門,惠嫻倒很是高興,“今天不能做針線活,給你的荷包快繡好了,明兒你下學后我送過去吧?!?p> “好?!焙攘司?,肅文感覺身上有些躁熱,但訥采在家,他卻不敢造次,出了門,他卻不想回家,他一咬牙,打馬直奔七格格府。

司馬白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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