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紅孤身一人徘徊京中,無親無友,又被鮑寶山霸占,凄苦無處訴說,只盼有個知己可以依靠,哪怕說說話都是好的。
可酒樓眾人唯恐被鮑寶山猜忌,都不敢親近她,她又被鮑寶山拘著,走不出這花溪樓,只能日日寄情于琴中,盼能覓得知音。
如今出現(xiàn)了一位柳姑娘,雖說立場不明,可竟然一下子就說中了自己的心事!或許她也同自己一樣,有苦說不出?今日大著膽子主動一回,沒想到對方如此矜持,頓時讓千紅放下許多戒備。
【明知洛大人和鮑寶山不對付,還是日日來聽我的琴,看來她真的很喜歡我的琴音……哎,為什么偏偏是她……】千紅心酸又無奈。
飛鴻看她神色幾變,并不多言,只給她倒了一杯茶,把干果和糕點推到她面前,淡淡道:“辛苦了?!?p> 也不說請她吃,也不趁機親近,只是一句“辛苦了”。
千紅覺得這樣的距離讓她很舒服,輕輕抿了一口茶,問:“客官連日來聽曲,最喜歡哪一支?”
飛鴻心說【哪支都勉勉強強!】,嘴上笑道:“各有千秋,也各有瑕疵?!?p> 千紅本以為她至少會說些冠冕堂皇的好話,沒想到如此直接,冒出一絲好勝心來,問:“什么瑕疵?”
“《瀟湘水云》清微有余、大氣不足,淖注太過、太散了;《雁落平沙》甚為壯闊,可是雁落前的顧盼期待沒有彈出來,有點可惜……”飛鴻仿佛洛承風(fēng)附體,全然不顧佳人的臉色已經(jīng)由紅轉(zhuǎn)白,只侃侃而談指點江山,抒發(fā)自己的真實感受。
千紅聽到最后臉上實在掛不住,豁然站起,僵硬施禮道:“奴家歇息這大半天,該回去表演了。”
其實根本沒人催她。
飛鴻正說得唾沫橫飛,突然被打斷,微微一怔,如夢方醒,點頭道:“去吧。我欣賞你的琴音,更欣賞你勤勉,只要在我說的這些地方注意些,千紅姑娘會越彈越好的?!比缓笠舱酒鹕恚叭镅鼈从?,我該回去給她煎藥了,明日再來聽你的好曲!”
千紅只略略欠身,沒有送她,自顧自回到琴邊坐下。
她一邊調(diào)整坐姿,一邊回憶剛才柳姑娘的種種點評,一時氣惱,一時又覺得人家說得有道理,不自覺地,手指撥動了《瀟湘水云》的韻律。
【她說我淖注太過……那我試試她說的指法……】她按照飛鴻的建議調(diào)整,減少琴弦的滑動,讓音節(jié)與音節(jié)之間稍微緊湊一些,漸漸地,臺下哄哄鬧鬧的客人里,有人停下了自己的事情,把目光投到千紅身上。
【原來竟是這樣!】千紅心中生出一股歡喜,【原來從前師傅教的竟然是錯的,要按柳姑娘說的才能真正發(fā)揮出這首曲子的精髓!】她遙遙望向樓梯口的方向,【原來柳姑娘是真心在教我,并不是故意給我難堪……是我錯怪她了!】
歡喜與自責(zé)交加,千紅盼著能再見到飛鴻,這曲《雁落平沙》彈得分外動人。
……
飛鴻連著五日都沒再出現(xiàn),可是她的影子卻深深刻入了千紅的心里。
千紅日日琢磨飛鴻說的那些技巧,回憶她說話時真誠不帶一絲雜質(zhì)的神情,回憶她離開前對自己說的那些肺腑之言。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這世間多的是溜須拍馬的人,有多少人愿意像她這樣直言相勸?這么一個真誠待我的人,竟是要生生錯過了嗎?】
千紅對自己很失望,只能把這些情緒投注在琴音中,這幾日越發(fā)多了幾個認(rèn)真聽琴的客人,可惜都不是她想見到的那個人。
這日,她剛撫完一曲清平樂,包間里走出幾個外地口音的客人拍掌叫好:“好聽,真是好聽!這個曲子很好聽!”
“曲子好聽,姑娘更是好看啊,哈哈哈哈哈!”一群人爆發(fā)出意味不明的笑聲。
為首一人對千紅招手,要她過去。
千紅十分抗拒,叫小二去請掌柜的過來,自己推說裙子踩臟了要先到后面換衣服。
她剛走出沒幾步,當(dāng)中一人抓住她的胳膊,連拖帶拽地把人拉回包間。
“別跟我們裝什么賣藝不賣身的清高,出來做買賣就要有做買賣的樣子,別裝太過了?!蹦侨苏f著往她懷里塞銀票,順勢就要往衣服里伸。
“掌柜!掌柜!客人要吃葷菜,你快給客人上菜呀!”千紅嚇得不行,可又不敢直接喊流氓,怕得罪貴客,只得這么求救。
為首的哈哈大笑:“妹子,哥哥跟你說實話,哥哥剛才問過掌柜的了,我只要出一百兩,就可以買你這道菜!兄弟們都說一百兩貴,我卻覺得值!你很漂亮,哥哥喜歡!”一群人又哄堂大笑。
千紅不知真假,只能拼命掙扎,不斷呼喚掌柜的和店小二,可無人前來相救。
千紅心中升起一股子悲愴。
原以為來京城投奔鮑家至少有條活路,哪里知道那個鮑寶山嘴里說著報恩,做的都是斷她后路的事情,她已經(jīng)被迫委身鮑寶山,若今日在花溪樓又被這群人欺辱,那她從此以后再抬不起頭,就算死了也無顏面對列祖列宗了……
【既然如此,不如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就此了卻殘生吧……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她突然抓起桌上酒壺,嘭地一聲砸碎在桌角,用手里殘碎的瓷片刺向自己頸項。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只纖纖素手擋在了她面前,瓷片畫過手掌,留下一道血痕。
飛鴻用流血的手掌抓住千紅的手臂,把她整個人掰向自己,怒道:“好死不如賴活著,命都沒有了,留好名聲給誰聽?!”
千紅崩潰大哭:“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死了就再也不用受這些罪了!你讓我死,你讓我死!”
飛鴻沒時間跟她矯情,一巴掌奪過她手里的瓷器,指著席上眾人:“這里是京師,首善之城,你們膽敢在這里強搶民女,難道不怕我們報官嗎?”
“報官報官,報什么官?她既然出來賣,我們出錢她出力,算什么強搶民女?”
“我賣的是藝,不是……不是……”千紅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我呸!你裝什么裝?你們家掌柜明明說了你要一百兩,怎么的?一百兩就聽你彈個破琴啊?”
飛鴻按住激動的千紅,沉聲問:“你可與花溪樓簽過身契?”
“未曾!!!”
“你可是賤籍妓戶?”
“不是妓戶!我是商戶!!!”
飛鴻轉(zhuǎn)向眾人:“她既不是妓戶,又未與花溪樓簽過身契,那花溪樓同你們說的便不能作數(shù),你們?nèi)魪娨怂?,便是強搶民女!”她又轉(zhuǎn)向樓梯口屏風(fēng)處,提高聲調(diào),“若花溪樓膽敢收你們的嫖資,那便是逼良為娼、罪加一等!到時候打板子流放,你們這些掌柜的跑腿的一個都跑不掉,酒樓的買賣也趁早別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