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五旬的林小贊，躺在院里的竹椅上，發(fā)絲已細染點點白霜，眼神卻依舊清亮。邊幾上熱茶霧氣氤氳，微風陣陣，伴著夏日的蟬鳴聲；院外，孩童歡快的笑鬧聲，將她的思緒拉遠......

　　那時，大家都喚她林小贊！林小贊，沒有符合現(xiàn)當下流行審美的高眉弓、優(yōu)秀如山峰的挺鼻，反倒如一幅古代仕女圖，清淡如煙，秋波眉更顯得一雙杏眼能汪出一潭水。皮膚呈玉色，迎光的時候，有一種圣女般的純凈感。這一切得益于她的父親。

　　那個高大俊美的中年男人，被發(fā)現(xiàn)時，尸體已經(jīng)硬了幾天了。林小贊一直想知道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否還是一直在懊惱妻子的逃離。自妻子離開后日日酗酒，最終，林小贊沒有見到他最后一面。接到居委會的電話，從寄宿學校匆匆趕回，家里值錢的東西，已經(jīng)被大伯、二伯搬走，說是抵當年墊付的醫(yī)療費用。只剩幾件老舊的家具、電器。綠色的冰箱嗡嗡作響、發(fā)黃的空調吹不出一絲暖意。17歲的林小贊，第一次，感到茫然、無助。母親在工作中邂逅了一段情緣，林小贊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樣的魅力及誘惑，讓母親拋開她、拋開父親，拋棄這一起生活的家？或許，一開始就是一段錯誤。只是那時的林小贊還不懂。

　　母親離開后，父親像變了一個人，陰沉的臉在見到林小贊時，硬生生擠出一點帶著關愛的笑。依舊還是俊朗的面龐，卻始終籠罩著疲憊不堪，林小贊從來不敢去問，母親為何離開？只看到，父親夜夜在客廳拿著那張已經(jīng)被撕碎又細心粘好的結婚證件照片，一杯杯白灑灌進肚里，辣到嗆出眼淚，再趴在馬桶上吐到暈睡過去。第二天早晨，卻像沒事人一樣，為林小贊擠好牙膏，刷牙水的溫度剛剛好。每天的早餐簡單卻精致，紫薯燕麥糊、時蔬厚蛋燒、山藥疙瘩湯、奶香土豆餅......

　　母親終究還是女人，女人都有心軟的一面。母親舍不下她，在一個秋日午后，悄悄回來找她，想要帶她一起走。也是在那個午后，林小贊第一次知道了父母的事兒。很俗套的情節(jié)，高中同學，兩個同樣優(yōu)秀的人兒，早早生了情愫，因為并沒有影響成績，老師家長也裝做不知了。高三那年的冬天夜晚，在接男孩子回來的路上，男孩的父母在一場車禍中雙雙殞命，男孩也在醫(yī)院暈迷了許久，才救回來。肇事司機酒駕，一窮二白，赤條條一個單身漢子，了無牽掛，自覺無力賠償，干脆投了河，寒冬臘月無人愿冒險下水施救，趟這渾事兒，等到救援把人撈上來時，已完全沒有氣息。家里親戚只余下大伯二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礙于口舌，兩家勉強湊齊了醫(yī)院治療費用，待到男孩出院后，便不愿再管了。男孩落榜了，女孩考中一所重點大學，約定等男孩一年，明年學校見。第二年，男孩的分只夠上一所外省的大專院校。兩人開啟了長達三年的異地愛情長跑。終究是年輕，洶涌的愛意，隔山跨海，不被世俗的眼光所挑剔、苛責。畢業(yè)后，女孩在家人的安排下，進了學校當?shù)氐你y行系統(tǒng)工作，雖枯燥卻穩(wěn)定，那個時候的銀行還是鼎盛時期，男孩也來到這個城市找了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領一份微薄的，在情人節(jié)吃一頓燭光晚餐都要計劃許久的薪水。再后來，女孩為了和男孩在一起，與家里斷了聯(lián)系。再然后，就有了林小贊，生活條件的巨大落差，沒有家人的幫扶，已經(jīng)升級為母親的女孩，患上了產(chǎn)后抑郁癥。林小贊母親慍怒男人的不上進，男人從不爭辯，默默收好一片狼藉，昔日的甜蜜早就煙消云散，生活只剩下孩子月子鬧、腸絞痛、落床醒。愛是理解是成全是放手。男人懂，只是年少時執(zhí)拗的青澀愛情，讓他死守著這一段岌岌可危的婚姻。可能這時，女人就已經(jīng)想逃離這個小家的桎梏，去往更廣闊的天空。林小贊開口早，十個月就會搖著小胖手，奶呼呼地叫人，兩個字兩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女人摸著她柔軟的胎發(fā)，淚流滿面。

　　轉眼，林小贊三歲了，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女人開始頻繁出差，最后外派到另一個城市。從那時起，林小贊對母親的印象只有，一天一次的電話，慢慢變成一周一次，一月一次，生活只有父親的身影。7歲，上小學啦，那是母親第一次回來看她，帶來一個有粉色的大大蝴蝶結的書包，淺紫色的文具盒，花花綠綠的鉛筆，尺子，橡皮。林小贊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媽媽“！女人抱了抱她，想親親小臉蛋，林小贊聞著香香的媽媽，卻本能地躲開了，女人神色僵了僵。與男人走進房里，里面先是細碎的說話聲，然后，爆發(fā)出爭吵聲，女人出來后，看著臉上掛著豆大淚珠的林小贊，用力抱了抱她，最終還是不顧她的哭喊，離開了這個家。

　　13歲月經(jīng)初潮，林小贊向母親電話求助，那是母親第二次回來看她。林小贊很好地繼承了父母的優(yōu)點，美貌、智慧。這是她那個同母異父的妹妹不曾擁有的，哪怕只有一樣。女人提出，要帶她一起走，和她一起生活，林小贊問，那爸爸呢？女人沉默不語。林小贊是不會和她走的，這些年，她的愛只有電話里的聲音，和偶爾想起她時的禮物，生日怕是都忘記具體哪天了吧，她的生活重心已經(jīng)是另一個家，她的母愛已經(jīng)全然給了另一個女孩。父親給她蜈蚣辮、圓麻花辮，那些復雜到現(xiàn)在，自己都不愿意下手的辮子；省下錢來給他買別的小女生都有的公主裙，再忙也會抽時間陪伴她，登山、游泳、下棋，生病時，不眠不休地整夜照顧。女人臨走前，說了一句：“你父親把你照顧地很好，但他不是我的良人”！這一刻，林小贊是憤怒的。這些年，男人從未說過一句她的不好，反倒教育林小贊要感念母親，感謝她給予了自己生命。林小贊也曾怨過父親，為什么不能像母親一樣事業(yè)有成，直到有一天，在抽屜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發(fā)黃的病歷，上面模糊寫著“車禍彌漫性軸索損傷”。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陰雨天，父親為什么總是頭疼欲裂，為什么前一天說過的事情，第二天就會遺忘。撥打母親號碼的時候，林小贊心跳如鼓，仿佛要從喉口跳出來，手不住地顫抖，電話那邊傳來慵懶的聲音，“怎么了小贊”？“父親突發(fā)疾病走了，你來送他最后一程吧！”“小贊你還好嗎？我明天一早的飛機趕回去，你妹妹她還小，我不能馬上離開！”

　　心沉了下去。

　　林小贊抱著骨灰盒回了家，家里到處都是父親的影子，小贊，你放心去上學，爸爸沒事的，只是頭疼都是小毛病。小贊，你不要拖地，爸爸來弄，女孩子的手都粗糙了；小贊，爸爸新學了一道菜，你嘗嘗看，學校的食堂都給你餓瘦了。

　　女人托民政局找了關系，挑了一處不錯的墓地。并交了十年管理費用?！靶≠?，和媽媽走吧，你一個女孩子，在這里我不放心！”“我的成績很穩(wěn)定，我已經(jīng)習慣了現(xiàn)在的老師和同學，現(xiàn)在轉學走，對我而言不是最好的選擇?！备概嗄甑南嘁罏槊?，已經(jīng)把林小贊養(yǎng)成一棵倔強的小樹苗，不需要任何依附。母女一場，卻是緣淺，女人留下一張卡，每月定時匯入一筆錢，林小贊也沒有擰巴著不肯收，一直持續(xù)到大學畢業(yè)，歸還了那張卡后，便不再有過多的交集。因為這張卡，林小贊大學期間，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學習。學習一直是她是擅長的事情。一個貌美且成績優(yōu)異的女孩子，自是大學里男生的焦點。林小贊總是帶著一絲淡默疏離，卻又積極參加學校的每一項活動，為班級斬獲了不少獎項?？傆蓄^鐵的男生頭猛獻殷勤，在無數(shù)次碰了軟釘子后，就不再堅持了。不被打擾后，心無旁騖，被書香氣濕潤的林小贊愈發(fā)有一種胸藏文墨懷若谷，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感覺。

　　命運的齒輪，總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突然轉動。大四上學期，那天導員臨時有事兒，讓林小贊去給一個返校的學長送個材料。周畢業(yè)后，考了公，成了名刑警?？吹搅中≠潟r，學長眼睛都亮了，他沒有想到導員竟然是請她來送材料，用了眾多借口終于要到了聯(lián)系方式。林小贊畢業(yè)的時候，周終于順利追到了她。周讓她有一種如兄如父的感覺，雖然年紀只略長兩歲，心思卻異常細膩，會照顧人。導員知道了她的戀情，打趣說，我可是你們倆的媒人呀，等著喝你們的喜酒。那時，包括林小贊自己都認為，他們會是一世一雙人。周很忙，開會、審訊、抓捕、體能訓練，但是，只要有時間就會來看林小贊，像普通小情侶一樣，一起吃飯、看電影、逛街。匆忙卻又甜蜜。林小贊也計劃著去周的城市。直到她收到一則短信，這段感情戛然而止。林小贊用了很多年，也沒有走出來，父親的癡情，許是也傳給了她，她寧愿自己能像母親那樣及時抽離。

　　周在老家有一個相戀多年的女友，在追林小贊的時候，據(jù)周說，是已經(jīng)和平分手了。兩家是世交，知根知底。周的母親知道林小贊的存在后，極力反對兩人的關系，并不惜用傷害自己的身體作籌碼。終究，周還是另娶他人，林小贊和周的戀情，也在知情人的唏噓聲中，變成惋惜、打抱不平。孰是孰非，都不重要了。愛情終究不是生活的全部。后來，畢業(yè)十年后的一次聚會，林小贊在飯店偶遇到了周，這時，他已中年略略發(fā)福，手腕上戴著一根彩色頭繩，他笑著對導員解釋，這是閨女的，方便幫她隨時綁小辮子。林小贊的心像被針尖扎了一下，一陣刺痛，緩不過勁來。找了個借口匆忙想離開。電梯門即將關上的一瞬間，周摁開了門，走了進來。周輾轉得知林小贊多年一直未婚。自己亦也離婚，孩子判給了前妻。說當年沒有勇氣與家庭抗衡，現(xiàn)在，他自由了，有擔責的勇氣。想給她幸福。林小贊沒有回應，她自己知道，怕他再也聯(lián)系不上自己，號碼一直沒有變，也談不上為何，對他就是恨不起來。她愛他，愛到骨子里。這些年，她拒絕過領導、朋友給自己介紹過的一個個相親對象，窩在自己的小殼子里，舔舐那隱秘的傷口，過了三十歲，領導和朋友不再熱情給她牽姻緣線，反倒終于落了個清靜。那晚過后，時不時總有一輛黑色的車停樓下，有時一小會兒，有時徹夜。她知道是周。林小贊這時，早已不是林小贊，也沒有人再喚她“小贊”，那日偶遇，周紅著眼睛、哽咽著叫她“小贊”的時候，她知道，她早就原諒了他，她想與他共度余生。但是，她不確定，他是否再遇阻力時，會義無反顧地棄下她，就像父親突然走了，沒有給她留一句話，母親有了妹妹，淡忘了她。她想等，等一個確定的答案，等一個合適的契機，等一個天長地久。

　　雨下得好大，空調也降不下來心里的浮躁，總覺得惴惴不安，似有大事發(fā)生。這一夜，林小贊睡得極不安穩(wěn)，夢里父親入夢，問她，這些年過得累不累，好不好？周也來了，拉著她并肩坐在學校的階梯教室，一遍遍地問，小贊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嘛？眼神真摯！我愿意，小贊緩緩伸出手，醒來，淚已打枕頭。

　　幾個月后，一個陌生便衣來到實驗室，給她看了一張照片，警官證上的周仍有一絲稚氣，證件的右下角，放一張小小的她大學時候藍底的一寸證件照，她記這個照片，周笑著搶去了一張，說要和自己的警官證放在一起，背面寫上她的聯(lián)系號碼，如果有一天他犧牲了，這樣就會有人及時通知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