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五年臘月初五,魏文帝與沈首輔僵持多年的關(guān)系破裂,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貞元五年臘月二十九,除夕夜,大雪,鐘聲四十六,宮中悲鳴,太后沈氏薨。
次日,魏文帝下令皇后沈氏禁足長樂宮,無令,不得出。
貞元六年,注定是個不太平的年。
正月無喜氣,只感瑟瑟寒風(fēng)。
雪下了很久。
貞元六年二月初二,這場暗含鮮血的爭斗迎來了尾聲。
魏文帝以聯(lián)合宋國的謀逆罪為由,下旨廢沈長澤首輔位,撤沈氏子職,查抄沈家,并于二月初五處刑。沈家男子皆斬,婦孺貶為庶人,流放蘭州。相關(guān)官員皆撤去官職,淪為平民。
秋家罪名平反,秋氏遺子秋衍查明有功,與其欺瞞功過相抵,任正二品刑部尚書。
貞元六年二月初五,大雪。
依令行處,沈長澤之妻,江南都指揮使之妹柳姝瑤不忍屈辱,于沈宅自縊身亡。
長樂宮寂靜冷清,大多數(shù)宮人皆被遣散。
沈皇后面容憔悴,仍然端坐在榻上,平靜地沏著茶水,隔絕在這無人之境,不為俗事所擾。
“不好了,不好了,娘娘?!鄙蚴吓慵扪诀?,長樂宮宮女蘭芝莽撞闖入。
“蘭芝,你如今是越發(fā)沒了規(guī)矩!”沈氏陪嫁丫鬟,長樂宮大宮女蘭蕙蹙著眉,訓(xùn)斥道。
“好了,都這個時候了,還有什么主仆之分。”沈皇后向蘭芝招招手,勉強扯出一抹笑,喚她上前來:“出什么事了?”
蘭芝眼中的淚一下子迸出來,像那噴發(fā)的洪水一樣。
她哽咽著開口:“娘娘??皇上下令??將??將老爺處死了,還有大公子和二公子??夫人也隨老爺去了??現(xiàn)在我沈家一脈只剩下您和四公子了......”
沈皇后眼中光彩盡失,像被人奪魄似的,呆坐著。
茶水溢滿,燙到手都無了知覺。最后還是蘭蕙將茶拿走,替她拿手帕擦手。
蘭蕙握著她白皙光滑的手,看著被熱茶燙出了紅泡的手背,滿臉心疼道:“娘娘,您這是做什么??!就算發(fā)生了多大的事,您也該愛惜自己的身體??!”
“一雙手而已,他要的是沈家的命,一個都不放?!鄙蚧屎罂粗请p手,笑得諷刺,深吸了一口氣,說:“他藏得可真深,父親也是的,既要家國又想要情義,最終寧可家亡,竟然也要把他那位藏了半輩子的皇子永遠藏起來,到底是什么前事,讓他背離了自己的信仰?還是說??”
父親向來將國事放在第一位,沈?qū)庉嬖趺匆矝]想到他居然將宋國的皇子藏了十幾年。時至今日,也沒透露出半分關(guān)于宋國遺孤的消息。
但他與宋國牽連至深,但卻依舊順了她的心思,準她嫁與曾經(jīng)貴妃秋氏之子,也就是當(dāng)今圣上。
魏承文登帝后,翻起舊帳,查秋氏案,最終查出秋氏無罪,純粹是宋國反動勢力的陰謀,而沈氏自然也被查出與宋國的關(guān)聯(lián),因此獲罪。
沈長澤被逼供多日,始終不愿說出宋國勢力的消息,想必是宋國之人對他有恩。
但是在她的印象里,父親一直都是以大雍利益為首。
究竟是什么樣的恩情能讓他忘記自己的立場,背叛自己的信仰呢?
還是說?他在設(shè)局,一場必死之局。
是?。∈前??
他怎么可能叛國呢?
沈長澤絕非奸臣,魏承文也絕非昏君。
他們是拿沈家當(dāng)了馬前卒,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樣一來,陛下既除去了沈家,也除去了宋國勢力。而后,沈家會翻案,但沈首輔不會再出現(xiàn),朝政大權(quán)被皇帝死死掌握,無人再能奪走分毫。沈家也不會因阿爹而衰落,盡管權(quán)力削弱,沈家也還是清清白白的世家大族。
他?;蕶?quán)威嚴,他護沈氏清譽。
難道這真的是他們之間的一場交易?
但現(xiàn)實不會告訴她答案。
可笑啊!
原來她這一生都活在錯綜復(fù)雜的迷局之中,如籠中雀,無法主宰人生。
她回憶曾經(jīng)點滴,試圖尋找那一絲的不對勁,卻毫無頭緒。
她動了動掛在窗邊的風(fēng)鈴,
叮叮?!?p> 姑蘇城……
撲——,
風(fēng)鈴掉落,落在了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地面上,只發(fā)出了一點悶聲,一陣風(fēng)過,白雪一卷,徹底消失在茫茫雪地里。那陣風(fēng)也刮得她生疼,寒氣入骨,近日來也沒怎么進食,不由得咳了幾聲,“咳咳咳??”
蘭蕙趕緊把那窗關(guān)了,給她取件純白的狐裘披風(fēng),為她穿上。
沈皇后推著手拒絕:“快拿走,我不想死的時候還要帶著一件厚重的衣物?!?p> 蘭蕙忍著淚意:“娘娘,您會長命百歲的?!?p> “長命百歲不也是活到死嗎?英年早逝,芳華殆盡,都是命,都是一樣的,開心點,死的時候也自由些。”她將窗再次挑開,看著窗外的雪景,“深宮六載,紅墻,宮門,鎖住了我的四肢,我的靈魂,最后它會將我送出去,鎖到另一個地方一輩子。如果出殯那天有一把天火可以降到我的棺木上,歪管它是邪火還是?;穑叶既f分感恩?!?p> “娘娘,您別這么說,奴婢求您了。”
“為什么不說?不好嗎?”沈皇后看到樹上停駐著一只白鷺,笑著說:“你們看,它都同意了。‘一行白鷺上青天’,它是不是來接我的?”
她回頭看著那兩個快二十的小姑娘哭著搖頭,摸了摸她們,轉(zhuǎn)而鄭重道:“你們還小,日子還長著,記得待會兒躲好了。日后出宮去,我那些首飾夠你們過日子的。要是看上了哪家郎君,你們可得幫著另一個看著點,別錯嫁了,好好過日子,知道沒?”
蘭芝不樂意:“不要,娘娘別趕奴婢走,奴婢以后乖乖的,不吵著您了?!?p> 沈皇后看向旁邊不說話的蘭蕙,問:“你也是這么想的?”
蘭蕙不答,顯然是默認了。
她眉心一皺,裝作嚴肅的模樣:“蘭蕙,蘭芝不懂事,難道連你也不懂事嗎?”她將頭轉(zhuǎn)開,閉上眼,放狠話說:“除非你們已經(jīng)不把我當(dāng)主子了!”
蘭蕙深深凝望著她,沈?qū)庉嬷溃遣]有回頭。
“奴婢遵命?!边@四個字好像四片鋒利的刀刃,不斷劃割著她的喉嚨:“蘭芝,走?!?p> “我不走?!?p> “走??!”
“不要!”
“走?。?!”
蘭蕙將她強硬拽下去,把她帶到暗門,將門關(guān)上。
沈皇后繼續(xù)沏茶,外邊的雪接連不斷地落下。
沒過一會兒,敏安公公領(lǐng)著幾個隨從進入長樂宮。
“老奴拜見皇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敏安公公恭敬行禮,他是魏文帝身邊的貼身內(nèi)侍,從小伴著他長大的。
“敏安公公,今個兒來是做什么?”沈皇后明知故問道。
敏安公公抬眸看到她面色淡定,端莊大氣的模樣,不由得感慨道:“娘娘,這么多年了,您變化可真大。記得當(dāng)初您要嫁來時,老奴還覺得您太活潑,按不住性子,這才幾年,您就成了一位母儀天下的皇后。”
沈皇后眼中閃過一絲自嘲,嘲笑自己的天真和幻想。
“敏安公公,還不奉圣上旨?”
殿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沈皇后扶額,那位可真是她這輩子的對頭??!絕不放過任何一次可以拉踩她的機會。
死前還得被死對頭看笑話,真是倒霉透了。
“蘭貴妃娘娘駕到!”一道尖銳的公鴨腔傳入耳畔。
緊隨其后的蘭貴妃,穿著一襲桃紅色的宮裝,梳著牡丹鬢,頭上插著三支金釵,美艷動人,雍容華貴。
“蘭貴妃娘娘,萬安。”敏安公公淺淺行禮。
“皇后娘娘,好久不見,臣妾今日特意來此請安,娘娘,莫要見怪。”
她見沈皇后眼神無絲毫波動,如那波瀾不驚,安謐平靜的江南綠水,眼中浮現(xiàn)出狠厲。
沈皇后不答,她仿佛是一個毫無話語權(quán)的外人,與此事沒有半點干系,像跳梁小丑般嘩眾取寵。
蘭貴妃臉上的笑都快繃不住了,嘴唇輕抿:“敏安公公,陛下交代的事是不是也該說說了?”
敏安公公抿唇從一旁的徒弟德順手上接過圣旨,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后沈氏,蕙質(zhì)蘭心,賢良淑德,管理后庭有方,母儀天下,今因病逝去,朕深感痛心,殊深軫念,封其謚號,懿珍,葬入妃陵,欽此。”
沈皇后捏著茶杯,眼里失了焦距,而后眼神恢復(fù)清明,諷刺意味十足。
保住了后位,卻葬入了妃陵,他還真是看似有情實則無情??!
病逝?可笑!
“娘娘,接旨吧?!?p> 沈皇后隨手一拿,余光瞥見一直無言的常蘭,她面色不大好,死死地咬著下唇,手指緊握成拳,那殷紅的丹蔻許是刺入掌心,對此事的不滿與對她的嫉恨幾乎溢于言表。
沈皇后不露聲色地收回目光,看著桌上那道圣旨,隨意道:“敏安公公,再不把東西呈上來,皇上如今的心尖寵可要氣壞了?!?p> 蘭貴妃抬眸,怒目瞪她,可她卻不受半點影響,還悠閑地賞著窗外小雪,喝著已經(jīng)微涼的茶水。
蘭貴妃頓時生出了不解,她不明白為什么沈?qū)庉媾R死之際還能如此淡定沉穩(wěn),似乎早已看淡生死紅塵。若是她沒記錯,沈?qū)庉娼衲暌膊烹p十過二年罷了,她真的不怕嗎?
念及此處,蘭貴妃竟沒忍住直接問出了口:“皇后娘娘,您不怕嗎?相伴六載,您不怨他嗎?”
在場眾人皆聽的一愣,沈皇后最先回神,苦笑道:“怕啊,我也是人,怎么會不怕呢?但是此事早已定下,不能更改。還不如放寬心,多看看這人間景色?!?p> 她轉(zhuǎn)頭看向窗外,嘆了口氣,“怎么可能不怨呢?當(dāng)初我義無反顧地選擇他,但最終我沒有得到我年少時滿心期許的愛情。還賠上了沈家,喪失了自己,游覽不了壯麗山河,跨越不過巍峨宮墻。但是,我更怨我自己,造成今日結(jié)果皆因我一念之差。所以我又不知自己該怨些什么了。他是一位英名蓋世的明君,這是不可否定的?!?p> 蘭貴妃晃神,她不得不承認沈?qū)庉娲_確實實比她好很多。她做不到淡然,她從來都是爭強好勝的人。從進宮之時甚至之前,她便將她視為仇敵。她想要取代她,想要坐于高位,但是有時她還會想,她難道配不上這個至高鳳位嗎?不,她配得上,她是帝王的糟糠之妻,相伴相守多年,助他榮登帝位。終究是自己比不上她的。
敏安公公讓人將準備好的鴆酒端上,意思不言而喻。
沈皇后看了看還杵在這的常蘭,故作挑逗:“蘭貴妃連本宮的死都要看著?就算不看在本宮的面子上,也不嫌晦氣?”
蘭貴妃沒回話,敏安公公帶著人將她在恍惚中請了出去。
關(guān)門前,敏安公公還問了一句:“娘娘,要留什么話嗎?”
沈皇后沉吟片刻:“來生不愿與君再相識?!?p> 殿內(nèi)只剩沈皇后一人,她舉杯,一口飲下。
窗外的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瀕臨死亡之人免不得回憶起這一生的難忘之時。
沈府的歡樂,雪夜的梅花樹,樹下的白衣少年,一幅一幅畫面像被不斷翻閱的畫冊,一下子生動了起來。
恍惚間,那個少年漸行漸遠,他不會再伸手扶她了。
思緒飄回當(dāng)下,暗紅色的血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往外流,身子里像揉到了一塊兒,反復(fù)被搓捻著,疼得她五官緊皺,面容痛楚。
她強迫自己保持儀態(tài),頭靠著手,閉上眼,若不是眉間還皺著,也不知她死前的疼痛。
紅墻宮門終是困其一生,風(fēng)雪漸停,只留一片靜謐,似乎昭告著曾經(jīng)明媚少女走向端莊皇后的結(jié)局。
蘭貴妃失神地站在外殿,凝望著那扇門,好似已經(jīng)看見了里面的景象,頓然失神,怔怔地離開長樂宮。
敏安公公開始操辦起長樂宮的事宜,沒什么聲音,安安靜靜的。正如她所愿,安靜地離開。
小太監(jiān)急促的腳步在莊穆沉重的長廊回蕩,四周是低頭不語,等待施令的侍女和嚴陣以待,時刻警惕的侍衛(wèi)。
小太監(jiān)進入御書房,跪下行禮。
魏文帝手上批閱奏折的動作停頓,沉聲說了句:“她可留了話?”
小太監(jiān)將她的話重復(fù)了一遍。得令退下。
魏文帝站在窗邊,白茫茫的,只有些許微風(fēng)。他忽然想到了昭華殿外的梅花樹,艷紅色的,傲骨凌風(fēng),充滿生機的。
他望著長樂宮的方向,眼底似乎出現(xiàn)了一絲眷戀,但只是一瞬。
他把放在案幾暗格中的小盒子拿出,打開里面存放著一枚白潔無瑕的圓狀玉佩,他撫摸著那枚白玉,冰涼光滑。
阿珍,我想你了。
愿你我來生再莫羈絆,僅為陌路人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