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數(shù)年后天下必經(jīng)之大變局也。”李胤看也沒看程越一眼，自顧自地繼續(xù)說道：“以李某觀之，三國當中宇文氏首重制度，國運最為長久；其次高氏兵精將猛，尚可茍且；唯有南梁經(jīng)此一變后必將內(nèi)憂外困，廟頹國滅指日可待。是以我說，你若想安身謀職，須得往西北去而不要去往江南。”
“危邦不居，亂邦不入。如南梁真像你所說滅國在即，那確實不是安身之所?！背淘骄徚司徤瘢Φ溃骸澳惴讲耪f，我若是想縱橫天下，便當隨侯王南下，這又作何解？”
“明知故問！”李胤橫了他一眼道：“唯變起之時方有機可乘。若侯王南下，必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搗建康，蕭梁群龍無首，必然國中大亂，此正是群豪并起之時。你若能審時度勢，挾滅國之威攻城略地，稱霸一方，富庶江南自有你一席之位。若侯王之力不足為恃，亦可大起勤王之師，勾連義軍，吊民伐罪，東至吳越西過巴蜀，萬里之域盡可縱橫?！?p> 這個李胤真是一只成了精的猴子，程越心中感慨道，這廝用現(xiàn)代的話來說，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戰(zhàn)略大家?？粗歉币磺斜M在我指掌中的志得意滿的表情，程越促狹之心頓起，仰著臉問道：“若是侯王困窘之下，誠意降于蕭衍，甘心做一純臣，矢志為南梁守邊，那又將如何呢？”
“你能問出這樣的問題，足可見你還在與我斗氣。”李胤冷冷地說道：“侯王鷹視狼顧，兵精將廣，又豈是那甘居人下之輩？往昔爾朱榮，近日高家父子，無一不將其視若肱骨，委以重任，你可曾見過侯王能為誰甘做純臣、矢志守邊？何況蕭衍此次所為，猶如一垂暮之老者，開珍寶之室而揖盛壯之盜，自招其禍！”
“既如此，軍中不乏視南梁為父母之邦者，為何皆甘愿隨其入梁而不加制止呢？”程越奇怪地問道。
李胤長嘆了口氣，幽幽道：“譬如眾人落水，行將溺亡。忽遇一舟，自然不顧其他，一擁而上。且世人多以為以侯王之軍投南梁，不過是杯水入海，無關大局。卻不知禍患之起，皆源于輕忽；存亡之難，多生自肘腋啊?！闭f著，他踢了踢腳邊的一顆碎石，俯身拾起來，一揚手投入井中，聽著許久才傳出來的“噗通”聲，淡淡說道：“你所要問的，我都回答你了，卻不知是否能解你之惑。”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你方才所剖解之局勢，我斷斷續(xù)續(xù)地也知道一些，但身當謀斷之時，卻還是茫然無緒。今既得聞高論，心中自然有了取舍。”程越慨然道：“柳參軍之憂雖已不足為憂，然柳參軍之法倒也不失為法。河南王既未允我補員之請，我便應自加謙抑，主動沉淪。左右無事，倒不如與柳參軍外出一遭，免得身居軍營無所事事時另生枝節(jié)。此行無論成敗我都會隨隊歸營，養(yǎng)精蓄銳靜待大亂之起?！?p> “好！”李胤擊掌叫道：“李某人果然沒看錯你，你程二當是個可共謀大事之人。你放心，你外出之后，我自會找柳、侯等人將甲隊劃歸我代管，所缺之員我會全數(shù)補齊，待你歸來之后，我必將一個足兵足額的甲隊交還到你手里?！?p> “如此，有勞了！”程越深深地看了李胤一眼，鄭重地拱手施了一禮，沉聲謝道。
李胤擺了擺手道：“你隨柳昕在外，凡事務必小心謹慎。潁川城外即是戰(zhàn)場，往西北途中也必然倍加艱辛。若萬一中途遇險阻隔了去往長安之路，你可建言柳昕西往宇文泰之荊州，時任刺史王思政乃當世名將，深受宇文泰愛重，若能說動了他，亦足可解潁川之圍。”說著，他頓了頓，長出了口氣，接著說道：“你若在潁川城中還有未了之事，臨行前務必處理妥當，否則宇文泰援兵一到，這潁川城就再無我等立足之地了?！?p> 李胤不愧為當世鬼才。蕭梁太清元年，魏孝靜帝武定五年，魏文帝大統(tǒng)十三年，五月十三日，韓軌對潁川城發(fā)動了第一次全面進攻。這次攻城雖沒能對侯景軍造成重創(chuàng)，但潁川城薄弱的城防在大軍猛烈的的攻勢下已是風雨飄搖、岌岌可危。
由于南梁羊鴉仁所帥三萬援兵還兼有轉運糧草的重責，至今猶在懸瓠與汝水之間遷延不進，侯景心急如焚，無奈之下只得遣中兵參軍柳昕一邊緊急修書呈予梁武帝蕭衍，將懸瓠、項城、徐州、南兗等地先行貢獻于梁，懇請梁武帝即刻敦促軍隊迅速北上。同時，又讓柳昕挑選隨員即刻出使西北，求助于宇文泰。為求其盡快出兵相救，侯景又將東荊州、北兗州、魯陽、長社四城割讓給了宇文泰，使節(jié)一入長安，即行交割。
就這樣，程越和劉無敵作為柳昕選定的六名護衛(wèi)隨從當中的二人，趁著夜色悄然從西門出了潁川城，開始了他們西行的征程。
由于原本屬于侯景的函谷關以東，瑕丘以西的河南十三州中的洛州、陽州已被韓軌南下潁川時占據(jù)，北上洛陽再西折長安的大道因此被截斷，程越一行只得橫跨潁、汝兩水，間行經(jīng)漢廣郡的襄城、葉縣，越伏牛山過方城抵南陽后，再北入長安。
“此一路雖蜿蜒曲折，但勝在安全，方城以東所經(jīng)之地均為侯王所控，雖說此刻大軍被困潁川力有不逮，但至少不是敵國之境。方城以西是宇文泰的轄區(qū)，再由南陽至長安便是一路坦途，可無憂矣?！绷慷自诘厣?，用一根樹枝大略地畫了個路線草圖，向眾人耐心地解釋道。
南陽到長安之間是一路坦途？程越心中疑惑地想到，關中地區(qū)不是有秦嶺天險嗎？在程越看來，秦嶺橫亙于南，使得從長安南下極為艱難，由黃河河谷出洛陽再往東才能稱之為坦途吧。想到這，他不禁拱手問道：“秦楚之間大山阻隔，走這一路能順利到長安嗎？”
“怎么不能，關中四塞，過武關經(jīng)武關道便可馳馬直達南陽?！绷科婀值乜戳顺淘揭谎?，道：“你既出身大族，又有志于軍旅，為何對武關道竟一無所知？”
“卑下駑鈍，還請參軍訓誡?！背淘街挥X得臉上燒得厲害，忙躬身請教道。
“為將之道，必要通曉天文地理，明晰河山險隘，方可運天下于指掌。你既問及入長安之路，我便與你說說由關中通往天下的主要途徑?！绷哭哿宿酆?，不急不慢地說道：“東潼關、南武關、西散關、北蕭關，此四關號稱關中四塞，四塞之內(nèi)素為天下之首，居長安而控八方，非馳道驛路不可為。自秦漢以來，由長安而達河漢巴蜀之地的主要馳道有三：其一為崤函道，其二為武關道，其三為金牛道。
崤函道出函谷，過兩崤直通洛陽，為關中通往中原的咽喉要道，由此道入洛后，往北可通幽并、往南可達江淮、東南可抵青徐。
武關道出武關，由藍田、商州，水陸并進過淅川、鄧州直達南陽、荊襄，此道入江南后，通江達海，江表嶺南無不輻湊。
金牛道于梁州北接褒斜、儻駱、子午諸道，經(jīng)金牛驛入潼州，過劍門關直抵蜀郡益州，巴郡、瀘戎、牂牁、交趾，諸蠻由此可通。
除此三者之外，出長安經(jīng)隴州至大震關，過秦、渭、河到鄯可通西域諸國。此乃天下之奇巧，世代之大利也?！?p> 柳昕說道這里時，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間長嘆了一口氣，感慨道：“賴此四通八達之馳道，秦皇按劍而統(tǒng)六合，漢武揮鞭而伏諸夷，前人之赫赫武功，此刻想來猶令人悠然神往?？蓢@如今天下分崩離析，生民騷然不安，昔日之馳道竟為今日之危途，流寇豪強持兵據(jù)險，百姓尸骨不絕于路；諸侯虎狼往來奔突，交相攻伐血沃如海。念茲痛茲，斷人肝腸！”
“是??！”程越見柳昕如此一說，不禁想起李白在蜀道難中所寫的那句詩來，低聲吟道：“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p> 柳昕聽了程越吟誦的這幾句詩，雙眼盯著他久久地沒說出話來，過了半晌，嘆息了一聲，幽幽道：“你這幾句哀中含怒，深得我心，若是我未曾見過你的勇武，只怕會以為你是個慣于筆墨的謙謙士子了。”
程越尷尬地笑了笑，轉頭望了望身后猶然煙火裊裊的潁川城，輕聲問道：“參軍所說的崤函道、金牛道卑下倒有所耳聞，只是卑下向來以為由河南往長安之路，皆從汝、洛西行，卻不知尚有武關道這樣一條捷徑?！?p> “那是你讀書不精之故?！绷渴帜脴渲η昧饲贸淘降谋?，教訓道：“昔日百里奚被晉所捕送往秦國，他亡秦走宛，經(jīng)的就是這武關道；伍子胥伐楚，申包胥哭求秦國之援及之后秦哀公援楚，走的也都是這武關道。秦末高祖與項王約，先入關中者為王，項王走的是崤函道，而高祖走的正是這武關道；漢景帝時七國之亂，周亞夫奉命平叛，他出其不意，走藍田、出武關北上攻洛，吳王以為亞夫之軍乃從天而降；劉裕伐姚泓，沈田子就曾出襄陽，沿丹水經(jīng)武關入關中；天平四年，丞相高歡攻宇文泰，高敖曹走武關道，由商山欲入藍田關，后因竇泰兵敗風陵渡而最終無功而返。以上可知，武關道乃秦楚兩地往來交通之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