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載和易馨成婚不到兩個月,惜載便受父親之命,護航送一批宮廷訂制的廣式雕花金絲楠木家具上京。
從廣州走官方海驛道,經福建、浙江往天津大沽口岸,再轉河運至京城,這一路來回少則四五個月,多則六七個月,夫妻新婚燕爾,自是難舍難分。但易馨與惜載一同長大,她習慣了惜載還未成年就隨父親或大哥為家族生意游走大江南北,出門一趟一年半載是常事。
惜載成年后,大哥更是把要出遠門的買賣全甩給他,大哥自己則坐鎮(zhèn)宜和行總部看守著生意,也看守著父親不偷偷把資產轉移給最偏寵的惜載或其他兄弟姐妹。不過萬事有得失,往返京城的安危風險由惜載承擔,而熟絡朝廷命官或與京城的大買賣自然也被惜載把握。
易馨知道夫君南上北下,走海路可遇壞天氣或海盜、走陸路有山賊,總之一路多險。但賀家的宜和行,對外洋商、對內宮廷的買賣很大,掌握這內外兩邊買賣等于掌控宜和行的大動脈。所以易馨不勸阻也不抱怨惜載還在新婚蜜月就與她分離。
惜載出遠差后,易馨每日都到賀府大花園西北門外的安源庵給梁夫人請安。請安后大半日都留在安源園那邊陪梁夫人或十姑娘說話、散步、做吃食或一起做些繡活兒打發(fā)時間。
梁夫人很疼愛馨兒這位乖巧溫順的兒媳婦。有日,她把半輩子收藏的一箱金銀珠翠搬出來要送給馨兒。馨兒推辭不要,讓她留給十姑娘用。
梁夫人卻道:“惜物她喜素,你看她常年一身白衣,一根木簪就把自己打扮了,極少戴金銀珠釵飾物。而我既已決心脫離紅塵,這些俗物更是用不上,你拿去戴用或找手藝好的師傅打些你喜歡的款式。”
馨兒其實不缺也不貪念金銀珠釵,她接過箱子放回原處,悠悠道:“載官一年中有大半年不在家,可謂‘花為悅己者開,人為悅己者容’,我這自容自賞,也用不上。”
“不,這美倒無須只為他人而美。”梁夫人打開箱子拿起一只墜著金珠簾的金釵插到馨兒發(fā)髻上,欣賞著道:“載官長年與你分離,我做母親的很過意不去。我會再勸勸老爺,生意不必做那么大,賀家鄉(xiāng)下有好多土地,廣州城內也有不少地產商鋪,還有和錢莊、酒樓,人活著夠吃夠用足以,何苦貪念過多財物。尤其這與洋人和與京城一些皇親國戚或朝廷命官的買賣,這些買賣都牽著老爺和我兒的命,何不舍財求平安?”說到這她頹然嘆氣,“唉,不說遠的,就載官每年出遠門我的心都是懸著的,我只望一家人能天天相守、平平安安,你與載兒能朝夕相見……”
馨兒也很愛惜載,但她心懷自己的家仇,她一個遺孤弱女子無能為力,嫁商賈之家就是指望借夫家之錢勢和與洋人通商的途徑實現(xiàn)復仇。若賀府不再做洋商,她就很難按自己的計劃實施報復,也就報復不了她決心要報復的勢力。
梁夫人出身富貴,生來就被父母悉心呵護著長大,出嫁后又被賀廣晟捧手心里愛。愛和物質都從沒缺過,她自然沒吃過苦,更沒嘗過無家可歸和饑寒交迫的滋味。
見梁夫人說著又一臉擔憂、兩眼泛淚,她握過夫人的手柔聲勸慰:“載官跟隨父親北上南下多次,海路陸路均熟悉,又習有武功在身,跟隨身邊的阿吉也武功高強,還有鏢隊隨行,母親不必為他的安危擔憂?!?p> 梁夫人也只能弱弱點頭。
正巧賀廣晟也來陪妻子,得知馨兒每日過來安源園打發(fā)空虛,便征詢問道:“我年紀大了,如今宜和行大部分事情交由惜厚打理,他房里人口眾多,還有幾個年幼孩子需照顧,你大嫂既要打理大房的事務又要操心整個賀府的內務,她常抱怨說事多勞累。而你二嫂除了肺癆還有多種病痛纏身,我不敢讓她分擔。如今你與老三成了婚,是我賀家名正言順的三兒媳,我想把賀府大花園的內務移交給你打理,不知你意下如何?”
馨兒行禮道:“謝謝老爺信任,馨兒自是愿意與大嫂分擔家務,只是二十多年來賀府上下已習慣大嫂話事,這突然轉移,只怕大嫂心理不舒暢,馨兒不愿妯娌生矛盾、鬧不和?!?p> 賀廣晟點頭,“嗯,難得你考慮周全,但這里面有些問題我很清楚,既然她常抱怨,我如今找人代替,不正合她意嗎?她應該高興才對呀,有何不暢呢?”
馨兒聽出老爺不信任吳氏、早有不再讓她管內務的意思,便不再多言。
梁夫人聽他們都不語,弦外是主意已定。她接著柔聲細語把剛才傾訴給易馨的擔憂訴說給老爺。梁夫人雖年過四十,卻依舊容顏嬌美、眸光單純,加之語氣謙柔,沒有男人忍心傷害這樣的女人。
賀老爺滿眼柔情望著愛妻,語氣溫和也堅定道:“俗話說‘男兒當有鴻鵠志安能茍且空度日’,想過平淡日子得先有足夠的物資條件。載官他是男兒,得有擔當整個家族重任的志向和能力。再說‘男兒行處是,客子斗身強’,不出去磨練日后何能擔大任?”
說著,卻見夫人用手絹蘸眼角的淚,他立刻就軟了下來,摟過夫人柔聲安慰:“好好好,等載官這次回來,我與他好好商討后,再決定是否繼續(xù)做洋商,好嗎?”
梁夫人蘸著眼角淚痕,微微點頭。
站在一旁的馨兒內心第一次莫名地對這位把自己當親閨女悉心撫養(yǎng)與疼愛的女人生出厭煩之心。
第二日,賀廣晟在家族商討會上宣布為減輕大奶奶吳氏的負擔,從即日起賀府大花園的內務轉移給馨兒打理。
吳氏當面沒異議,只冷著臉把賬本摜桌上,什么也沒多交代便轉身走了。誰都看得出她極其不滿意,但誰都不勸她留下。只因她管內務時對誰都苛刻,唯獨對她自己院房大方。
易馨雖家族敗落、寄人籬下,但她出身幾代為朝廷重臣家族,她打骨子里瞧不起吳氏。她不屑詢問吳氏詳細,接了賬本回自己院里與比吳氏早入賀府的寬嬤嬤仔細琢磨。梁夫人雖從未管過內務,但也把知曉的內務打理規(guī)矩等說予馨兒。易馨自幼讀書習字、會寫會算,聰慧有才智,很快就上手把內務打理的井井有條,且遠比吳氏管理時受府內各院肯定和歡迎。
賀府人對馨兒越肯定和喜歡,吳氏對她的恨就越深,甚至瓜葛到住在安源庵的梁夫人和十姑娘,還有出了遠差的載官。
吳氏在自己屋里嗤鼻罵道:“一定是梁夫人撒嗲賣嬌哭鬧要老爺把內務交由易馨打理的。那老婆娘只偏心她生的賀惜載和賀惜物,好處都爭給她自己生的一對兒女……”
吳氏身邊有個隨嫁過來的貼身丫頭叫青兒。青兒附耳主子這般那般說了好些話。吳氏聽了連連點頭。
幾日后,吳氏開始天天做好吃的,做好了還親自端去孝敬梁夫人,強扯出笑臉說她現(xiàn)在不用管內務,有空燉些補食調理身體,也乘機盡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