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們含著婆娑淚眼望著這個七八歲大的小女孩，眼中滿是好奇的神色。
小女孩環(huán)顧四周，徐徐說道：“各位姊姊們莫要再傷心了。我等女流遭此不幸，真要為了保全清白的身子也該一死明志了。好在朝廷已將賊人剿滅，又有莫令使這樣的女中豪杰來為我等做主，又為何還要哭哭啼啼的呢？”
小女孩的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得呆了。一時間，整個大堂鴉雀無聲。
倒不是因?yàn)檫@小姑娘說的話有多么的深刻，而是她以這樣小的年紀(jì)，卻有這樣冷靜的頭腦和這樣強(qiáng)大的心理素質(zhì)，的確令人嘆服。
“我阿爺他……”一個女子幽幽地說著：“若他知道我的事，非殺我不可?！?p> 說到最后，她又掩面哭了起來。
莫云瀟走上前去，說道：“明明你是受害者，你的家人為何反倒要?dú)⒛?？哼！這是禮教！吃人的禮教！魯迅先生早就批判過的?！?p> “荷露！”魏夫人也迎了上來，望了望淚眼婆娑的眾女子，也沖莫云瀟一笑，說：“既然你已成竹在胸，就將想法說出來吧。不要讓人等的心焦。”
莫云瀟也是一笑，扭頭對眾女子說：“茗樓莫家你們知道吧？”
眾人先覺得有些迷惘，隨后紛紛說了起來：“知道知道，茗樓莫家可是東京城里響當(dāng)當(dāng)?shù)淖痔?。?p> “這就是了。”莫云瀟說：“我們莫家要拿回自己的產(chǎn)業(yè)，只是人手尚缺，你們可愿意去我茗樓做工嗎？”
女子們愣了一愣，短暫的平靜之后是山呼海嘯般的歡呼?！拔以敢狻以敢狻钡慕泻奥晫⒄麄€大堂充斥。
借著激動的情緒，她們紛紛向前涌來，但在官兵和魏夫人、莫云瀟還有那少年老成的小女孩的勸導(dǎo)下，大家開始有秩序的排隊(duì)。
莫云瀟和魏夫人開始登記女子們的信息，一直到深夜都沒有登記完成。
此時，夜晚霜?dú)庖褲?，莫云瀟和魏夫人走出鬼樊樓的大門，正有一輛雙馬套轡的華蓋寶車等在那里。車上掛著小燈籠，將整輛車映照得一片光亮。
駕車的是一個年歲不足二十的錦衣少年。少年見二人出來，便從車上一躍而下，拎起一個包裹就走了上來。
二人均是一呆，還不待發(fā)問，少年就先鞠躬行禮，說道：“小的是趙公子家里的仆從，知道二位娘子今日來此公干，特命小的駕車在此等候。”
莫云瀟的臉上立刻現(xiàn)出了紅暈，急忙將狼狽的目光移開，一顆心兀自砰砰直跳。
魏夫人卻不懷好意的將她輕輕一拽，笑道：“你瞧，趙公子知道莫令使來公干，還派車來接，多貼心呢?！?p> “玉如！”莫云瀟聳了聳肩，將魏夫人的手抖落，但頭依然沒有回過來。
魏夫人呵呵笑了幾聲，又轉(zhuǎn)過頭來對這小廝說：“有勞了，我們莫令使勞煩你轉(zhuǎn)告你家公子，就說拳拳心意，倍受感激?！?p> 莫云瀟吃了一驚，正要開口反駁，手卻又被魏夫人一把攥住，被搶著說道：“人家趙公子盛情難卻，你我又何必忸怩推諉？”
小廝已將包裹打開，取出了兩件絨毛披風(fēng)，笑著說：“夜晚天涼，馬滑霜濃，請兩位娘子披上此衣。這也是我家公子的一番心意?！?p> “這個我們就不……”話已出口，仍是被魏夫人打斷了：“這樣美的大氅我倒是頭回見了?！?p> 她說著便含笑過去將其中一件接過來披在了身上。這是一件紫色翻毛披風(fēng)，上有金線彩繪，雖然美麗也極為珍貴，但以魏夫人的眼界看來，也絕非如她所說是第一次見。
她原地一轉(zhuǎn)，問身后的莫云瀟：“好看嗎？”
莫云瀟攏了攏有些飄散的頭發(fā)，點(diǎn)頭說：“好看?！敝皇钦Z氣中帶著一絲尷尬和忐忑。
“那你也披上。”魏夫人將另一件拿過來披在了莫云瀟的身上，說：“這件是素色的，很襯你?！?p> 素色就是白色。這件披風(fēng)除了邊上是鮮艷的紅色之外，大部分面料都是純白的，并無繁復(fù)的雕琢圖案，倒也顯得清晰雅致。
尤其是在這暗夜里，這樣一件白色的披風(fēng)披在身上，愈發(fā)搶眼愈發(fā)卓爾不群。
魏夫人替她系好頸下的帶子，含笑說道：“讓我瞧瞧，趙公子心心念念掛盼的人兒是多么的美?！?p> 魏夫人越這樣說，莫云瀟的臉越發(fā)紅了。她含嗔的眸子一瞪，說：“玉如，你再胡言亂語，我就不與你一道走了?！?p> 她說著就要獨(dú)自走開，魏夫人將她拉住，好言勸慰：“好了好了，我不再說話了。我也是與你同行才能坐得了這樣華美的車子呀。”
“你……”莫云瀟瞪著她，一時也不知說些什么。魏夫人已拉著她的手向車廂邊上去了。
這小廝心中一片雪亮，也只敢偷偷笑著。他見二人要登車，急忙拿過登車用的小馬扎來。
魏夫人道了聲“有勞”，先登了上去。莫云瀟剛踏上一只腳正要上車去時，身后卻傳來一個聲音：“令使姊姊！”
莫云瀟和小廝一同回頭來望，但見燈籠光影的搖曳下，一個弱小的身影正朝自己這方奔來。
莫云瀟心中一動，叫了聲：“小王姑娘？”
這小姑娘正是那個姓王的小女孩，面對魏夫人和莫云瀟絲毫不懼，在眾目睽睽之下侃侃而談。
魏夫人也挑起車簾來看，頗為驚喜的說：“原來是她。險(xiǎn)些將她忘了?！?p> 說話間，小姑娘已跑到了眼前。她兩手扶著膝蓋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說：“令使姊姊……你們……你們要走嗎？”
“是呀。我們要回去歇息了?！蔽悍蛉诵χf：“你怎么追來了呀！”
“那……”小姑娘將目光轉(zhuǎn)向了莫云瀟，帶著十分誠懇的語氣說：“請令使姊姊帶我一同回去吧?！?p> 莫云瀟一呆，隨即說道：“小王姑娘乖，不用幾日我們就會回來接你們的?！?p> 小姑娘連連搖頭，說：“不，我……我想回去找我的爹爹?！?p> “你的爹爹？”莫云瀟和魏夫人對視了一眼，又問：“你的爹爹不是將已將你賣了嗎？”
小姑娘眼眶紅腫，竟小聲啜泣了起來：“是呀，我爹爹將我發(fā)賣了。不過，我仍想回去見見他。自從……自從離開了家，我就沒再回去過。今日有幸遇到令使姊姊、魏姊姊，就請你們帶我回城里去吧，就讓我再見見我爹爹吧?！?p> 說到最后，小姑娘已泣不成聲，啜泣變成了低聲的哭泣。這小姑娘本就生得俏麗，尤其是那一雙閃亮的眸子如清澈的湖水一樣，不讓莫云瀟半分。
她這樣嚶嚶一哭，愈發(fā)顯得嬌俏可愛，令人不能不油然升起強(qiáng)烈的保護(hù)欲來。
莫云瀟望著她，不禁也被她的情緒所感染?！坝袢?，怎樣？”她回過頭來向魏夫人征詢。
魏夫人嘆了一口氣，說：“這華車是為你而來的，帶誰不帶誰也該由你決定?！彼f完就將車簾放下，坐了進(jìn)去。
莫云瀟也跟著嘆了一口氣，然后轉(zhuǎn)過頭來沖小姑娘微微一笑，然后伸手過來，說：“小王姑娘，我拉你上來?！?p> 見莫云瀟許喏，小姑娘立即破泣而笑。她胡亂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伸出自己的小手來與莫云瀟的大手緊緊握住。
馬車徐徐開動，車上的三人卻懷著三樣不同的心思。
莫云瀟靠著車窗，兩眼呆滯的望著窗外黑漆漆的景物。小姑娘就坐在她的右手邊，自己的左手仍與她的右手緊緊握著。
坐在最左邊的魏夫人摸了摸小姑娘的頭，懷著幾分同情和關(guān)切的目光向莫云瀟望去。
小姑娘時而望望莫云瀟，時而望望魏夫人，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忽閃忽閃的，十分靈動。
“玩笑歸玩笑?！蔽悍蛉藢⒛抗廪D(zhuǎn)向了莫云瀟，說：“看來，官家這次是動了真情了?！?p> 莫云瀟仍舊靠著車窗，動也不動，說：“當(dāng)朝天子，派一輛車來豈不信手拈來？玉如你如何就看出他動了真情？”
魏夫人嘆了一口氣，說：“這件事可沒這么簡單。”
她呼了兩口氣，整理了一下思緒，接著說：“自簡王下獄以來，朝臣們的爭吵就沒有停息過。有人說簡王乃先帝胞弟，該從輕發(fā)落；有人說簡王罪在不赦，該當(dāng)嚴(yán)譴。唉，官家夾在他們中間左右為難，早已是心力交瘁了?！?p> 莫云瀟的眉毛微微抬了一抬，側(cè)臉過來說：“他是官家，一言九鼎，就不能自決嗎？”
魏夫人苦笑著搖搖頭，說：“朝臣們以此案爭吵為虛，黨爭才是實(shí)。自王安石變法以來，朝政日非，只是借著這個由頭攻訐異己罷了。如今官家能做的，唯有勉力維持而已?！?p> 莫云瀟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重新把頭靠了回去，由不得嘆道：“他這樣繁忙，還能想到我?！?p> “是呀，所以我才說，這次官家是動了真情了?！蔽悍蛉苏f道。
莫云瀟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亂。趙佶的愛是濃烈且火熱的。即使他風(fēng)流俊雅，卻仍是皇帝身份。這樣的愛令人窒息，令人惶恐。
莫云瀟越想越心慌，只得側(cè)頭過來問魏夫人：“玉如，你說我該怎么辦？”
“這我倒要問你，你對官家有沒有……”
“沒有！”莫云瀟回答得干脆且直接。但魏夫人似乎也從她的神態(tài)中讀出了一絲不安和虛弱。
此刻，魏夫人無法判斷她這話是不是違心的，但既然她這樣說，那至少從理性上來講，她已做好了拒絕官家的準(zhǔn)備。
于是，魏夫人也點(diǎn)點(diǎn)頭，說：“荷露，你是對的。一旦入了深宮，就如蒼鷹入籠，蛟龍離水。你這樣有男子氣概的人，是最難以消受的?！?p> 莫云瀟望著窗外的景物，感受著馬車的顛簸，沉默了許久才說：“我只想把茗樓的家業(yè)守住?！?p> 魏夫人點(diǎn)點(diǎn)頭，沒再說話。車上三人都保持著沉默的默契，直到馬車緩緩?fù)Ｏ隆?p> 車窗外的燈火已能照進(jìn)車?yán)飦?，沿街店鋪的叫賣聲、游人熙攘的喧鬧聲都入得耳來。
莫云瀟捏了捏自始至終攥著的小姑娘的手，笑著說：“今晚你隨我在樊樓歇息，明早我?guī)慊丶?，可好？?p> 小姑娘露出驚喜的神色，說：“好?。≈x謝令使姊姊了。爹爹見我回來一定歡喜?！?p> 三人相視而笑，然后魚貫下車。道謝送別了青衣小廝之后，莫云瀟和魏夫人各自拉起小王姑娘的一只手，三人并排走進(jìn)了樊樓來。
此時的樊樓正是食客盈門的時辰。偌大的大堂燈火輝煌，座無虛席。男子們縱酒高談，嫵媚的女子濃妝艷抹，只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依偎在這些男人身旁，笑語盈盈的與人談笑。
而在走廊邊上，只有一個獨(dú)身女子單獨(dú)占了一張桌。桌上是宋五嫂的招牌菜汴河魚羹，另有兩道小菜和一壺酒。
這女子面容俏麗，雙目有神。她化著淡雅的妝容，頭發(fā)挽成發(fā)髻，仍留了兩縷垂下來仿佛垂柳。
她身著絹絲衣裳，一只腳高高翹起踩著另一張凳子，以一個十分豪放且不太雅觀的方式坐著。
看這女子的梳妝打扮和年齡，大約是個未出嫁的小娘子。這就奇了。
未出嫁的姑娘常常深居家中，很少在外露面。即使露面也要戴著帷帽將顏面遮住。
而這女子拋頭露面不說，坐姿還十分不雅，而且一人就霸著一張桌子，在東京城里除了莫云瀟恐怕也無人敢如此行事了。
魏夫人皺了皺眉，不禁笑道：“荷露，我仿佛見到了另一個你。”
莫云瀟也望向了她，問道：“荷露可知，這是誰家的姑娘？”
魏夫人冷哼一聲，說：“若我所猜不錯，這姑娘姓李。這位李姑娘可是大名得報(bào)，只我還未與她謀面?！?p> 她頓了一頓，又說：“荷露，我與你打個賭可好？若她是我所猜的那個李姑娘，你可要包我一年的湯茶錢。如若不是嘛，呵呵，我包你一年的宋家魚羹?？珊?？”
“??？”莫云瀟有些吃驚，忙說：“何必打賭，我們與人家也是萍水相逢，還是不要打攪得好?！?p> 魏夫人哈哈大笑，說：“宋家的魚羹可不比你家茶水便宜，你不吃虧?！?p> 她說完便松開小王姑娘的手，大踏步向那女子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