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清晨,天剛剛擦亮。周老四就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將頂著大門的板子拆了下來。
雖說最近天氣轉(zhuǎn)暖,但這個時辰還是呵氣成霜般的寒冷。他搓了搓手,張目一瞧,正瞧見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站在門口。
書生手里握著一柄折扇,他的身旁還跟著一個身材略矮、面皮白凈的仆從。
二人一同向自己投來目光。但他們的眼神卻略有不同,書生面含一點淺淺的微笑,目光中盡是柔情,而那仆從的目光則顯得茫然空洞,像是不知所為何來似的。
周老四也覺得奇怪,往常來店里的茶客都是極其普通的布衣,甚至是窮苦的力夫和工匠,卻哪見過如此華貴的客人?
若說他是曾經(jīng)的茗樓的???,周老四自然不以為奇,可是如今的茗樓早已物是人非,這樣的客人站在門口便顯得十分突兀了。
就在周老四一愣神的功夫,書生上前幾步,抱拳一禮,笑著說:“敢問老丈,這里可是茗樓莫家?”
“是呀。”周老四見這書生舉止得體、言語恭敬,也就放下了防備之心,說道:“公子可是莫家的舊相識?如今茗樓的門臉小了,想必您也費了一番功夫?qū)ふ野?。?p> 書生將扇子一展,笑道:“這四鄰八鄉(xiāng)的不知多少童子都在這里求得一個大名,尋來也不費事。只是小生確也費了一番周折?!?p> 周老四一笑,說:“既是舊相識,老漢我這就去通報一聲,不叫您枯等?!?p> 他說著就要轉(zhuǎn)身回去,書生卻將他一攔,說:“不妨事,我們就在這里等,莫大姑娘何時有暇何時來見也不遲。我知道她現(xiàn)下一定很忙,老丈不要多言,切不可打攪了?!?p> “這……”周老四臉上一陣尷尬,頗為為難地說:“小店還未生火,只怕一碗熱茶倉促之間也不能敬上?!?p> 書生身旁的仆從眼睛一瞪正要說話,書生卻用折扇在他肩上重重一敲,搶先說道:“老丈且去,不必照應(yīng)我們?!?p> “可這未免失禮?!敝芾纤恼f著。
“不妨事,我們來得突然,也沒遞拜匣,已是失禮在先?!睍鷱埬肯虻陜?nèi)一望,笑道:“想必老丈還要預(yù)備熱湯,那就快去吧?!?p> “唉,這……”周老四只好抱拳一禮,說了聲:“怠慢了?!北氵M店里去端了兩個板凳出來給他二人坐。
書生謝過之后先坐了,然后也招呼自己的仆從:“張迪,你也來坐?!?p> 張迪憨憨地一笑,說:“咱家不敢?!?p> 趙佶將面孔一板,佯作發(fā)怒的樣子,說:“你裝什么蒜!快坐下!”
“是了?!睆埖蠜]有猶豫,立即坐了下來,一臉的輕佻之態(tài)。
此時的街上還沒多少行人,只有一個更夫和一隊挑糞工經(jīng)過。張迪是少年心性,坐了一會兒便有些不耐煩,再看趙佶仍是氣定神閑的搖著扇子,就像是雜劇里演的諸葛孔明。
“小的真是不懂,區(qū)區(qū)一個商人之女,公子要見便宣來見了,何必這樣低聲下氣。”張迪有些憤憤不平,但更多的還是抒發(fā)自己心里的不滿:“公子衣著華貴,坐在這么一個腳店門口,未免太過不倫不類。尋常百姓也還罷了,若是朝廷大臣或是皇親貴胄見了呢?那可真是貽笑大方了?!?p> “你懂什么?!壁w佶瞥了他一眼,說道:“米芾來見我時,不跪不拜,上次還誆去了一塊我最珍愛的硯臺。呵呵,朝中多有議論,但他們不知,對于這種有曠世之才的人,絕不該以俗禮約束,不然也就和光同塵,變得庸俗了。依我見,莫云瀟之才不在米芾之下,更應(yīng)謹慎才是?!?p> “只怕公子謹慎,日后若娶進了門去,更縱得她無法無天了?!睆埖险f著。
趙佶呵呵一笑,說:“你之前不是說商人之女不能進宮門嗎?如今又要反口?”
“我……”張迪仍舊反對莫云瀟進宮,但見這些日子來趙佶對她朝思暮想,幾乎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便也只得由他,于是說:“娶誰不娶誰,都是公子的一句話,小的哪敢插言?”
“哈哈,你呀你,就是嘴硬。”他說完之后,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似乎對自己和莫云瀟的前路充滿了隱憂。
不知不覺間,太陽已高高升起,到了寅末午初的時分,陽光漸漸溫暖,路上的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有推著車賣水果的,有挑著擔(dān)子賣跌打藥的,夏天大行其道的冰乳酪、冰引子也有零星的叫賣聲。
除了沿街小販,還有巡邏的兵丁、開封府、大理寺的衙役們走了過去。街上男的女的彼此穿梭,有三尺童子來回奔跑嬉戲,也有肉鋪老板與隔壁小娘子的調(diào)笑,總之是市井繁華,盡攬無余。
趙佶饒有興致的看著這街市,說道:“比起宮里來,這兒倒是熱鬧繁華了許多?!?p> 張迪嘿嘿一笑,說:“大內(nèi)雖好,但礙于禮法,不能飽覽天下奇趣。這天底下最好玩的、最有趣的莫過于市井之間了。若公子有興致,改日小的來引路,咱們到鎮(zhèn)安坊一游,那里的美人姿色比起莫云瀟來也是不遑多讓?!?p> 趙佶將面色一端,一雙嚴厲的眸子向張迪投來狠厲的光來。張迪渾身汗毛到豎,自知失言,也不敢說話了。
趙佶望著街上的行人,殊不知行人也在望著他。他穿著一身華貴的衣裳,帶著一個白凈的仆從,必定是富貴人家的公子。
可這位富貴人家的公子偏偏坐在一家腳店的門口,既不進去也不離開,究竟是何道理,也頗引人遐想。
趙佶倒也不在乎他們的目光,就這樣靜靜的坐著,不知不覺已過了大半個時辰。
云溪哼著叫賣的調(diào)子出了門來,她卻大吃一驚,眼前正坐著兩個男子直直的望著自己,定睛一看,這兩個人便是趙佶和他的內(nèi)侍。
這一驚可非同小可,云溪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慌忙向內(nèi)里招手,說:“女兄!女兄!你快來!”
“什么事?”莫云瀟的聲音從里面?zhèn)髁藖怼?p> “你快來看,你快來看呀!門口!門口!”云溪慌慌張張的,連比劃帶說。趙佶忍俊不禁露出了一點笑容。
“我還要整理咱們的會員卡。”莫云瀟說:“杜鵑,你去看看?!?p> “是。”杜鵑便出來看。她一看之下也是大吃一驚,同樣向里面招手說:“大姑娘,你快來看!你看是誰來了!”
“到底怎么了?”莫云瀟只好放下手里制作會員卡的小木牌,邁著步子出來了。
她出門來一見,仍然是大吃一驚,坐在門口的竟然是天子趙佶。不過在短暫的驚慌過后,她是最先鎮(zhèn)定下來的一個。
她攏了攏自己的頭發(fā),對趙佶報以尷尬的一笑。此時的莫云瀟哪里還有在曾家時的風(fēng)采卓然。那時的她雖然穿著男裝,但自身女性的魅力依舊不可阻擋的散發(fā)了出來??涩F(xiàn)在,她穿著粗布衣裳,頭上纏著普通農(nóng)婦纏著的頭巾,她的臉上已許久沒有涂脂粉,加上日夜的操勞,皮膚已不似當時那般白皙透亮了。
她想要藏拙,但在趙佶目光的逼視下,自己的窘迫又如何藏得住?她抬頭望了趙佶一眼,見他仍是對自己報以淡淡的微笑,心中也不免寬慰了不少。
“這個……這個……”云溪伸手指著趙佶,話卻是半晌說不清楚。
莫云瀟眉頭一皺,扭頭訓(xùn)斥道:“什么這個那個,如此沒規(guī)矩?!痹葡肆艘徊?,也不敢再言語了。
趙佶緩緩站起身來,笑著說:“原來你不是曾府的書童莫大,而是茗樓的莫大姑娘。唉,你真是騙我騙得好苦。”
莫云瀟也笑了一笑,說:“公子你也不是游商趙龐,同樣騙我騙得好苦。”
趙佶的臉色微微變了,于是哈哈一笑,說:“我跑了曾府數(shù)次,只為見姑娘一面,卻都撲了空。因此我才說苦。難道姑娘也要尋我?”
莫云瀟微微頷首,面帶慍色,說:“我們?nèi)移茢?,如何有臉面去尋貴公子?”
“唉,國法如此,委屈了你?!壁w佶這樣嘆息了一聲,語氣間滿是同情。
莫云瀟抬起頭來與他對視了一眼,分明從他的眼中看出了幾分憐惜之意。她的臉有些紅了,但心里卻不由得一暖。
她思索了一會兒,才將身子一讓,說:“不過公子也不進來,只坐在門口,叫人瞧見了可是不好。我家可用不起您這么貴氣的看門人?!?p> “你真是……”張迪將眼睛一瞪,幾乎就要開口訓(xùn)斥,卻見趙佶正側(cè)目盯著自己,便只能小聲嘟噥道:“好沒規(guī)矩?!?p> 不過這話莫云瀟還是聽到了,她沒有惱怒,反而譏刺了一句:“如今的茗樓只做下里巴人的生意,自然沒什么規(guī)矩?!?p> “你……”張迪又要發(fā)作,但還是不得不將這一口氣咽了下去。
趙佶淡淡的一笑,說:“不做看門人,來做座上賓。張迪,咱們再進去端一端他們莫家的茶碗?!?p> 說罷,他撩起長襟,邁步進了點去。張迪心中不忿,但也只好跟著進去了。
莫云瀟也轉(zhuǎn)頭對杜鵑和云溪說:“他們我來應(yīng)付,你們?nèi)グ?。?p> 杜鵑和云溪對視了一眼,懷著幾分忐忑的心情各自散去了。云溪自然還是在門口叫賣,招來生意。杜鵑便回到柜臺后,繼續(xù)練習(xí)用乘法口訣算賬。
趙佶坐定,不一會兒,兩碗熱茶就由周老四端了上來。他小心翼翼地將茶放下,說:“您二老慢用?!?p> “辛苦老丈?!壁w佶欠身行禮,頗是謙恭。
周老四應(yīng)了一聲:“沒有什么?!北阃肆讼氯?。
趙佶端起茶碗來一嗅,茶香撲鼻,只是比起之前在茗樓自己親手調(diào)制的那碗茶卻是相差甚遠了。他將目光一瞥,看見莫云瀟正站在自己身旁,便又說:“沒想到姑娘竟然在此立柜,可讓在下好一番尋找?!?p> “找我很難嗎?”莫云瀟兩手交叉在胸前,帶著一點輕松的笑意。
“難?!壁w佶輕呷了一口茶水,說:“小生只當莫大先生不愿多見外人,我?guī)状稳ピ蠼潭紵o緣得見。不曾想,原來莫大先生竟是這樣一位如仙子般的姑娘。”
聽他夸贊,莫云瀟臉上一陣發(fā)燒。她忙拿起手邊的抹布來擺弄了幾下,說:“這可叫先生失望了。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仙子,而是一個粗鄙不堪的村婦?!?p> “村婦也未必粗鄙?!壁w佶笑道:“昔日武后為尼,穿著一身僧袍,高宗見了不也歡喜得緊?可見世間的美丑好惡,多半來自天然的造化。”
莫云瀟側(cè)目將他一瞧,一邊擦桌子一邊說:“膏粱子弟多半都是油嘴滑舌?!?p> 趙佶呵呵笑了起來。他將碗中的茶一飲而盡,說:“莫大姑娘是女中俊杰,夸贊你的人必定不少。也罷,閑話不多說了。今日我來,是誠心與姑娘交朋友的。不知姑娘會不會嫌棄?”
莫云瀟心中十分欣喜,暗自想道:“好一條大魚,終于要上鉤了?!钡采钪芄士v的道理,仍然是面無表情的擦著桌子,冷冷回答:“公子說笑了。公子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奴家不過是一介賤商,何德何能與公子交納?”
她望了望左右,繼續(xù)說:“如今跟隨我的只有兩個女弟和一個賬房婢子,哪像公子這般每次出門都有小廝跟隨?!?p> 趙佶從容起身,將茶錢放在了柜臺上。杜鵑道了聲“承惠”,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錢收納了起來。
他來到她的身旁,說:“這個好辦,我可以將張迪留下,也好幫你分擔(dān)這些俗務(wù)。”
“???公子,你說笑了!”張迪立即緊張了起來。
“公子雖是好意,但奴家無功受祿,頗會引人議論。”她將抹布放下,用手肘一擦額頭上的汗水,對他說:“而奴家偏偏也是個重情義的,曾經(jīng)跟隨的侍女如今下落不明,哪肯再要他人。”說完不禁一聲嘆息,再次拿起抹布。
趙佶點了點頭,欲言又止。
他反復(fù)一陣思量,說:“姑娘有驚世之才,卻也情深義重,倒是令人感佩。也罷,今日小生暫且別過,日后有暇再來叨擾。”
他說完之后就帶著張迪走出了店門。柜臺前的杜鵑時刻注意著,剛見他走便快步向莫云瀟走來,云溪也退了回來。
“女兄,你們都聊什么了?”云溪十分好奇的問。
莫云瀟望著趙佶遠去的背影,淡淡的一笑,說:“沒什么,環(huán)兒只怕是有救了?!?p> “哦?”杜鵑和云溪又對視了一眼。她們均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了幾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