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章 新生
“瞧一瞧看一看嘞,今早剛宰的活羊,絕對新鮮,絕對夠味兒。
“唉,老板來點不?不吹牛,咱這羊肉為了煎炒煲湯可稱得上一絕,要不喜歡這做法,拿去裹餃子那也香啊?!?p> 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忙的熱火朝天的鄭三德抓起掛在脖子上的麻布擦了擦額間的汗水,努力吆喝著自己生意。時值歲首,就是不為掙錢,也想多做成幾單生意,為在這大年初一討個好彩頭。
而在他送走一位客人,正要停下來喘口氣歇息歇息時,一種金屬敲擊地面發(fā)出的清脆響聲突然鉆進(jìn)耳中,叫他抬頭看去,正見一個手中握著細(xì)長鐵杖的男人有些突兀的走入了這鬧市之中。
來者身軀凜凜,足近八尺,胸脯寬橫,虎背猿臂,孔武的好似明王佇立,只是這樣一號人物,此刻卻青衣玉帶的作著一身文人打扮,叫他顯現(xiàn)不出幾分該有的霸氣。而再看向他的面容,便見得他用著一條黑巾遮蓋雙眼,將自己兩目失明的缺陷盡顯無疑,聯(lián)想于此,他手中拄著的鐵杖恐怕也并非什么防身的武具,只不過是根探路盲杖而已。
“唉喲,這不沈小神醫(yī)嗎?貴客貴客,來來來,您那份早給備好了,這可是這趟里最好的一頭,還是我親自動的手,血放的干凈,肉也勻?qū)?,保管方神醫(yī)與您家姑娘吃的滿意。”看見這人到來,鄭三德連忙出聲招呼,從鋪在一旁的羊肉中取出一條,麻利的用油紙與麻繩包好,恭恭敬敬的遞了上去。
“這有三斤七兩,價錢還和以往一樣,您是記賬還是現(xiàn)銀?”
“鄭叔,我買東西沒記賬的習(xí)慣,你就別每次都問一遍了?!痹谑旖j(luò)的回應(yīng)了一句后,被稱作沈小神醫(yī)的魁梧男子一邊將手中盲杖靠在一旁,一邊摸索起身上帶著的銀兩,而在接過羊肉以后,早在此前便以發(fā)覺斤兩不對的他并未將此事揪出,只是不動聲色的將手中的紋銀擲在案板上便拿回盲杖的打算離去。
“哎,多謝沈小神醫(yī)照顧生意,祝你今年出入平安,萬事如意啊,唉,不對啊,沈神醫(yī),等等,你給多了,我還沒給你找錢呢!沈神醫(yī),沈神醫(yī)!”又出言祝福幾聲后才拾起銀兩的鄭三德臉上一喜,卻突然臉色一變,發(fā)覺分量不對的想喊住那以走開不知多遠(yuǎn)的男人。
但那人沒有出聲也沒有回頭,就像是沒有聽見般繼續(xù)向前走著。當(dāng)鄭三德走出鋪子向他走掉的方向張望時以再看不到他的身影,就在他猶豫是要撇下鋪子追上去還是回頭再補(bǔ)上找錢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卻突然在他耳邊響起,讓他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沒給多,要是連手里的東西有多重都掂不出來,那我這幾年算是練的什么功夫?鄭叔,治病救人乃是醫(yī)者本分,何況我也不缺這些肉錢,若你真有這份心意,還請平日里多行幾件善事,也算替我積德了。”
“這位沈小神醫(yī),還真是,不戀錢財啊?!卑l(fā)覺周圍只有自己聽到聲音的鄭三德在嘟囔了幾句后擦了擦額間剛冒出的汗水,而在這時一個穿著白底藍(lán)碎花小褂的中年婦女走到他的身后,中氣十足的開嗓招呼道:“呦,老鄭,發(fā)生啥了?你做生意都作到外邊來了?來,給嬸切兩斤整塊的。”
“王嬸,那不是剛沈小神醫(yī)來了趟嗎,這我不得出來送送?”
“嘿,之前咱街坊鄰居這么多人勸你都不肯信,覺得他就是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全是仗著他師父才有的名氣,死活不肯讓他來救你丫頭,看人家硬要上手就給他罵的狗血淋頭,現(xiàn)在叫小神醫(yī)到叫的比我還樂意了?”
“那不是怎么說的,沈青那小子可是我從小看長大的,他剛來咱鎮(zhèn)上還只是個小學(xué)徒,誰敢信他學(xué)東西能這么快,才四年都快趕上方神醫(yī)了。
“現(xiàn)在我想起來還后怕著呢,要不是沈小神醫(yī)不僅醫(yī)術(shù)高明,拳腳功夫還那么了得,看到我閨女狀況緊急一下子給我放倒拴在院子里,頂著罵聲下刀救人,不知道我這糊涂蛋得捅多大的婁子。還好人家菩薩心腸,不計前嫌的給我開調(diào)理方子,張羅藥材,還一分銀兩都不肯多收,偏偏老天不開眼,叫這么好一人壞了眼睛......”
聊著聊著鄭三德走回鋪中,拿刀擱羊肉比劃兩下后猛的一揮,一刀切出來整肉還未上稱便用油紙抱起,遞到了王嬸面前。
“正好兩斤,差一分不要錢?!?p> “菩薩心腸?這話聽著還真是過獎啊?!币讶蛔叱霭俨街h(yuǎn)的沈青臉上保持著平靜的神情,在輕輕搖頭后拄著盲杖繼續(xù)與先前一樣不急不躁的慢步走著,而如此顯眼的他此刻卻像是毫無存在感般的無法被任何人察覺,甚至還在隱約間被行人無意識的避開,加上神異的步伐身法,就讓他那龐大的身形像一縷幽魂般穿行于人流之中。
走出市集,迎面跑來一群扎著沖天辮,看上去不過五六歲的小鬼,揮舞著手中鞭炮或細(xì)長樹枝的擠作一團(tuán),見此情形沈青微微抬起手中的盲杖讓它偏向身側(cè),于不經(jīng)意間擦過身旁那個領(lǐng)頭男孩的肩膀。
極細(xì)小的力量傳導(dǎo),卻在無形間止住了這小子在奔跑中因同伴推搡而失衡的前兆,免去了因摔倒而受傷的危險與之后發(fā)生一場踩踏事件的可能。
“就是玩鬧也要注意安全,要是在大年初一就闖出禍來,我可不止得為當(dāng)場受傷的那個準(zhǔn)備一副跌打藥?!北砬椴伙@嚴(yán)肅,語氣也平和的像在說自己早上吃了幾個煎餅,但這普通的言語間卻仿佛蘊含著某種魔力,引得方才還吵吵嚷嚷的一幫孩子停下腳步,老實的聽起了這突然出現(xiàn)的大人的勸解。
“是,沈大哥!”
“知道了,沈叔叔?!?p> “呃?沈哥哥,咋么沒看見梔姐姐,她沒和你一起出來嗎?昨天她還說要和我們一起放炮仗,她什么時候來啊?!?p> “她昨晚嚷嚷著要守歲,過了亥時才去休息,今天難得睡個懶覺,我就沒把她叫上?!币驗椴恢朗裁丛蚨淖冊瓉泶蛩愕暮⒆觽兡?fù)碓谧约荷磉?,從低存在感狀態(tài)中脫離的沈青有一搭沒一搭的回答著他們的問題,一邊向周圍招呼起自己的街坊熟人們回禮。
他對這樣的人際交往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興趣,也同樣不抱有什么特別的抵觸,在這生活的四年中已習(xí)慣遵循自然的他并不會做出什么不自然的舉動,亦或者說當(dāng)他的氣場外露,周圍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覺間開始變得和諧起來。
“還是沈先生有一套,恐怕也只有你能管住這些小子們了?!?p> “哪里哪里,與孩子相處最重要的就是合適的溝通與良好的耐心,我只是恰好擅長此道而已?!?p> 走了快有一刻鐘的時間,沈青終于帶著他的一眾跟班們走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回春堂?!?p> 書有三個燙金大字的牌匾掛在門庭正上,那是在三年多前鎮(zhèn)上有一場瘟疫停歇以后,鎮(zhèn)民們?yōu)榱藞蟠鹱约号c師父師妹在此期間內(nèi)的付出而合資添上的。雖然師父嘴上一直說著更喜歡自己以前親手寫的那塊,但當(dāng)這牌匾被掛上大門后他就也再沒有提過要把它給取下來。
隨著沈青從衣袋中摸出一串黃銅鑰匙并將其中一柄插入門鎖轉(zhuǎn)動半圈以后,象征著門鎖打開的咔嚓聲也隨之響起,輕輕將雙手按在鋪門上卻沒有將它推開,他回過頭望向身后的孩子們開口說道:“怎么,你們還打算跟著我一起進(jìn)去嗎?”
“不不不,沈大哥回頭見?!?p> “對,回天見,替我們和梔姐姐問好?!?p> “還有方伯伯?!?p> 像是一枚石子墜入一片平靜的水面,原本還緊緊跟在他的孩子們在撂下幾句話后立刻如鳥獸散的快步離開。
“怕師父你卻不怕我,真是讓人想不明白,明明治病時唱黑臉都是我啊。”沒立刻走近屋內(nèi),沈青就這么站在門檻之間沒有另外的動作,像是自言自語般說著。
而此時街上其他來來往往的人們的眼中卻像看不見他異常舉止般做著自己的事,到了這時一聲輕笑才在他耳邊響起。
“誰知道呢?!?p> 轉(zhuǎn)頭看向自己身側(cè),一把檀木躺椅正正擺在陽光剛好照到的區(qū)域中,一個在寒風(fēng)中卻依舊做著單薄打扮的中年人躺在其中,像是在享受冬日里難得的好天氣。
如出一轍的手法,但效用卻比他強(qiáng)上千倍萬倍,不只是路過的街坊對他視若無物,如果不是感受到那特意漏出的破綻,就連沈青自己都不認(rèn)為能夠察覺到問題。
“即使如此也是了不起的進(jìn)步,把東西放廚房里,今天師父親手來給你倆料理一頓?!彼瞥墒焖戚p佻的聲音再次響起,被看穿心中思想的沈青微微頷首才推開房門走入其中。
嗅著身邊由近百味藥材與筆墨紙香交織而成的氣息,身處自己最適應(yīng)環(huán)境中的沈青終于卸下一切防備的放松下來,在照著師父的要求將東西放好后回到了最常坐的位子上,習(xí)慣性的伸手想取來一卷醫(yī)書,卻摸到了一樣略硬的事物,一張被精心裱起的畫作。
“是安在昨天拿來擺在這的嗎?”
將手掌與畫保持些微距離的晃過畫卷,雖沒有視力,但他仍能以這種方式去了解那畫中的內(nèi)容,那是在一片院落之中,一個面帶笑意,看上去有三四十歲的男人挽著一男一女兩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于雪中“合影”的景象。
回春堂的掌柜方焦,他的小徒弟梔安在,以及自己,最近兩年中這間藥鋪真正的負(fù)責(zé)人,方焦的大弟子沈青。
亦或者說他在這個世界中的另一個名字——幽魂。
自從離開生死無常宗的那片核心秘地以后,方焦便帶著他倆來到了這座城鎮(zhèn)之中,無比安穩(wěn)的度過了快四年的光景,讓曉瞳軒至今回憶起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的平靜日子。
每日早起習(xí)讀一個時辰的醫(yī)書,上午就可以自由研習(xí)武功或外出行走,下午與師妹一起接受師父的在文化課程上的教導(dǎo)和時不時得到一些武學(xué)方面的指點,剩下的時間則用于修煉神功,精進(jìn)內(nèi)力。
還不時有鎮(zhèn)上病患上門尋醫(yī)問診,要是得用上一些鋪里沒有的稀罕藥材,則動身上山搜尋一番,治病救人之際也算活動活動筋骨,為生活增添些許色彩。
說來也奇怪,方焦堂堂一代魔君,可謂邪魔中的邪魔居然會在這么一個小小的鎮(zhèn)上居住良久,還為了錘煉自己還特地開辦一家醫(yī)館干些積德的事跡,未有絲毫邪性外露,甚至連修煉都沒見怎么上心,就像一個普通優(yōu)秀,性格也不錯的父親般照料著他。
加上一同長大的可愛師妹和喜歡整天趴在屋檐上休息,偶爾才顯露顯露身形的陰靈白虺,三人一鬼間的生活就讓他感到一種家的溫暖,以至于原先因陰間到有些邪門的鍛煉而有所扭曲的性格都被這平淡但又充實的幸福感隱隱掰正。
雖說這不太像邪魔九道核心弟子該有的成長路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