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歌正是二十七年前,徐渭驚聞俺答進(jìn)犯京城所作,名《今日歌》。這場庚戌之變,改變了很多人,徐渭也是其中一個。
回想往事入神,耳中再聽不見別的聲音,待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走進(jìn)客棧,小二正著急的對掌柜說:“這人恍恍惚惚,莫不是中邪,趕緊報(bào)官吧!”
等掌柜看過來時,徐渭已經(jīng)自顧自上樓去了,哪還有半點(diǎn)不正常?他一巴掌拍在小二頭上,罵罵咧咧道:“你在胡言亂語,明兒個就別來了,晦氣!”
小二揉了揉頭,不敢說半個不字。很快又在掌柜催促下,堆起笑臉,招呼客人去了。
徐渭上得樓來,見靠窗一桌,有六七人,此時正在說最近時聞。徐渭也不管他們聊些什么,自顧自吟道:
“長憶江湖落拓時,
坐擁紅粉不題詩,
此生應(yīng)是逍遙客,
肯把浮名換玉脂?!?p> 四方客人照樣談笑自若,并沒有因?yàn)樗髟姸鴤?cè)目,靠窗那桌也在繼續(xù)暢談,只有背對他的那人突然轉(zhuǎn)身。
那人的動作明顯驚動了同桌之人,旁邊一老者問道:“夫山,你怎么了?”
何心隱沒有理會老者的問話,只是怔怔的望著來人。來人所吟之詩,正是他年少輕狂所作,知之者甚少,就連同門師兄弟都沒幾人知道。
他看著來人,只見貌修偉肥白,音朗然如鶴唳,心中似有一種熟悉感躍躍欲出,許是年陳已久,塵封心底太深,一時出不來,想不起。
徐渭見何心隱沒有認(rèn)出他來,也不在意,只是繼續(xù)吟道:“短劍隨槍暮合圍,寒風(fēng)吹血著人飛。朝來道上看歸騎,一片紅冰冷鐵衣。”
“《龕山凱歌》?”何心隱一震,這詩他再熟悉不過,正是當(dāng)年在幕府,為慶祝大捷,徐渭所作六首之一。
往事瞬間浮現(xiàn)腦海,何心隱愣愣地看著來人,脫口而出道:“山陰布衣,徐文長!”
徐渭嘆息:“想不到我徐渭幾年不出,就連柱乾都忘了我?!?p> 何心隱大笑道:“山陰徐渭徐文長,天下誰人不識君?”
此言一出,同桌眾人皆側(cè)目,紛紛打量起徐渭來。徐渭銷聲匿跡十年之久,年輕一輩,知道他的或許不多,但并不包括他們。
“年前從江左流傳過來一首詩,想來是文長大作吧?”何心隱說完,吟誦了起來:“為君一鼓姚江調(diào),鼓聲忽作霹靂叫。擲槌不肯讓漁陽,猛氣猶能罵曹操。”
徐渭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生性孤傲,對權(quán)貴從不給好臉色,但對三五好友,卻可以拋心拋肺,胡宗憲正是其中典型。徐渭因胡宗憲之死發(fā)狂,不僅殺妻,也曾自殺九次之多。
“一別二十年,你我都老了,老了?!焙涡碾[悠悠一嘆,二十年前,胡宗憲廣發(fā)英雄帖,一時間群賢畢至,二人也正是那時相識。
見徐渭走來,眾人連忙起身。其中一人說道:“后生吳道南,見過青藤山人,久聞山人大名,今日方得一見?!?p> 何心隱這時也說道:“他們都是我泰州門人,大家同出王門,理應(yīng)親熱?!?p> 徐渭也不行禮,走了過去,大大咧咧的坐下,才說道:“禮非為我輩設(shè)焉,大家隨意?!?p> 等眾人都落坐,徐渭繼續(xù)說道:“我們確實(shí)師出同門,三十年前朝廷毀天下書院,龍溪、彭山二先生泛舟講學(xué),吾從而師之。”
王畿,號龍溪;季本,號彭山,都是王陽明弟子。
何心隱再次給徐渭介紹道:“羅汝芳,人稱近溪先生,是我同門師兄,他們都是近溪門下弟子?!?p> 徐渭雖然孤傲,但也知羅汝芳之名,甚至在名聲上,比王畿、季本還要勝上一籌。而他徐渭之名,還只在越地流傳。比不得泰州門人,四處講學(xué),名望天下傳。
“我從云南赴京,途徑揚(yáng)州,與同門好友相聚,今日既見君子,我心則喜?!敝佬煳疾痪卸Y節(jié),羅汝芳也不做作,簡單說道。
“既見君子?”徐渭重復(fù)一句,興致起來了,看著眾人道:“那不妨一同赴京,感受一番‘泛泛楊舟,載沉載浮’的滋味?!?p> 何心隱搖了搖頭:“我不日將去湖廣,那邊心學(xué)傳播不力,我去看看能否打開局面?!?p> 吳道南幾人都是江西人,此次落第,剛從京城回來,自是不會現(xiàn)在回京。
鄧元錫二十年前便杜門謝客,潛心為學(xué),直到近日有惑,得知羅汝芳不日講北上,應(yīng)邀前來一會,此時惑已解,還要回去繼續(xù)閉關(guān)為學(xué),自然也不會北上。
李登在南京為官,也不能輕易離去,這次短暫出來幾天還沒問題,時間長了肯定不行。
最后只有徐渭、羅汝芳二人繼續(xù)北上。送別何心隱,二人登上官船,徐渭說道:“你就不擔(dān)心,他會一去不回?”
羅汝芳奇怪道:“只是去講學(xué)而已,能有什么禍?zhǔn)???p> 徐渭伸了個懶腰,就在船舷上坐了下來,舒服的攤靠好,才慵懶道:“湖廣是張居正大本營,他不會讓你們動的?!?p> “柱乾不一樣,他和太岳是好友,而且我了解太岳,他做事不會太絕?!绷_汝芳卻笑道。
徐渭聽聞此言,心里頓時煩躁起來,十五年前他也是這種心態(tài),以為憑借胡宗憲的功勞,并不會有事,可三年后還是含冤而死。
心里一煩躁,他干脆就閉目休息,很快就沉沉睡去,等再醒來已經(jīng)身在船艙塌上。
一路舟船勞頓,雖然伙食頗豐,但對于兩位老人都是不小的折磨。二人也早不似相遇那日般意氣風(fēng)發(fā)。
羅汝芳還好,幾十年如一日的四處為官講學(xué),身體還能吃得消??尚煳季筒恍辛?,他先前九次自殺,雖沒成功,卻也使得元?dú)獯髠?,加上七年不見天日,更讓不堪重?fù)的身體雪上加霜。
此時才到淮安府境,徐渭就病倒了。羅汝芳一行在邳州的宿遷縣停泊。
不久,又一船到來,船上站著二人,年輕一人說道:“久聞宿遷是北望齊魯,南接江淮,居兩水之中道,扼二京之咽喉。今日船過寶地,豈有不下船一探究竟之理?”
陸子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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