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塞爾維亞的一個度假村里,此刻卻陽光明媚,鳥語花香。
花園中央大理石上,側(cè)臥著一個女人。她雖已近中年,但風(fēng)韻猶存,即使以如此不雅的姿態(tài)出場,但依舊令人難生厭恨。透過樹葉中間的小口仰望著天空,她靜靜地數(shù)著天上的云朵兒。
“一朵,兩朵,第三朵……”
像一個不諳諸事的少女,天真爛漫地構(gòu)造屬于她自己的世界。
視線被擋住,穿著一身藍(lán)色制服、身軀臃腫的保安伊萬為她撐開了遮陽傘,數(shù)云朵這件悠閑又新奇的趣事被打斷,“少女”不滿地嘟起了嘴,“壞人,你讓開!”
“夫人,您不能在地上躺著,地面太燙了,太陽會把你的皮膚曬傷的!”伊萬皺著眉看著躺在地上不著邊幅的雇主,黑色墨鏡下的眼眸閃過幾絲憂慮和煩躁。
她突然起來,天藍(lán)色碎花長裙包裹著姣好的身軀,瀑布般的秀發(fā)靜靜地垂在女人的衣襟周圍,零星地沾著幾多小花,而長長的裙擺曳地,在花叢中一旋,她雪白沒有一絲皺紋的面龐已經(jīng)展現(xiàn)在保安眼前了,俏麗而又不失端莊。只是這張臉的主人此刻氣鼓鼓的,像小孩子一樣幼稚地嘟著嘴瞪著伊萬。
伊萬雖然是土生土長的塞爾維亞人,但因為跟一個東北人學(xué)過幾個月中文,后來去過許多亞洲國家,如今又在中國人的別墅里當(dāng)保安,可以說經(jīng)常跟中國人打交道,見過的中國女性也不算少,對中國人的美丑的判斷也是有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的,也會不自覺地被他人的美貌所吸引,正如此刻一樣。然而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的“beauty”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伊萬一邊暗暗責(zé)備自己,一邊習(xí)慣性地向四周看去——
“夫人,您不能爬樹,快下來!樹枝會被壓斷的!”
“夫人,池子里的鯉魚是用來觀光用的,您不能把它生吃了!”
然而他提醒得晚了,居然真得被她抓住了一條鯉魚,夫人歡喜地把鯉魚捧在手心。魚兒在手掌里翻轉(zhuǎn)著身子,卻怎么也翻不出這一掌天地,隨著水越漏越多,它呼吸越來越急促,腮大力地張合著。
出于人道主義精神,伊萬心疼地要從她手里奪走魚兒,夫人突然緊張地喊道:“你要干什么?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她邊把翻白眼的鯉魚護(hù)在胸前,邊繞著池塘跑了起來。
“夫人,石子路滑,您別亂跑了!”
穿著碎花裙子、赤著腳的夫人跑得更快了。
周圍修剪草坪的園丁、澆花的阿姨、放風(fēng)的保安見狀,手里的活也不干了,紛紛加入了追趕的行列。
豪華的辦公室內(nèi),書桌上擺著一沓裝訂好的文檔,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青年慵懶地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不知道在沉思著什么。
“少爺,”敲門聲響起來,助理端著剛泡好的咖啡走了進(jìn)來。
“嗯?”高謙修長的雙腿愜意地搭在書桌上,卻見他穿著豹紋大褲衩和休閑人字拖,與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上衣格格不入。不過高謙顯然不是第一次這么穿了,助理只是稍稍打量了一下,還淡定地違心評價道:“少爺穿衣風(fēng)格很是獨具一格啊。”
說者違心,聽者也無意,“那件事調(diào)查的怎么樣了?”
“嗯,查到了幾點線索?!敝硎諗苛诵θ?,面色突然凝重:“夫人之前有三年沒在老家,據(jù)我調(diào)查,那段時間并非在國外,董事長在這件事上隱瞞了您?!?p> 高謙像是早已料到了一樣,面色如常,靜靜等待著他的下文。
“少爺,我找到了老家之前的鄰居,十六年前高雅夫人跟家里吵了一架,之后他們就再沒見過夫人,直到十三年前,夫人才再次出現(xiàn)在家里。而我們?nèi)フ{(diào)查那三年里有關(guān)夫人的記錄,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乘車記錄、就醫(yī)記錄、甚至她的身份證信息都沒出現(xiàn)過,就好像...”
“就好像沒存在過似嗎?”高謙不覺間攥緊了椅子的扶手,表面平靜無波的眼眸中,一道寒光一閃而過。
助理微悸,隨后垂下眼眸,不發(fā)一言。
高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優(yōu)雅地把領(lǐng)帶解了下來,隨手將西裝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的白色寬袖襯衫。黑色微卷的頭發(fā)微微罩在他的額頭上,長長的睫毛在他性感的雙眸上投下剪影,就像是從古言小說里走出來的書生一樣,溫潤如玉。
靜謐安詳?shù)奈绾螅柟馕Ⅴ福嗄陜?yōu)雅地喝著咖啡,自成一處風(fēng)景。然而助理卻覺得背后一陣?yán)浜?,他眼觀鼻鼻觀心,突然想起自己還有一件事沒匯報,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
“說?!备咧t平靜的聲音卻夾雜著難以言喻的威壓,助理做了幾個深呼吸,竭力控制著自己想要顫抖的音線,強裝平靜道:“少爺讓我查那幾年公司賬目出入的事情,我發(fā)現(xiàn)有些可疑的地方...”
匯報結(jié)束后,房間內(nèi)又陷入沉默之中。就在助理冷汗涔涔、覺得自己要被炒了的時候,高謙難分喜怒的聲音再次傳來:“好了,沒什么事就下去吧?!?p> “哦,好,”助理抬腳就要退出去,“需要再來一杯咖啡嗎?”
“不用了?!备咧t擺了擺手,又道:“今天你匯報給我的,我不希望讓第三個人知道,尤其是董事長,明白嗎?”
助理滿頭大汗,連忙稱是,頭重腳輕地退了出去。
門關(guān)上后不久,青年緩緩?fù)铝藥卓跉猓缓笈吭诹俗雷由?,方寸之間,一陣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聲音響起。前幾分鐘維持著的上位者威嚴(yán)一掃而光。
“吶,都說了啊,我不適合當(dāng)這個。嘖嘖嘖,果然很累啊...”他疲倦地托著下巴,側(cè)著臉望向陽光照射過來的地方,窗外塞爾維亞秀麗的風(fēng)景一覽無遺,參天的古樹,雕欄玉砌的復(fù)古別墅,以及遠(yuǎn)處佇立著的鐘樓。男孩的視線卻越過了這些美景,仿佛要穿過這片土地,望向更遠(yuǎn)的地方...
阿晨,你最近過得怎么樣?。?p> 如果一直是兩條永遠(yuǎn)不相交的平行線該多好,兩條線短暫相交之后,隨著時間的推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
你知道嗎,被強制走下去的人生是多么的可悲……
“把一面拼成魚之后就容易多了,你看......喂,老宋,你認(rèn)真點好不好!就拼個魔方,我都教了半個小時了,看看我辛苦的付出,再看看你......”韓文軒一臉嫌棄地看著一旁趴在桌子上的宋霽,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宋霽推了推往下掉的眼鏡,直起身來,好笑道:“你這樣越來越像我們初二時的班主任了”,一邊快速地轉(zhuǎn)動魔方,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拼成了一個魚的圖案,“這不是拼好了嗎,你應(yīng)該感激我的理解力,要不就按你那啰嗦勁,你估計講個一天都沒人聽進(jìn)去,哈哈哈。”
“狼心狗肺的東西,還說不是我教的好,把眼鏡還我!”韓文軒被氣笑了,要去奪黑框眼鏡,然而被宋霽躲過了。
“哎呀,我這學(xué)霸癮還沒過夠呢,”說著他一改嬉皮笑臉的表情,繃緊了面龐,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道:“小韓同學(xué),上課不許打鬧,不許交頭接耳,你把班級紀(jì)律都丟到哪里去了!這次念你是初犯,再有下次......”
“宋霽你夠了,快給我,別怪我沒提醒你啊,我這眼鏡3000一副,玩壞了讓你賠!”
“我去,學(xué)霸家里就是有錢,不敢了不敢了,還你,接著!”看到宋霽臉上的驚恐狀,韓文軒就感覺有些怪異,他這位朋友雖然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但他爸是大學(xué)老師啊,動不動申請個專利參與個跨國合作什么的,家里還是有座銀山的,可以說不差錢,現(xiàn)在這個樣子,讓他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果不其然,宋霽突然壞笑著將他那斥巨資購得的據(jù)說可以治療近視的眼鏡拋向了半空中......
“你大爺?shù)?!”韓文軒慌忙去接,不小心踩到了宋霽的腳,引起后者一陣痛呼:“別踩我,我?guī)湍憬?我?guī)湍憬舆€不成嗎?”然而韓文軒還沒來得及收腳,身體一個不穩(wěn),另一只腳順勢往前跨去,帶著表情莫測、沒反應(yīng)過來的宋霽和椅子一起撲向了地面。
天旋地轉(zhuǎn)之間,宋霽感覺腦海中一萬匹草泥馬奔騰而過,耳邊傳來韓文軒那廝震耳欲聾的咆哮:“我-的-三-千-元----!”
撲通一聲倒下,宋霽竭力撐著自己的身子以防后腦勺跟地面親密接觸,而韓文軒眼看著眼鏡就要落地,伸長了手臂卻夠不到,就在他以為就要完了的時候,一雙雪白的小手卻及時地接住了眼鏡。
韓文軒長呼一口氣,癱軟在地上,卻沒注意到自己的半邊身子正壓著宋霽,而后者顯然因為他的噸位而被壓的喘不過氣來。
“......”蘇晨把眼鏡擱在桌上,默默地扶起一把椅子,靜靜地坐下,好像全然沒看到地上“交纏”的兩人一樣,拿起桌子上拼到一半的魔方開始玩起來。
“咳咳,韓胖子,你起來,我都要喘不過氣來了!”
魔方已經(jīng)拼完一面了,方塊迅速移動著,傳出咔咔的聲音。
“壓死你?我倒想這樣呢,省的繼續(xù)為害人間!”韓胖子一臉嫌棄地起身,宋霽扶著腰一臉生無可戀道:“嘶——我的腰!”
魔方已經(jīng)拼好了,蘇晨打了個響指,不知道在哪里窩著睡覺的二哈顛顛地跑了過來,跑到她面前,難得乖巧地蹲下,一臉好奇希冀地看著蘇晨——確切來說是她手里的魔方。
蘇晨示意它不要亂動,然后將魔方擺在了它的頭頂上。
二哈眨眨眼,居然就真得不動了,他試圖看向頭頂?shù)哪Х?,結(jié)果看不到,反而讓他顯得更加滑稽了。
“哈哈哈,”韓文軒摸到眼鏡戴上,“宋霽,這還是你家的無敵破壞王嗎?”
“嘖嘖,”宋霽扶著腰,滿臉哀怨地飄過來,“二哈半天不見你還會玩雜耍啦?嘖嘖,以后可以在這個方面好好培養(yǎng)一下?!?p> “比如?”蘇晨抬了抬從剛剛起一直耷拉著的眼皮。
宋霽壞笑道:“比如頂個西瓜什么的,嘿嘿?!?p> 二哈翹起耳朵,斜眼看向主人,作為汪星人的第n感覺讓它后知后覺地打了個寒噤。
“那個瘦高的,是你的小男朋友?”蘇彥點了根煙,問道。
蘇晨面無表情地向車廂口處走去。
“不是么?那小子長得還行,身上幾件還都是名牌?!?p> “先生,不好意思,乘坐火車禁止吸煙,請您立馬把煙熄滅。”
蘇彥看了眼女乘務(wù)員,然后掐滅了煙頭,很是優(yōu)雅地將煙蒂揣到了兜里。
“我女兒,一塊兒走的。”檢完票上交了打火機,接身份證的時候,蘇彥還不忘趁機摸了一把乘務(wù)員的手。
直到看見女乘務(wù)員一臉黑線后,蘇彥才松手,瀟灑地笑了笑:“謝了?!?p> 雖然蘇彥已經(jīng)接近四十了,但不得不承認(rèn),他在異性前面有一種特殊的男性魅力,(不然也沒那個每年換兩三個女友的資本)。在蘇晨小時候,蘇彥對她很是寵愛,幾乎是形影不離地照看她、呵護(hù)她。她印象中的那個爸爸,是蹣跚學(xué)步的時候,那個永遠(yuǎn)在不遠(yuǎn)處伸出雙手沖她微笑的俊美男人,是在幼兒園放學(xué)的時候,讓同學(xué)們都艷羨的溫柔爸爸。她喜歡爸爸的笑,喜歡他寬闊的懷抱,喜歡他永遠(yuǎn)對自己伸出的雙手。可是自從媽媽被外公帶走后,他沉默寡言了一周,等再次見到他的笑容時,蘇晨察覺這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爸爸了。
那種帶著嘲諷的,帶著疏離感的陌生笑容,以及淡漠沒有一絲溫度的話語:“你怎么不跟她們走呢?你要是從沒存在,該多好啊?!?p> “你好,可以請你幫個忙嗎?”蘇彥略帶性感的嗓音在旁邊響起。蘇晨看了一眼他,還是一貫痞氣的表情,無端散發(fā)著一些男性魅力,是那種被歲月雕刻過后的睿智和理性,他的目光略帶侵略性,此刻正跟坐在她身旁的一個中年女乘客搭訕。
“怎么了?”女乘客煩躁地轉(zhuǎn)過頭去,突然放大的男人面容讓她不禁面色一紅。
“哦,哦,可以...”對方說什么她沒聽太清,只是模模糊糊間順著蘇彥的手勢坐到了另一邊,目光卻若有若無地瞄向他。
蘇彥在旁邊坐下了,蘇晨面色冷淡地往旁邊挪了挪,最后靠在車窗上假寐了起來。
“怎么了,身體還不舒服嗎?”說著,蘇彥伸手撫上蘇晨的額頭。
“......”蘇彥的手很干燥,很涼,蘇晨微微別過頭去。
“在學(xué)校好好的,往外邊跑什么?”收回手,蘇彥隨意問道:“他們跟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還以為是詐騙呢。”
“中考結(jié)束了,我來參加招生考試?!碧K晨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之前我跟你發(fā)了短信講過的?!?p> “啊?”蘇彥挑了挑眉:“我沒收到,半個月前換了新號,沒再用舊號碼了?!?p> “我給學(xué)校留了你那個舊號碼。”蘇晨睜開眼,有些疑惑道:“是王老師跟你打電話的嗎?他有沒有說什么?”
“就說你在那兒,沒多講,也許是警察幫忙查到的吧?!碧K彥脫下外套,貼心地披在她身上,在她耳邊輕聲道:“不過你現(xiàn)在,真沒男朋友啊,我店里有一個……”蘇晨面色鐵青,把外套推掉,站起身來:“我去廁所?!?p> 蘇彥愣了一下,然后百無聊賴地翹起了二郎腿,讓了過道,“去吧去吧,閨女大嘍,都有自己的想法了?!?p> 蘇晨徑自往前走去,身后傳來蘇彥和女乘客若有若無的對話——
“你女兒啊,真俊?!?p> “嗯,品學(xué)兼優(yōu),就差一個金龜婿了。”
“???你女兒...應(yīng)該還在上學(xué)吧?你這么著急干什么?!?p> “你不知道,哎,我手邊很多工作,根本沒時間去照看她。要是有個放心的人……”
蘇晨飛快地往前走去,穿過了一節(jié)又一節(jié)車廂,直到再聽不到男人的聲音,她才停了下來。她定定地站在過道中央,臉色蒼白,肩膀微微顫抖,攥緊的拳頭指節(jié)分明。
不是一直都這樣嗎?她還在希冀什么呢,久違的父愛嗎?從他拋下自己到市里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從他第一次沒回家過年的時候,從他一次又一次問她有沒有男朋友的時候,又或許,從他每次回來都帶著不同女人的時候……難道不該早就看清了嗎?
“賣瓜子花生烤魚片了,啤酒飲料礦泉水啦,前面麻煩把腿收一下。哎?小姑娘,你能聽到我講話嗎?麻煩讓一下啊。”
蘇晨洗了把臉,認(rèn)真端量著鏡子里的自己,眼底一片清明。
火車開到市里后,蘇彥帶她坐公交去了客運站,幫她買好回家的票后,又遞給了她一個文件包:“我就不回去了,你自己路上注意點,”蘇彥難得認(rèn)真地囑咐道:“里面有家里的戶口本、我的身份證復(fù)印件,還有一個銀行卡,里面有兩萬,不夠了再打電話給我?!?p> “嗯,謝謝?!碧K晨愣了愣,然后接了過來。
“有什么好謝的,”看著女兒的傻樣子,蘇彥笑了笑,“對了,銀行卡密碼和我的新手機號在紙背面寫著。別弄丟了啊?!闭f罷,他轉(zhuǎn)過身去,揮了揮手,慢悠悠地離開了客運站大廳。
還是印象中那個人的身形,修長的雙腿,溫順的發(fā)型,悠然的腳步。小時候,不管離的多遠(yuǎn),只要一看到他,她就會非常開心地跑到他面前,緊緊地?fù)ё∷牟鳖i,感受著他那溫暖的懷抱;但如今,即使短短幾米的距離,他們之間卻仿佛隔了一段無形的高墻,即使奮力奔跑,即使大聲呼喊,卻再也觸碰不到了。
竹刮子
大家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