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他們像尋常夫妻一般。
藍無印會在晨起時替她挽發(fā)，笨拙地梳著松散的發(fā)髻；越青則會在夜里為他留一盞燈，等他練劍歸來。偶爾，她倚在窗邊，指尖輕點，院里的花便一簇簇盛開，而藍無印總會站在她身后，輕輕攏住她的肩，低笑：“青青，你又用法術(shù)?！?p> 可好景總似朝露。
三月二十一，春分。
越青腹中劇痛驟起時，藍無印正在院中練劍。聽到她的痛呼，他手中長劍“咣當(dāng)”落地，轉(zhuǎn)身沖進屋內(nèi)，見她蜷縮在榻上，冷汗浸透了衣衫。
“青青！”他一把將她抱起，聲音發(fā)顫，“別怕，我這就去找大夫！”
他御劍下山，狂風(fēng)割面，卻仍嫌太慢。蘇大夫被他拎上劍時，嚇得魂飛魄散，可藍無印眼底猩紅，只嘶啞道：“救她。”
三天三夜。
越青的痛吟時高時低，藍無印跪在榻前，緊緊攥著她的手，骨節(jié)泛白。每一次她痛到失聲，他都恨不得替她承受。
直到第四日破曉——
一聲嬰啼劃破寂靜，與此同時，烏蘇城上空風(fēng)云驟變，金光破云，一條巨龍盤旋而出，龍吟震徹九霄。
藍無印渾身一震，卻顧不得窗外異象，只顫抖著接過孩子，輕輕放在越青枕邊：“青青，你看……”
越青虛弱地睜開眼，指尖輕觸嬰孩的臉頰，卻在看到窗外盤旋的金龍時，瞳孔驟縮。
“藍無印……”她突然掙扎著撐起身，聲音發(fā)緊，“把孩子給我……我現(xiàn)在就要下山?！?p> 藍無印慌忙按住她：“你剛生產(chǎn)，怎能下床？蘇大夫說了，至少要養(yǎng)足四十二天——”
“來不及了！”越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肉，“金龍現(xiàn)世……孩子的父親……很快就會找來……”
她強撐著起身，可腳剛沾地便雙腿一軟，險些栽倒。藍無印一把將她摟住，懷中人輕得仿佛一片枯葉。
“青青！”他聲音沙啞，手臂收緊，“我不管他是上神還是上仙，他若敢傷你分毫——”
窗外，金龍長吟，雷云翻涌。
藍無印抬頭，眼底映著漫天金光，卻寸步不退。
“——我便屠了這條龍。”
果然，那金龍盤桓數(shù)日，始終不肯散去。云瑯桓終于察覺異樣。這天地之間，除他之外，還有誰能孕育金龍？他正欲下凡一探究竟，小金龍卻拽住他的衣袖：“大哥，讓我去吧。“
“金龍真身乃本君神裔，豈能假手他人？“
待云瑯桓踏破云海來到烏蘇，那孩子已然滿月。藍無印正抱著嬰孩，眼中滿是憐愛：“青青，該給孩子取個名字了?！霸捯粑绰?，蓬萊結(jié)界轟然破碎，云瑯桓踏著破碎的靈光而來，衣袂翻飛間威壓盡顯：“無知凡人，此乃上神血脈，豈容爾等褻瀆?！?p> 藍無印驚愕回首，卻見越青已擋在身前。她將孩子緊緊護在懷中，眼中燃起倔強的火焰：“這是我的骨肉，與你何干？“
云瑯桓凝視這張陌生又熟悉的面容，聲音冷若冰霜：“彼岸花，你安分守著魔界，本君尚可網(wǎng)開一面。但這孩子身負(fù)金龍真身，必是上神血脈，今日必須隨我回歸天界?！?p> “你敢！“
“本君行事，何須顧忌？“
越青急推藍無?。骸翱鞄Ш⒆幼?！“她知道凡人之軀如何抵擋真神之威，自己亦非云瑯桓對手。纖指翻飛間筑起靈力屏障，卻在對方袖風(fēng)輕拂下頃刻瓦解。趁此間隙，她執(zhí)劍直刺，劍鋒雖不能傷其分毫，卻將滿腔憤恨盡數(shù)傾瀉：“薄情寡義之徒！我懷胎十月歷經(jīng)生死，你憑什么奪走我的孩子？就因我是妖？“
云瑯桓望著她簌簌落下的淚珠，掌心凝聚的神力竟遲遲未發(fā)。良久，他收回手掌，聲音里帶著難以察覺的嘆息：“念你孕育之功，今日饒你不死。好生修煉，若得道成仙，自會許你們母子相見。若始終沉淪妖道......“
“云瑯桓！“越青指節(jié)發(fā)白，劍刃在悲憤中錚鳴，“你有什么資格決定我們母子生死別離？“
“金龍血脈不容玷污。“他廣袖輕展，漫天金芒將嬰孩籠罩，“本君會善待神裔。待你渡過雷霆劫難，方知今日之決皆為天意。“
越青終究沒能留住孩子。她踉蹌著追出數(shù)里，云層在腳下翻涌，卻見那道金色身影越來越遠(yuǎn)。靈力耗盡的身體突然一沉，她如折翼的蝶從九霄墜落。
“青青！“
藍無印縱身躍起，在崖邊接住她下墜的身軀。兩人重重跌在碎石地上，藍無印的后背被尖銳的巖石劃得鮮血淋漓，卻仍死死護著懷中人。越青掙扎著抬頭，只見天際最后一縷金芒消散在云海盡頭。
“不...不！“她十指深深摳進泥土，指節(jié)泛出青白。那顆被生生剜去血肉的心腔里，突然涌出滾燙的黑暗。鬢邊青絲無風(fēng)自動，眼角蔓延開蛛網(wǎng)般的赤紋，瞳孔里燃起兩簇血色火焰。
“啊——！“
凄厲的尖嘯震碎方圓十里的琉璃瓦，滔天黑氣自她七竅噴涌而出。藍家眾人聞聲趕來時，只見滿地草木盡數(shù)枯焦，藍無印正死死抱著那個渾身纏繞黑霧的身影。
“快拉開無印！“師父拂塵橫掃，“她入魔了！“
三四個弟子撲上來拽藍無印的胳膊，卻被他狠狠甩開。這個素來溫潤的書生此刻目眥欲裂：“我只認(rèn)她，我要她做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越青突然轉(zhuǎn)頭。魔紋已爬滿她半邊臉頰，朱唇間隱約露出尖牙。她猛地掐住藍無印脖頸，黑霧順著指尖滲入他的皮膚。
冰涼的淚滴落在她手背。
“吃了我...若能解你半分苦楚...“藍無印因窒息漲紅的臉龐竟帶著笑，淚水模糊了映在她猩紅眼眸中的倒影，“只是...那孩兒...“
“噗——“
大團黑血突然從越青口中噴出，濺在藍無印月白的衣襟上，綻開朵朵紅梅。魔氣如潮水般退去，她踉蹌后退兩步，染血的唇顫抖著吐出幾個氣音：“走...快走...“
未等眾人反應(yīng)，狂風(fēng)驟起。那道單薄身影化作流光掠向遠(yuǎn)天，只剩滿地枯葉在空中打著旋兒，像極了那從她指縫飄落的襁褓錦緞。
寒鴉掠過血月時，越青踏碎了聚魂林的結(jié)界。
鳳凰倚在朱砂榻上，指尖繞著縷縷生魂，見來人便勾起紅唇：“本座就知道，你終究要回來?！?p> 越青立在大殿中央，黑袍翻涌著森然鬼氣。她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我來取回屬于我的東西?！?p> “哦？“鳳凰慵懶地支起下巴，“取完之后呢？“
“與你何干？“
鳳凰突然笑出聲來，腕間金鈴叮當(dāng)作響：“該不會還惦記著你那薄情郎君吧？云瑯桓可是連親生骨肉都......“
“九重天上沒有神?！霸角嘌鄣追浩鹧渲泄須饽蓪嵸|(zhì)，“只有一群披著神皮的畜生?！?p> 鳳凰撫掌大笑，殿中燭火應(yīng)聲而綠：“好！這才是我要的魔尊！“
她沒注意到，越青垂落的左手正緩緩掐滅一縷試圖靠近的噬魂黑霧——早在孩子被奪那日，這具身軀里就再沒有過混沌。猩紅瞳孔始終清明，只是浸透了太多恨意。
“尊上且看?！傍P凰突然擊掌，珠簾后轉(zhuǎn)出個銀發(fā)男子，“這是欒云，可比天上那條龍溫順多了?！?p> 欒云見到越青周身纏繞的冤魂，臉色驟變：“青青姑娘......“
“今夜讓他伺候你如何？“鳳凰指尖劃過欒云喉結(jié)，“龍族的滋味也不是那般難忘......“
“不必?！霸角嗦曇羲拼懔吮?。
鳳凰不以為意：“那改日本座把那凡人藍無印給你帶回來......“
“本尊說了——“越青黑袍突然無風(fēng)自動，萬千怨靈在衣擺間尖嘯，“對男色沒興趣。“
鳳凰終于瞇起眼睛。她看見對方轉(zhuǎn)身時，一縷生魂從越青袖口溢出——那是被吞噬的噬魂獸殘魄。
“來人?！傍P凰盯著那道消失在長廊的黑影，輕聲對侍女道，“去把地牢里那些生魂，再煉濃些。“
霜白的月輪懸在枯枝間，越青赤足踏在覆滿夜露的青石上。玄色衣袂垂落，宛如夜色凝成的瀑。她仰起臉，任由月華如銀紗般覆在蒼白的肌膚上——這滿谷妖魔中，唯有她還守著這般潔凈的修行。
身后傳來枯葉碎裂的輕響。
“夜露傷魂?！皺柙仆Ｔ谌街?，銀發(fā)映著月光，“你...可還安好？“
越青沒有回頭。月光在她睫羽上投下細(xì)碎的影：“你獻祭自己救我的這恩情...“她忽然轉(zhuǎn)身，赤瞳對上他閃爍的目光，“我該拿什么還？“
欒云喉結(jié)滾動，袖中龍鱗發(fā)出細(xì)碎碰撞聲：“讓我隨你...“
“現(xiàn)在不行。“她忽然伸手，一片飄落的梧桐葉在觸及指尖的剎那化為灰燼，“你看，我連片葉子都接不住?！?p> 夜風(fēng)卷著灰燼掠過欒云僵硬的指尖。他望著那道逐漸融入夜色的背影，忽然明白——她拒絕的不是他，而是任何可能被鳳凰捏住的軟肋。
瑯桓抱著襁褓踏入凌霄殿時，小金龍正在擦拭他的龍紋劍。金鈴清脆的聲響中，他抬頭看見兄長懷中熟睡的嬰孩，手中錦帕“啪“地掉在了地上。
“大哥，你這是怎么把孩子帶回來了......？“
“本君的血脈，自然要認(rèn)祖歸宗?！霸片樆钢讣廨p撫過孩子眉心的金色龍紋，那印記與他額間的如出一轍。
小金龍猛地站起身，鎏金案幾被撞得晃了晃：“可那是越青十月懷胎的骨肉！你可知她該多傷心——“
“區(qū)區(qū)花妖，也配撫養(yǎng)上神之子？“云瑯桓冷笑一聲，袖中飛出一道金光將嬰孩籠罩，“這孩子天生仙骨，留在凡間才是害他。“
殿外突然傳來環(huán)佩急響。蕓晴提著裙擺闖進來，發(fā)間步搖亂顫：“殿下！我方才去蓬萊，才發(fā)現(xiàn)守山結(jié)界碎了......“話到一半突然噎住——她看見了云床上的襁褓。
小金龍急忙扶住搖搖欲墜的妻子。蕓晴指尖發(fā)抖，突然拽住云瑯桓的云紋廣袖：“您怎么能這樣殘忍？那孩子還在吃奶啊！越青豈不是心碎……“
云瑯桓拂袖震開她的手，玉冠下的眉眼冷若冰霜：“本君對她毫無印象。彼岸花最擅蠱惑，說不定這孩子本就是她設(shè)的局。“
“夠了！“小金龍一把攬過淚流滿面的蕓晴，龍鱗在頸側(cè)若隱若現(xiàn)，“大哥若真無情，當(dāng)初就不該招惹她！“
殿內(nèi)明珠忽然暗了三分。云瑯桓周身泛起凜冽神光：“本君已許諾，待她修成仙身，自會相見。“他轉(zhuǎn)身時，嬰孩突然啼哭起來，哭聲在空蕩的大殿里格外刺耳，“我待她回去休息。“
小金龍死死攥著妻子的手退出殿外。蕓晴的淚水打濕了胸前瓔珞：“小金龍，那孩子明明在哭著想娘親......“
“噓——“小金龍回頭望著緊閉的殿門，聲音輕得像是怕驚動什么，“我們先派人去找老君要些仙露......總得讓孩子吃飽。“
越青站在槐林邊緣，指尖纏繞著一縷新煉化的魂火。那幽藍的火焰映在她猩紅的瞳孔里，將眼底最后一絲屬于“越青“的溫軟焚燒殆盡。
“這些老槐樹...“她突然抬手，一株百年古樹瞬間化為灰燼，“該清理了?！?p> 鳳凰倚在朱砂榻上，金護甲輕輕刮擦著琉璃盞：“本座偶爾還要用這些魂靈潤潤嗓子呢?！?p> “呵?！霸角嗬湫?，黑袍掃過滿地槐花，“你何時變得這般優(yōu)柔寡斷？莫非...“她突然轉(zhuǎn)身，發(fā)間銀飾撞出冰冷的聲響，“是舍不得人間？“
琉璃盞突然炸裂。鳳凰染著丹蔻的手指捏住越青下巴：“小丫頭，你再說一遍？“
越青任由尖銳的護甲刺入肌膚，血珠順著雪白的頸線滾落：“我說——“她一字一頓地重復(fù)，“你、老、了?！?p> 鳳凰瞳孔驟縮。她看見越青身后浮現(xiàn)的虛影——那是三百年前站在桃花樹下，捧著新釀蜜酒等她的藍衣書生。如今那襲藍衫早已褪色，卻仍在每個滿月之夜灼痛她的眼睛。
鳳凰無疑是嫉妒越青的，嫉妒她得到過，嫉妒她灑脫過。而她，永遠(yuǎn)困在十萬年前百花宴上，那個二殿下的微笑里。她的愛，那般真誠，那般執(zhí)著，做了幾萬年的越青的替身，她也不介意，仍舊愿意與二殿下再續(xù)前緣。是越青啊，她一手毀了一切。不然，現(xiàn)在的鳳凰和二殿下是不是還在云海宮，守著孩子，過著日子呢。
“滾去練你的魂識吧?！傍P凰突然松開手，轉(zhuǎn)身時九鳳金釵劇烈搖晃，“從今日起，不必讓欒云來了?！?p> 越青抹去頸間血跡，看著鳳凰近乎倉皇的背影。滿地槐花突然無風(fēng)自燃，在幽藍火焰中化作無數(shù)振翅欲飛的鳳鳥殘影。
時光如沙漏中的細(xì)沙悄然流逝，誰也無法說清究竟過了多久。魔界的血色殘陽將越青的身影拉得修長，她拖著沉重的步伐來到鳳凰棲息的梧桐樹下。
“我要回魔界了?！霸角嗟穆曇舾蓾孟袷潜伙L(fēng)沙磨礪過。
鳳凰慵懶地梳理著尾羽，金紅色的光芒在她指尖流轉(zhuǎn)。她抬起眼，眸光如刀：“小魔女，你以為這天地間還有你的自由嗎？“
越青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殘缺的玉佩，那是當(dāng)年與欒云結(jié)拜時留下的信物?！澳悄銓⑽仪粲诖说?，又有何意義？“
“意義？“鳳凰突然展翅，帶起一陣灼熱的氣浪。她化作人形落在越青面前，赤金長袍上繡著燃燒的火焰紋路?！拔艺诳紤]，是先讓青丘的九尾狐族化為灰燼，還是先讓花界的萬千靈植凋零？“
“他們何曾招惹過你？“越青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與你為敵的從來只有我一人?！?p> 鳳凰的唇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所以，不如由你來決定，先從哪一處開始?xì)?？“她修長的手指輕撫過越青蒼白的臉頰，卻在觸碰的瞬間留下一道灼傷的紅痕。
越青望著遠(yuǎn)處魔界血色的天空，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不明白你為何執(zhí)念至此......“
“啊，忘了告訴你?！傍P凰突然湊近，吐息間帶著硫磺的氣息，“我要一統(tǒng)三界，你覺得這個游戲如何？“
“何必如此......“越青的瞳孔微微顫動，像是即將熄滅的燭火。
“不辛苦。“鳳凰轉(zhuǎn)身時，衣袂翻飛如烈焰，“正好，你提醒了我。“她的目光落在始終靜立一旁的欒云身上，“是時候試試你那件有趣的法器了?！?p> 欒云握劍的手驟然收緊，指節(jié)泛白。他看著鳳凰取出那枚泛著幽光的八角魔鈴，鈴身上刻滿古老的魔紋，每一道紋路都仿佛在呼吸。
“鳳凰！不要——“越青的聲音陡然拔高，卻在看到魔鈴的瞬間血色盡褪。她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是啊，如今的她不過是一具鬼軀，如何抵擋這上古魔器的力量？
魔鈴輕響，越青眼中的神采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空洞。
“跪下?！?p> 金屬般冰冷的聲音在空氣中震蕩。越青的雙膝重重砸在地上，揚起細(xì)小的塵埃。
“給我殺了欒云?！?p> 欒云踉蹌后退：“神尊！“他的聲音里滿是不可置信。
越青已經(jīng)機械地抽出佩劍，劍刃在血色殘陽下泛著冷光。她的動作快如鬼魅，每一招都帶著毀天滅地的威勢。欒云勉強招架，劍鋒相撞迸濺出刺目的火花。不過三招，他的右臂已添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住手，過來?！?p> 魔鈴再響，越青如提線木偶般收劍歸位。鳳凰滿意地欣賞著這一幕，笑聲如碎冰相擊：“這才對。我要親眼看著你，親手摧毀你最珍視的一切?！八闹讣廨p撫魔鈴，“先從你身邊人開始，然后是青丘的狐貍，花界的精靈......一個都逃不掉?！?p> 越青空洞的瞳孔中，有一滴淚水無聲滑落，墜入塵土。
鳳凰指尖的幽光驟然熄滅，八角魔鈴的嗡鳴聲戛然而止。越青如同斷線的傀儡般重重栽倒在地，揚起一片塵埃。她蒼白的指尖微微抽搐，像垂死的蝶。
“送給你了，欒云?！傍P凰用繡著金線的靴尖輕踢了下越青毫無生氣的身體，“好好享受這份大禮。“
欒云跪地將越青抱起，她輕得仿佛只剩下一具空殼。他指尖凝聚靈力，在庭院布下三重結(jié)界，這才將人小心安置在青玉榻上。窗外血月當(dāng)空，他守著越青寸步不離，用沾了靈泉的絲帕一遍遍擦拭她額間滲出的冷汗。
當(dāng)?shù)谝豢|晨光穿透窗欞時，越青的眼睫終于顫動起來。
“你怎樣？“欒云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越青的瞳孔許久才聚焦，她張開干裂的唇，卻說不出一個字。淚水突然決堤而出，在錦枕上洇開深色的痕跡。“我全都記得...“她攥住欒云衣袖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記得劍鋒劃破你血肉的聲音...我的意識清醒得可怕，卻只能看著自己...“
“我會幫你?！皺柙莆兆∷澏兜氖郑l(fā)現(xiàn)她掌心全是被指甲刺出的血痕。
越青突然慘笑：“幫我？你可知方才那柄差點取你性命的劍，下一個對準(zhǔn)的會是云瑯桓？“她艱難地支起身子，“鳳凰要把我變成三界最鋒利的屠刀。“
“我把靈力渡給你?！?p> “沒用的。“越青搖頭，散落的發(fā)絲間露出頸后浮現(xiàn)的魔紋，“除非...“她突然壓低聲音，在欒云耳邊吐出幾個字，溫?zé)岬臍庀е难任丁?p> 欒云瞳孔驟縮：“云瑯桓女兒的...“
“噓——“越青的指尖抵住他的唇，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屋檐。一片鳳凰羽毛正靜靜飄落在窗臺上。
“你先養(yǎng)好精神?！皺柙茷樗淳o錦被，在起身時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或許還來得及。又或許...這本就是鳳凰精心設(shè)計的棋局。那個高高在上的神明在梧桐林深處，是否也在等待某個永遠(yuǎn)回不來的身影？萬年的孤寂早已將她逼瘋，如今只剩毀滅才能填補那片空洞。
晨露未晞時，越青已立在鳳凰殿前。她今日特意束了高馬尾，露出頸間猙獰的魔紋。
“不愧是鳳凰?！八龘嵴戚p笑，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的淤青，“連上古魔器都能馴服?！?p> 鳳凰正在用金剪修剪一株將死的梧桐，聞言頭也不抬：“你以為我這萬年都在涅槃玩么？“咔嚓一聲，一段枯枝應(yīng)聲而落。
“下一步要我殺誰？“越青歪著頭，像個等待糖果的孩子。
“何必我動手？“鳳凰終于轉(zhuǎn)身，指尖捏著一片傳訊玉簡，“昨晚你和欒云的悄悄話...真是不小心呢?！坝窈喸谒菩乃槌升W粉，“現(xiàn)在三界都知道，云瑯桓女兒的魂魄在你這里了?！?p> 越青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你——“
“我在幫你啊?！傍P凰突然貼近，帶著焚香的氣息拂過越青耳畔，“記住，日落前我要在梧桐林見到你。“她輕笑著將一枚鳳凰翎羽插進越青發(fā)間，“否則...你猜欒云的皮做成燈籠會不會很亮？“
“他與我何干？“
“是嗎？“鳳凰的指尖劃過越青劇烈跳動的頸動脈，“那我們來試試，看八角魔鈴能不能讓你親手剜出自己的心？“
越青突然抓住鳳凰的手腕，將她的手掌按在自己心口：“何必這么麻煩？“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你現(xiàn)在就可以殺了我?！?p> 鳳凰猛地抽回手，袖擺帶翻了一旁的金盞?！澳强刹恍??！八尺^身去，聲音忽然變得飄忽，“死了的傀儡...多無趣啊。“
最后一字尾音消散時，殿中已不見鳳凰蹤影。只有那片插在越青發(fā)間的翎羽，正詭異地滲出血珠。
果不出所料，鳳凰的羽翼剛剛掠過天際，云瑯桓便帶著花界三主殺氣騰騰地殺到了槐林。越青倚在一株千年古槐下，蒼白的指尖輕撫著樹干上斑駁的紋路，冷眼看著他們四人，胸中翻涌著一股難以壓抑的怒意。
云瑯桓手中長劍寒光凜冽，劍鋒直指越青咽喉：“大膽妖孽，交出我兒的神識，饒你不死?！?p> 越青唇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發(fā)間那朵血色彼岸花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云瑯桓，最好現(xiàn)在就殺了我，否則你女兒的神識我絕不輕易交出?！?p> “那就試試本君的劍?！霸片樆冈捯粑绰?，劍芒已至。越青廣袖翻飛，周身驟然綻放出妖異的紅光，竟在瞬間化出萬千彼岸花影。她凌厲的身手讓遠(yuǎn)處觀戰(zhàn)的鳳凰瞳孔微縮：“這個彼岸花妖，果然不一般。“
一場驚天動地的廝殺就此展開。一個上神攜著三位上仙，與越青從人間打到九霄，又從云端戰(zhàn)至離人間最近的花界。漫天花雨紛飛間，越青終究寡不敵眾。云瑯桓的劍光如銀河傾瀉，一劍刺穿她的左肩，三位花主同時結(jié)印，金色掌印重重?fù)粼谒乜?。越青如斷線風(fēng)箏般從高空墜落，嘴角溢出的鮮血在風(fēng)中劃出一道凄艷的弧線。
“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她艱難地吐出三縷晶瑩的神識，緩緩閉上眼睛。卻在即將墜地的剎那，被一道金色身影攔腰抱住。云鳳盈的衣袂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兩人一同墜向月亮山。千鈞一發(fā)之際，芙蓉的坐騎青蛇破空而來，蛇鱗在月光下泛著幽幽青光。
“魔尊！“青蛇焦急地吐著信子。
越青虛弱地睜開眼，血色瞳孔中映出云鳳盈擔(dān)憂的面容：“傻孩子，你快走，大殿下要殺我。“
“我來告訴他真相。“云鳳盈的金色羽衣沾滿了越青的血。
“不必了...“越青慘然一笑，發(fā)間的彼岸花已然凋零大半，“鳳凰不會放過我的，能死在他劍下，也算...“
“不行！“青蛇突然打斷，豎瞳中閃著焦急的光芒，“我家那傻小子為救你至今未歸，你豈能就這樣放棄？“
越青聞言一怔，染血的手指微微顫抖：“我答應(yīng)過他...要救你出去...“她強撐著站起身，將云鳳盈推向青蛇，“鳳盈，你的金翼未成，跟著青蛇快走！“
話音未落，天際已傳來破空之聲。云瑯桓攜三位花主凌空而至，衣袍上還沾染著方才戰(zhàn)斗留下的花瓣與血跡。
越青挺直脊背，肩頭的傷口仍在汨汨流血：“神識已經(jīng)還給你們了，非要趕盡殺絕嗎？“
“妖孽，本君今日定要收了你！“云瑯桓劍尖凝聚著刺目的金光。
“我絕不會跟你回去。“越青指尖凝聚起最后一絲妖力，周身浮現(xiàn)出若隱若現(xiàn)的彼岸花影。
云瑯桓眼中寒光更甚：“云瑯桓，你奪我骨肉，如今還要取我性命嗎？“
“本君給你改過自新的機會，你卻奪我女兒神識...“云瑯桓長劍一揮，漫天金芒如雨落下，“今日便替天行道！“
說罷，云瑯桓凌空盤坐，周身金光流轉(zhuǎn)，雙手結(jié)印，口中念誦古老咒訣，浩瀚神力如潮水般涌向越青，欲將她徹底鎮(zhèn)壓。
越青冷笑一聲，長發(fā)狂舞，黑袍獵獵翻飛，周身妖力驟然爆發(fā)，竟硬生生抵住云瑯桓的鎮(zhèn)壓之勢。她緩緩浮空而起，與他對峙，血色瞳孔中翻涌著滔天恨意：“是你逼我的……今日，我就要讓花界——永墮黑暗！”
“妖孽，你敢！”云瑯桓怒喝，劍眉緊蹙，手中法印再變，金光如鎖鏈般纏繞而上。
“我敢！”越青厲聲長笑，聲音凄厲如鬼泣，“我沒有不敢的！我敢殺你二弟，敢挑戰(zhàn)三界，敢一個人在黃泉八百年獨守寂寞……更敢讓你——悔恨萬年！”
“妖孽，休得胡言亂語！”云瑯桓心頭一震，隱約察覺她話中藏有深意，可未及細(xì)想，越青已然雙手合十，指尖凝出一柄漆黑如墨的妖力長劍，直指蒼穹！
“三界聽令！聚我神識，聽我號令——”
剎那間，天地變色！
狂風(fēng)驟起，烏云翻涌，無數(shù)幽暗的靈力自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化作千軍萬馬之勢，鋪天蓋地地沖向云瑯桓！他面色驟變，揮劍抵擋，卻仍被這股毀滅般的力量震退數(shù)十丈。而那三位花主更是連慘叫都未及發(fā)出，便在妖力沖擊下香消玉殞，化作點點殘光消散于風(fēng)中。
花界，瞬間凋零。
百花枯萎，靈泉干涸，原本絢爛如霞的花海，此刻竟如死地般灰暗。
小金龍察覺異變，慌忙趕來，見云瑯桓嘴角溢血，仍在苦苦支撐，而越青周身已被漆黑魔氣徹底籠罩，雙眸猩紅，再無半分清明。
“魔尊！魔尊！快住手！他是你夫君啊！”小金龍嘶聲大喊，試圖喚醒她的神智。
然而，從越青施展召喚術(shù)的那一刻起，她的理智便已徹底湮滅。此刻的她，眼中唯有殺戮，耳中唯有毀滅的嘶吼。
直到云瑯桓與小金龍雙雙倒地，花界徹底淪為死寂，她才緩緩收勢。
風(fēng)止，云散。
她站在枯萎的花海中央，茫然四顧，仿佛連自己是誰……都已忘記。
云鳳盈渾身發(fā)抖，踉蹌著撲到越青身旁，指尖發(fā)顫地碰了碰她的衣袖，聲音里帶著哭腔：“青青……你怎么樣？”
青蛇化作人形，臉色慘白，伸手想要扶她，卻又不敢靠近：“魔尊……”
小金龍掙扎著坐起身，嘴角血跡未干，眼中卻滿是悲憤。他死死盯著越青，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diào)：“越青……你做了什么？！花界毀了，三界不會放過你的！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選的嗎？！”
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節(jié)泛白，像是要把所有痛苦都捏碎在掌心里。
“是你讓我大哥忘了你！你就該想到他會傷你！那你當(dāng)初……又為什么要這么做？！”他的聲音越來越高，最后幾乎成了嘶吼，“你要我怎么辦？！你要我怎么辦?。?！”
越青怔怔地站在原地，眼中的猩紅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洞。她緩緩跌坐在地，指尖觸碰到枯萎的花瓣，那觸感像是燒紅的烙鐵，燙得她猛地縮回手。
一滴淚砸在焦黑的泥土上，瞬間被吞噬得無影無蹤。
“鳳盈，青蛇……”她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們走吧?！?p> 她抬起頭，望向灰暗的天空，嘴角扯出一抹慘淡的笑。
“我也該走了?！?p> 小金龍咬緊牙關(guān)，一把抱起昏迷的云瑯桓，轉(zhuǎn)身化作龍形。青蛇拽著呆滯的云鳳盈躍上龍背，金光一閃，直沖九重天而去。
沒過多久，三界各處響徹天諭——
“彼岸花妖越青，毀花界，傷上神，吞生魂，勾結(jié)魔界、冥界、鳳凰一族，公然挑戰(zhàn)三界秩序！凡我三界正義之士，無論人神妖魔，見此魔頭，皆可誅之！九重天天兵即日集結(jié)，討伐魔族！大戰(zhàn)之前，凡投誠者，既往不咎！”
聲音回蕩在天地間，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越青孤零零地站在荒蕪的花界廢墟中，聽著那一道道宣告自己罪狀的詔令，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知道……
這一次，她真的做錯了。
她踏入了冥界。
陰風(fēng)呼嘯，萬鬼噤聲。噬魂獸匍匐在她腳邊，龐大的身軀瑟瑟發(fā)抖，連呼吸都小心翼翼。越青垂眸，指尖輕點它的眉心，一縷幽光閃過，她緩緩抽出了自己的神識——順帶，也將噬魂獸的神識一并剝離。
冥王站在一旁，冷汗浸透了黑袍，卻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越青轉(zhuǎn)身，忽地伸手掐住他的喉嚨，將他提至半空。她紅瞳如血，聲音輕得像是耳語，卻讓整個冥界都為之一顫：“記住，本尊才是冥界真正的主人。若你再敢生出一絲異心……”她湊近，紅唇勾起一抹森然笑意，“本尊會讓你嘗到，什么叫永世不得超生?！?p> 冥王臉色慘白，喉嚨里擠出顫抖的應(yīng)答：“是……是……”
——鳳凰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越青的力量，從來就不依賴于什么法器。
她的召喚術(shù)，本就是三界至高法則。
魔界，封印之地。
越青站在那早已松動的古老封印前，指尖輕撫過裂紋斑駁的石壁，忽地輕笑一聲：“既然都這樣了，那便……徹底解開吧?！?p> 她掌心一壓，封印轟然破碎！
剎那間，魔氣沖天而起，整個魔界為之震動！無數(shù)魔族從四面八方涌來，跪伏在地，狂熱的高呼聲響徹云霄：
“魔尊！魔尊！魔尊！”
越青立于萬魔之前，紅瞳妖異，黑發(fā)飛揚。她抬眸望向九重天的方向，唇邊那抹笑意涼薄而倨傲：“好……那便，戰(zhàn)場上見。”
“魔尊，鳳凰求見。”
“讓她進來?！?p> 鳳凰的態(tài)度與先前截然不同。她恭敬地捧著一個錦盒，低眉順目：“魔尊，小仙特來奉還您的法器?！?p> 盒中，八角魔鈴與仙樂靜靜躺著，流光溢彩。
越青卻只是淡淡掃了一眼，興致缺缺：“送你了，鳳凰。你知道的，我從來不需要靠這些?！彼彶阶呓?，指尖抬起鳳凰的下巴，“畢竟……我可是母神的弟子啊?！?p> 鳳凰立刻跪伏下去，額頭觸地：“魔尊明鑒！鳳凰一族，愿聽差遣！”
“這才對。”越青滿意地笑了。
話音未落，那八角魔鈴竟自行飛起，化作一道流光纏繞在她左腳踝上；仙樂也騰空而起，變作一支墨玉發(fā)簪，斜插入她的發(fā)間。
越青輕笑：“起來吧。”
鳳凰剛起身，又低聲道：“魔尊，小仙還帶了個人來——欒云?！?p> 越青目光掃過一旁沉默的欒云，微微頷首：“嗯，留下吧。”她轉(zhuǎn)身走向王座，衣袂翻飛，“鳳凰，羽林軍交給你了。不日我們便進攻九重天——越過天池，直取南天門，這一戰(zhàn)，可就要看你們羽族的本事了。”
鳳凰眼中精光一閃：“那之后……？”
“放心。”越青倚在王座上，紅瞳中閃過一絲譏誚，“我對九重天沒興趣。你要你的天庭，我守我的魔界，從此……兩不相干。如何？”
鳳凰露出心領(lǐng)神會的笑容：“魔尊痛快！既然如此，我們可得好好準(zhǔn)備——畢竟，天兵天將也不是吃素的?！?p> 越青把玩著發(fā)間的玉簪，慵懶地?fù)]了揮手：“去吧。我也該試試……許久未用的魔音了?！?p> 鳳凰躬身退下。
大殿內(nèi)，只剩下越青一人。她指尖輕敲王座扶手，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危險的弧度。
——這場游戲，終于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