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藍錦初見越青時，她還是個蹣跚學(xué)步的小娃娃，粉雕玉琢的一團，拽著他的衣角咿咿呀呀地叫“哥哥“。那時他只覺得有趣，怎會料到有朝一日這顆心竟會為她牽動？
養(yǎng)傷的歲月漫長，整整一年未見。待他歸來時，竹籬小院已多了兩道身影——尤其那個叫欒云的年輕人，劍眉星目，談笑間總能讓越青展顏。玉藍錦站在桃樹下，看著越青為那人斟茶時袖口沾落的茶葉，忽然發(fā)覺自己的手指在袖中攥得生疼。
他開始笨拙地討好她。從南海鮫珠串成的瓔珞，到北境千年雪蓮制成的香膏，一匣匣珍寶堆滿越青的窗臺。可那姑娘只是淡淡掃過，眼神比看檐下蛛網(wǎng)還要淡漠。
“你不喜歡這些？“他嗓音發(fā)緊，看著越青將錦盒原封不動地推回來。
“修仙之人，要這些俗物作甚？“她轉(zhuǎn)身時發(fā)梢掃過欒云剛贈的竹笛，玉藍錦忽然覺得那截翠竹刺眼得很。
于是他換了法子。天不亮就去山巔采最新鮮的朝露花，指尖被冰霜凍得通紅；深更半夜提著燈籠在河灘翻找，只為捉一對肥美的秋蟹。有次摔進溪水里，袍角還滴著水就把蒸好的蟹黃糕捧到她面前。
越青正在院中練劍，劍風(fēng)掃落他鬢間一片枯葉：“師弟，我說過很多次了，認真修習(xí)仙法最重要...“她望著欒云走來，語氣突然輕快，“欒云！來看看這招‘流風(fēng)回雪’使得可對？“
玉藍錦站在原地，蒸籠的熱氣模糊了視線。他忽然想起小時候越青纏著他要糖人的模樣——那時她眼里盛著的星光，如今都落在了別人身上。
那是云瑯桓離開的第七個年頭。
越青獨自坐在九峰之巔，山風(fēng)卷起她素白的衣袂，像一只隨時會消散的鶴影。遠處云海翻涌，落日將她的輪廓鍍上一層寂寥的金邊。
欒云踏著劍光而來，輕巧地落在她身側(cè)的青石上。他什么也沒問，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越青望著他映著霞光的側(cè)臉，唇角微微揚起，將頭輕輕靠了上去。
“我從小就沒有父母?！八穆曇艉茌p，仿佛在說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故事，“是師父在雪地里撿到了我，用他的袍子裹著我?guī)Щ亓松介T。“
欒云感覺到肩頭傳來細微的顫抖。一只云雀從崖邊掠過，投下轉(zhuǎn)瞬即逝的影子。
“師弟總愛逗我笑，師父雖然嚴厲，但每次下山都會給我?guī)侨恕！八氖种笩o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我是喝老虎奶長大的，管它叫大貓......它待我，比親娘還親?！?p> 說到這里，她的聲音突然哽住了。欒云的手輕輕覆上她的肩膀，溫暖的掌心透過單薄的衣料傳來安定的力量。
“師父第一次遠游?！霸角嚅]上眼，長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我發(fā)了瘋似的練劍，有一天......“她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大貓想來安慰我，我卻將它殺死在了這里......“
山風(fēng)突然變得很冷，卷起幾片枯葉在空中打轉(zhuǎn)。欒云沒有說話，只是將她往懷里帶了帶，另一只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在安撫一個做噩夢的孩子。
山風(fēng)漸冷，暮色沉了下來。越青的聲音輕得像一片墜落的羽毛：
“后來......我被關(guān)在地牢里，整整五年?！八闹讣鉄o意識地描摹著青石上的紋路，“等師父回來時，我連他的臉都認不得了?！?p> 欒云感覺到肩頭的衣料有些濕潤。遠處一只孤雁掠過，發(fā)出凄清的鳴叫。
“師父說要娶我?！八鋈恍α?，那笑意未達眼底，“我想，這大概是我唯一能報答他的方式了?！吧介g的霧氣漫上來，將她的睫毛染得濕漉漉的，“可成親不到一個月，他就走了。“
她的手指絞緊了衣角：“今天......正好是第八年。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自己還有個小徒弟......“
話音未落，忽然有細碎的光點從欒云指尖溢出。剎那間，整座山峰亮如白晝——千萬朵晶瑩的花苞在夜色中次第綻放，花瓣上跳動著月華般的光暈。越青怔怔抬頭，看見漫天花雨落在她的發(fā)間、肩頭。
“好美......“她終于真心實意地笑起來，雙手不自覺地交疊在胸前，像個收到禮物的小女孩。月光為她鍍上一層柔和的銀邊，眼中的水光比星辰還要明亮。
欒云望著她的笑顏，伸手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尖。這個總是沉默的男人，此刻的聲音比山泉還要清澈：“我會一直在?！?p> 越青輕輕點頭，唇角還殘留著方才的笑意。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山風(fēng)嗚咽，玉藍錦站在石階的陰影處，手中的糖人在月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他特意下山買的，竹簽上還纏著她最愛的海棠紅絲帶。可此刻，那甜膩的糖漿仿佛化作了滿嘴苦澀。
原來多余的感覺，竟是這樣剜心刺骨。
他恍惚想起這二十載光陰——一半耗在師門責(zé)任里，一半困在尋找自我的迷途中。而今已近不惑，才終于明白：所謂圓滿，不過是守在最愛的人身邊。可惜那個人的眼里，從來就沒有自己。
“你吃吧?！坝袼{錦將糖人塞給路過的欒萍，指尖還帶著夜露的涼意。不等對方回應(yīng)，他已轉(zhuǎn)身沒入夜色，朝著八峰的方向走去。
燭火搖曳的飯桌上，越青的筷子在碗沿輕輕一擱：“師弟呢？“
欒萍舉起那個開始融化的糖人：“師兄給了我這個，說去八峰了?！?p> “吃飯?！霸角啻鬼鴬A了一筷子青菜，“不必等他?！?p> 越青終究放心不下。她叩響欒云的房門時，肩上還披著單薄的外衫：“隨我去接師兄?！?p> 八峰的酒氣熏得月亮都昏沉。當(dāng)兩人趕到時，玉藍錦正伏在石桌上，酒壇東倒西歪。眾弟子見到越青慌忙起身，酒醒了大半：“九師父！“
“我?guī)厝??！霸角嗟娜菇菕哌^滿地狼藉，“欒云，扶著你大師兄?！?p> “用不著！“玉藍錦突然掙開欒云的手，踉蹌著站起來。月光照出他通紅的眼角，衣襟上還沾著潑灑的酒液。他搖搖晃晃往前走，像一柄出鞘又折斷的劍。
越青冷眼看他跌跌撞撞的身影，直到九峰的門檻將月光截成兩半。
“回去歇著吧。“她轉(zhuǎn)身對欒云說，聲音比夜霧還淡。
身后傳來玉藍錦嘶啞的喊聲：“誰要你們管！“
越青頭也不回地擺擺手：“欒云，明日還要早課?！?p> 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而玉藍錦終于跪倒在青石板上，對著那輪冷月嘔出一腔醉意。融化的糖漿從指縫滴落，像極了再難拼湊的舊時光。
越青剛回到房中，還未坐穩(wěn)，房門便“砰“地一聲被重重推開。玉藍錦踉蹌著闖了進來，衣襟上還帶著夜露與酒氣，驚得她猛地站起：“這是我的房間，你走錯了?！?p> 玉藍錦卻徑直走到她面前，眸中帶著幾分醉意，幾分執(zhí)拗：“我沒走錯。“他聲音沙啞，“我就是...要來你這兒?！?p> “你想做什么？“越青蹙眉，下意識后退半步。
“我想睡在這里?！霸捯粑绰洌阎刂氐乖谒拇查缴?，轉(zhuǎn)眼便沉沉睡去。
越青氣得指尖發(fā)顫，抬腳想踹，終究還是收了回來。她拽著他的衣袖拖了兩下，奈何醉死的人重如磐石。最終她放棄掙扎，轉(zhuǎn)身推門而出，在園中的石凳上獨坐了一夜。
晨露沾濕衣襟時，玉藍錦終于醒來。他茫然四顧，待看清周遭陳設(shè)，頓時面紅耳赤。越青推門進來，見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床邊，連責(zé)備的話都懶得說——這二十多年來，若說誰待她最好，除了師父便是這個師弟了。他的心意，她豈會不知？
只是......
她望向窗外浮云。云瑯桓消失八年，音訊全無。說心未動搖是假，但這些年的獨處讓她明白了一個道理：與其將余生托付他人，不如好好修煉自己。成仙之路雖孤獨，卻最是穩(wěn)妥。
“師姐，我......“玉藍錦局促地開口。
“去練功吧?！霸角嗟驍?，指尖拂過案上未讀完的功法，“今日還要教新欒云新的術(shù)法。“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柄無形的劍，在兩人之間劃下清晰的界限。
自那夜起，玉藍錦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越青永遠不會低頭。
她的心像是冰封的寒潭，任他如何投石問浪，也激不起半分漣漪。
這日練完早課，玉藍錦破天荒地沒有去尋越青。他獨自登上靈峰絕頂，山風(fēng)獵獵，吹得衣袍翻飛如鶴。
腳下是萬丈紅塵。
炊煙裊裊的村落，蜿蜒如帶的河流，遠處城郭的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這就是蒼生。
“或許......“他喃喃自語，“該學(xué)祖師爺那般，看破紅塵，遠走天涯。“
山風(fēng)卷起他的發(fā)帶，像是要將他往塵世外推去。忘記越青，忘記情愛，忘記這二十年的執(zhí)念......
或許，這就是解脫。
玉藍錦轉(zhuǎn)身下山時，腳步比往日輕快許多。他決定回去收拾行囊，一柄劍，一壺酒，從此天地為家。
玉藍錦收拾行囊的手突然頓住。
窗外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越青竟在園中的桂花樹下，與欒萍翩然起舞。金黃的桂花簌簌落下，沾在她飛揚的發(fā)梢，恍若一場溫柔的雪。
他站在窗邊，手中的包袱無聲滑落。
凡心若真能說丟就丟，這世間又何來那么多求而不得的神明？
?。ㄎ绾缶毼鋱觯?p> 玉藍錦發(fā)了狠地練劍，劍風(fēng)掃得滿地落葉翻飛。他妄圖用疲憊麻痹自己，可越青的身影卻總在劍光中若隱若現(xiàn)。
“師弟。“
熟悉的聲音讓他劍勢一滯。越青不知何時已立在梅樹下，手中握著一柄未出鞘的劍。
三十招過后，玉藍錦的劍尖停在越青咽喉三寸處。他不可置信地收劍：“你的功夫呢？“
“三年前就沒有了?！霸角喾魅ゼ珙^落花，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這幾年我從未下過山，你沒發(fā)現(xiàn)么？“
玉藍錦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場惡戰(zhàn)——燭龍的毒焰幾乎將他元神焚盡，醒來時卻奇跡般痊愈。他的聲音開始發(fā)抖：“是不是遇見燭龍那次...你把靈力給了我...“
“你最近很不開心?！霸角啻驍嗨抗饴湓谶h處飄搖的經(jīng)幡上，“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玉藍錦的劍“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他抓住越青的手腕，逼她直視自己：“自從欒云來了，你連笑都不愿對我笑了?！八难劭舭l(fā)紅，“二十年了...為什么就是走不進你心里？“
越青輕輕抽回手：“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愛我?！?p> “愛？“越青忽然笑了，那笑意比秋霜還冷，“怎樣才算愛？嫁給你？“她指向遠處的山門，“我三歲就跟你在這修行，嫁與不嫁，有什么區(qū)別？“
桂花香突然變得很苦，玉藍錦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最痛的并非求不得，而是她早已將真心化作浮云，任他如何追逐，也握不住一片衣角。
“不是的！“玉藍錦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嫁給我，我就能光明正大地親近你......“
“親近？“越青冷笑一聲，眼中泛起寒霜，“你想要的不過是魚水之歡。這不是愛，玉藍錦?！八桓桓_他的手指，“愛是悲歡與共，是靈魂相契。而你——“她的目光如刀，“從頭到尾，只想占有這具皮囊?！?p> 桂花簌簌落在兩人之間，像一道無形的屏障。
“若我容顏老去，不再能讓你滿足，“越青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你是不是又會尋找下一個'我'？“
玉藍錦如遭雷擊，踉蹌后退兩步：“這二十年來，我何曾變過心？“他的聲音嘶啞得可怕，“你以為...我忍了這么多年，是因為沒能力強迫你嗎？“
越青轉(zhuǎn)身望向遠山，云靄在她眸中投下陰影：“放下執(zhí)念吧。以你的資質(zhì)，本該早登仙途?！?p> “成仙？“玉藍錦突然大笑，笑聲中帶著癲狂，“若窮盡一生都得不到所愛之人，成仙有何意義？“他猛地逼近，眼中泛起血色，“不如成魔——至少魔，能得到想要的！“
越青抽身退開，衣袂翻飛如訣別的旗：“執(zhí)念可化心魔，亦可為道心?！八穆曇艉鋈蝗岷拖聛恚叭裟阏嬗X得得到我就能安心修煉，我亦可以成全你......“
“二十年！“玉藍錦一拳砸在桂樹上，金黃的碎花暴雨般落下，“我等你長大，等你回頭，等你——“
“沒有二十年?！霸角啻驍嗨澳阆律绞d，我囚地牢五秋。我們之間......“她頓了頓，“只剩兒時那點情分了?！?p> 玉藍錦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在滿地桂花上綻開刺目的紅。
“好......“他對著虛空獰笑，“既然做神仙得不到你——“
山風(fēng)突然變得凜冽，卷起他散亂的長發(fā)。
“那便成魔吧?！?p> 中秋夜宴，桂香混著酒氣在庭院里浮動，琉璃盞中的月影被碰得支離破碎。越青只淺抿了一口，臉頰便已飛上紅霞。她看著醉倒在石桌上的欒家兄妹，唇角泛起溫柔的笑意：“師弟，送他們回去歇著吧。“她扶著桌沿起身，“我也該去沐浴了。“
越青裹著素紗中衣倒在榻上，渾身綿軟得像浸在溫水里。那杯桂花釀的后勁漸漸上頭，連帳頂?shù)睦p枝紋都在眼前打轉(zhuǎn)。
帳幔突然被掀起。
玉藍錦的身影逆著月光籠罩下來，眸色深沉如墨。越青心頭一顫，強撐著支起身子：“你又走錯......“
“我很清醒?！八麊蜗荷洗惭?，指尖撫過她滾燙的臉頰，“今晚滴酒未沾?！?p> 越青的睡意瞬間消散。她試圖后退，卻被按住肩膀——他的手掌燙得驚人，隔著紗衣都能感受到那份灼熱。
“青青?！八谋羌廨p輕蹭過她的，呼吸交錯間帶著清冽的松木香，“我要證明給你看......“溫?zé)岬拇綆缀踬N上她的耳垂，“我不是薄情之人?！?p> 越青的指尖深深掐進錦被。即使沒有醉酒，此刻她也掙不開這桎梏。但心底有個聲音在尖嘯——云瑯桓生死未卜，道德枷鎖重若千鈞。
“玉藍錦......“她的聲音帶著顫抖，“若你強求，我永生永世都不會原諒你?！?p> 月光突然被云層吞沒，床帳內(nèi)只剩下彼此交錯的呼吸聲。一滴汗順著玉藍錦的下頜滑落，正落在她鎖骨凹陷處，燙得兩人同時一顫。
玉藍錦鉗住她的下頜，迫使她直視自己：“恨也罷?！八鄣追恐党保爸辽傥疫€守在這里。你心心念念的師父呢？“指尖力道加重，“八年了，轉(zhuǎn)眼就是九年、十年。你十六歲嫁他，未滿月他就棄你而去，這九年的空守，值得嗎？“
清脆的巴掌聲驟然響起。越青的手掌火辣辣地疼：“枉你讀圣賢書，做這安慶王！“她聲音發(fā)抖，“這般無恥行徑傳出去，你還有何顏面立于天地間？“
玉藍錦竟低笑出聲：“正因顧忌顏面...“他突然撕開錦袍前襟，露出心口猙獰的傷疤，“我才蹉跎了你最好的年華?！盃T火將那疤痕照得如同蜈蚣，“明日盡管去掌門那里告發(fā)我，但今夜——“他俯身逼近，“我絕不后悔?！?p> 衣帶應(yīng)聲而落。越青的掙扎在他掌下如同幼獸：“玉藍錦！“她嗓音破碎，“若師父歸來......“
“那便請罪?！八巧纤i間淚痕，聲音混著喘息，“師父他......“布料撕裂聲刺破夜色，“定會成全?！?p> 越青的唇瓣微啟，卻被玉藍錦以指腹輕輕按住。
“噓......“他的嘆息落在她耳畔，帶著令人心顫的溫柔。
出乎意料的是，這個每次降妖除魔都殺伐決斷的男人，此刻卻展現(xiàn)出令人驚異的耐心。作為有過婚配之人，他熟諳如何取悅女子；而作為守護越青多年的師弟，他更是將這份疼惜化作了萬千柔情。
指尖拂過她緊繃的肩頸時，他察覺到掌下的輕顫，立即放緩了力道；唇舌游移時，聽到她無意識的嗚咽，便停下動作輕撫她的發(fā)頂。當(dāng)最終結(jié)合時，他甚至克制著自己，先確認她眉間沒有痛色才敢繼續(xù)。最讓他震驚的是——師父竟從未碰過她。
這個認知讓他在擁她入眠時，忍不住將人又摟緊幾分。懷中人因疲憊而睡得香甜，發(fā)絲散在他臂彎里，像一匹流淌的墨緞。月光透過紗帳，為越青的睡顏鍍上銀輝。玉藍錦凝視著她微微顫動的睫毛，忽然覺得這二十余載的等待都值得?；蛟S天道終究憐他癡心，才將這份純凈完整地留給了他。
第三聲雞鳴刺破曉霧，越青在朦朧中睜開眼。玉藍錦的臂膀還環(huán)在她腰間，溫?zé)岬暮粑鬟^她后頸，激起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她望著帳頂垂落的流蘇，心緒如亂麻——昨夜種種在腦海中閃回，羞恥、困惑、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胸腔里翻攪不休。
“青青?！坝袼{錦突然收攏手臂，下頜抵在她發(fā)頂，“往后歲月，我會讓你明白...“他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我要的不止是你的身子。“
越青盯著枕上交織的青絲，喉頭發(fā)緊。
“修仙問道都是虛妄?！八恼菩馁N住她心口，“唯有你，是真實的。“
窗外傳來早課的鐘聲。越青猛地坐起，錦被滑落至腰間：“今日要赴掌門處籌備祭天。“她的聲音干澀得像秋日的枯葉。
玉藍錦跟著起身，拾起地上散落的衣衫。他替她系衣帶時格外仔細，指尖掠過腰間系帶時，昨夜的記憶突然鮮活起來，惹得越青耳根發(fā)燙。
“我?guī)湍闶犷^?！八闷饖y臺上的玉梳。
“不必?！霸角嗥^避開，“欒萍會來?！?p> 話音未落，院外果然傳來少女清脆的呼喚。玉藍錦的手僵在半空，梳齒上還纏著幾根斷發(fā)，在晨光中閃著細弱的光。
“師父——“欒萍的敲門聲清脆如雀鳴。
玉藍錦徑直拉開了門，晨光斜斜地照在他尚未束起的發(fā)上。他有意站在門框正中，讓屋內(nèi)光景一覽無余。欒萍的杏眼瞬間睜大，手中的梳篦“啪嗒“掉在了地上。
“大師兄？！師父她......“
“在等你梳頭。“玉藍錦側(cè)身讓開，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
欒萍慌亂地拾起梳篦，指尖微微發(fā)抖：“那、那師兄要梳頭嗎？“
“先給青青梳?！八麚崃藫嶙约荷⒙涞陌l(fā)絲，“待會兒......再勞煩你?！?p> 欒云布好的早膳冒著熱氣，四人圍坐卻靜得能聽見銀箸碰碗的輕響。欒萍偷瞄著師父頸側(cè)若隱若現(xiàn)的紅痕，低頭扒飯不敢作聲；玉藍錦的目光始終追隨著越青，而越青只盯著碗中米粒，仿佛要數(shù)清有幾顆。
“欒云，隨我去掌門處?！霸角嗤蝗粩R箸，衣袖帶翻了半盞清茶。
玉藍錦按住茶盞：“皇家儀制他不懂，我去?！?p> “欒云也去。“越青起身時，木凳在地面刮出刺耳的聲響。
欒萍怯生生舉手：“要不我也......“
“好?！坝袼{錦截過話頭，“你照顧青青?！?p> 青玉案前，越青果然成了最清閑的人。玉藍錦與禮官據(jù)理力爭時，她倚在窗邊看云；欒云捧著典冊穿梭如蝶時，她撥弄著腕間玉鐲；就連欒萍端來的茶點，她也只用指尖碰了碰便擱在一旁。
禮官們交頭接耳：“這位仙姑倒會享福......“
殊不知她藏在袖中的手，早已將帕子絞成了麻花。
日子如流水般淌過，不起波瀾，卻暗潮洶涌。
玉藍錦食髓知味，總尋著機會親近越青。她不是沒有反抗過，可失了修為的她，哪敵得過正值巔峰的玉藍錦？每每被他制住雙手按在榻上，那雙總是含笑的眼里，此刻盛滿了令她心驚的執(zhí)念。
這日，越青翻閱云瑯桓留下的典籍時，忽覺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
恰逢皇家大祭，玉藍錦代九峰出席。越青獨自躺在榻上，只覺得渾身乏力，胸口翻涌著陣陣惡心。
“師父......“欒萍端著藥碗，欲言又止，“弟子本不該多嘴，但您這癥狀......像是有了身孕......“
“不可能！“越青猛地坐起，又因眩暈跌回枕上。她死死攥著被角，指節(jié)泛白，“絕無可能！“
欒萍咬了咬唇：“大師兄他......夜夜留宿......若真有了身孕，我要不要告訴師兄......“
“住口！“越青厲聲打斷，聲音卻帶著顫抖，“此事不得告訴任何人！尤其是你弟弟！“她突然抓住欒萍的手，指甲幾乎掐進對方皮肉，“答應(yīng)我！“
見欒萍含淚點頭，越青強撐的防線轟然崩塌。淚水決堤而下，她哽咽道：“我不能說......說了，旁人只會覺得我耐不住寂寞......“她撫上平坦的小腹，“當(dāng)年為救他，我散了畢生修為......他說要照顧我......可如今他不等我準備好，便迫我到如此境地......“
窗外傳來祭典的鼓樂聲，喜慶熱鬧，卻襯得屋內(nèi)愈發(fā)凄清。
“若夫君歸來......我又該如何自處......“
欒萍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師父先養(yǎng)好身子?！皩⑺幫脒f到她唇邊，“萬事......有弟子陪著您?！?p> 越青怔怔地望著欒萍，這個素來怯懦的小徒弟，此刻竟成了她唯一能傾訴的對象。她張了張嘴，聲音輕得像一片飄落的羽毛：“若是你......會如何選？“
欒萍絞著衣角，卻說得堅定：“報恩是應(yīng)當(dāng)?shù)?。可若借著恩情強?.....“她偷偷抬眼，“那便不是恩，是債了?！?p> 越青心頭一顫。她想說，自己對玉藍錦并非全無感情，只是這份情誼被強求、被脅迫，早已變了味道?？稍挼阶爝?，又咽了回去。
“我們這些小妖，“欒萍繼續(xù)道，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碗沿，“雖不懂大道理，卻也曉得......“她聲音漸低，“報恩不該是枷鎖?！?p> 越青沉默地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幾只歸巢的雀兒掠過檐角。自從功力盡失，她就像折翼的鳥，連掙扎的力氣都沒了。起初被玉藍錦強迫時，她還會憤怒、會羞恥，可當(dāng)反抗一次次徒勞無功后，她竟開始麻木地接受這一切。
——仿佛這具身體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
夜風(fēng)拂過，帶起她散落的發(fā)絲。越青突然驚覺，她早已記不清上次為自己做決定是什么時候?，F(xiàn)在的她，就像隨波逐流的浮萍，任由玉藍錦擺布。
“師父？“欒萍輕聲喚道。
越青收回目光，嘴角扯出一個蒼白的笑：“天色不早了，你去歇著吧?！?p> 待房門輕掩，她緩緩撫上小腹。那里或許正孕育著一個生命，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期待，還是恐懼。
夜色如墨，玉藍錦踏著露水歸來。
他推開越青的房門時，動作熟稔得仿佛這是自己的寢殿。燭火將熄未熄，在紗帳上投下?lián)u曳的光影。越青蜷縮在床榻內(nèi)側(cè)，單薄的背影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像只疲憊的幼獸。
玉藍錦在床邊駐足。他伸手想撫平她微蹙的眉心，卻在觸及前收了回來。月光從窗縫漏進來，照見她眼下一片淡青——她很久沒睡好了。
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他最終轉(zhuǎn)身離去，木門發(fā)出“吱呀“輕響。院中桂花正盛，香氣濃得發(fā)苦。玉藍錦仰頭望著那輪明月，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越青踮腳為他折桂的模樣。
那時的金桂，分明是甜的。
時光又輾轉(zhuǎn)了將近月余，欒萍在月洞門前已等候多時，裙裾被夜露浸濕也渾然不覺。見玉藍錦踏著月色歸來，她深吸一口氣攔住了去路。
“大師兄?！?p> “何事？“玉藍錦拂去袖上落花，眉間還帶著祭典歸來的疲憊。
欒萍攥緊袖中的安胎藥包，聲音輕卻堅定：“師父有孕了。“見對方瞳孔驟縮，她又補了一句，“您該給她個名分了?！?p> 玉藍錦手中的玉骨折扇“啪“地落地。他忽然想起這半年來越青時常蒼白的面色，以及那些被他誤認為默許的沉默。喉結(jié)滾動幾下，才澀聲道：“她......一直不肯......“
“您就是這樣報答救命之恩的？“欒萍終于忍不住提高聲調(diào)，“趁她功力盡失，強迫她......“
“我沒有強迫！“玉藍錦猛地抬頭，卻在看到廊下身影時驟然噤聲。越青不知何時已站在紗簾后，單薄的中衣被夜風(fēng)吹得貼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你......“越青抓起繡枕狠狠擲來，“無恥之徒！“
玉藍錦接住繡枕，幾步上前將人攬住，卻被狠狠推開。
“青青當(dāng)心！“他慌忙去扶她搖晃的身子，“你如今......“
“滾開！“越青眼中噙著淚，卻燒著怒火，“這半年來你當(dāng)我是什么？“她指向自己小腹，“報恩的工具？“
玉藍錦臉色煞白。他忽然單膝跪地，扯下腰間掌門玉佩：“明日我就公告三界......“
“誰要你的施舍！“越青抓起玉佩砸回他胸口，“我越青再落魄，也不稀罕......嘔......“一陣孕吐突然襲來，她狼狽地扶住廊柱。
欒萍急忙遞上帕子，玉藍錦卻已搶先一步將人打橫抱起。越青正要掙扎，忽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竟是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被他抱在懷里卻沒感到被輕薄。
“要打要罵都隨你?！坝袼{錦的聲音透著從未有過的鄭重，“但求你保重自己。“他低頭看向那尚且不顯的腹部，“和我們的孩兒?！?p> 月光忽然被云層吞沒，檐下風(fēng)鈴叮當(dāng)作響。越青望著他映著燈火的眼眸，竟一時分不清那里面閃爍的，究竟是執(zhí)念，還是......真心。
越青被他半扶半抱地帶進內(nèi)室，檀木門扉在她身后無聲合攏。她正欲轉(zhuǎn)身，卻聽見“咔嗒“一聲輕響——玉藍錦竟在房門上下了禁制。
“玉藍錦！“越青猛地拍打門板，掌心傳來冰涼的觸感，“你要做什么？快開門！“
門外傳來玉藍錦低沉的聲音，像是壓抑著什么：“這幾年，我看著欒云那小子對你百般殷勤，早就該處置他們了。今日......正是時候?！?p> 一旁的欒萍聞言踉蹌后退，繡鞋絆在門檻上。她顫抖著抓住衣袖：“大師兄，我們做錯了什么？我、我們從未有過非分之想?。 ?p> 玉藍錦緩緩抽出長劍，劍鋒在暮色中泛著寒光：“妖就是妖。青青如今有孕在身，你們這些妖物留在她身邊，遲早是個禍害?！?p> “我們發(fā)誓絕不會傷害師父！“欒萍跪倒在地，裙擺沾上塵土，“大師兄若是不信，我們現(xiàn)在就離開山門......“
“妖言惑眾?！坝袼{錦劍尖直指，聲音冷得像淬了冰，“你們知道得太多了。“
“玉藍錦！你瘋魔了嗎？“越青的拍門聲越來越急。忽然一道青影閃過，欒云竟破窗而入，攬住她的腰身將她帶出房門。
夜風(fēng)卷起越青散落的發(fā)絲，她掙脫欒云的攙扶，怒視著玉藍錦：“他們何錯之有？你最近為何變得如此暴戾？“
玉藍錦的目光死死盯著欒云扶在越青腰間的手，眼中似有火焰燃燒：“這兩個妖物，隨時都可能害了你和孩子！“
“你若敢傷他們分毫，“越青擋在姐弟身前，聲音因憤怒而顫抖，“這孩子永遠不會認你這個父親！“
玉藍錦仿佛聽不見任何勸阻，劍招越發(fā)凌厲。姐弟二人節(jié)節(jié)敗退，又顧忌傷到越青，只能勉強招架。欒萍突然推開弟弟：“弟弟，快走！“
劍光如電，直取欒萍心口。千鈞一發(fā)之際，越青掙脫欒云的手，飛身擋在劍前。
“噗——“
降魔劍穿透衣衫的聲音格外清晰。越青低頭看著胸前綻開的血花，身子緩緩滑落。玉藍錦瞳孔驟縮，手中長劍“當(dāng)啷“落地。他跪倒在地，顫抖著抱起越青，卻只觸到漸漸冰冷的軀體。
“青青......青青！“他嘶吼著，眼中的瘋狂終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惶恐。顧不得滿手鮮血，他抱起越青沖向八峰方向，身影很快消失在蒼茫暮色中。
八峰主見到越青胸前的傷口時，指尖幾不可察地顫了顫。那汩汩涌出的鮮血浸透了素白衣衫，比十年前那場禍事還要觸目驚心。他不敢耽擱，立即掐訣施法，銀針在燭光下劃出道道流光，藥香很快蓋過了血腥氣。
整整一天一夜，玉藍錦都僵立在門外。晨露打濕了他的衣袍，他卻渾然不覺，直到八峰主推門而出，他才如夢初醒般撲上前去：“八師叔，青青她......“
八峰主面色復(fù)雜地打量著這個師侄，忽然問道：“你師父......可有十年未歸了？“
玉藍錦身形一晃，啞聲道：“是。“
“這就怪了?！鞍朔逯髂碇?，聲音沉了下來，“我在救治時發(fā)現(xiàn)，她已有三月身孕。只是傷勢太重，胎兒......沒能保住?！?p> 這句話宛如晴天霹靂。玉藍錦猛地捂住心口，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前襟。他跌跌撞撞沖進內(nèi)室，跪倒在床榻前，顫抖的手想要觸碰越青蒼白的臉，又在半空停住。
“青青......“他哽咽著，額頭抵在床沿，“是我害了你們......都是我......“
八峰主站在門外，看著這一幕，心中已然明了。他輕嘆一聲：“她元氣大傷，至少要昏睡三五個月才能醒來。至于那個已成形的胎兒......等你師父回來再作定奪吧。你先帶她回去好生照料。“
玉藍錦機械地點著頭，淚水模糊了視線。他小心翼翼地將越青抱起，仿佛捧著易碎的琉璃。晨光透過窗欞，照在越青毫無血色的臉上，也照見了那個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大弟子，此刻佝僂如老翁的背影。
玉藍錦抱著越青回到居所時，庭前的海棠正開到極盛。花瓣簌簌落在越青蒼白的臉上，他竟不敢伸手拂去，仿佛連這樣的觸碰都會傷到她。
此后數(shù)日，他像個游魂般在院中徘徊。青玉冠歪了也渾然不覺，玄色衣袍上還沾著那日的血跡。偶爾有弟子來報事務(wù)，只見他對著那株海棠喃喃自語，說的盡是“不該用降魔劍“、“孩子會笑了“之類的瘋話。
欒萍姐弟躲在回廊轉(zhuǎn)角，看著這個曾經(jīng)威嚴的大師兄如今形銷骨立的樣子。欒云扯著姐姐的袖子搖頭，可欒萍終究在某個雨夜叩響了房門。
“師父她......“欒萍的嗓音比雨聲還輕。
玉藍錦坐在黑暗里，懷中緊緊抱著越青的月白斗篷。雷光閃過時，欒萍看見他眼底的血絲像蛛網(wǎng)般密布。“我本該護著她......“他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那孩子都會動了......“
姐弟倆從此搬進了偏廂。欒萍每日為越青梳發(fā)更衣，欒云則去山澗采來帶著晨露的靈芝。有天欒萍發(fā)現(xiàn)越青的指尖微微顫動，還沒來得及驚呼，就聽見山下警鐘長鳴。
——又有妖祟作亂了。
玉藍錦佩劍出征那日，滿山海棠一夜凋零。欒云看著大師兄遠去的背影，忽然覺得好笑。這世間最鋒利的降魔劍，終究斬不斷因果輪回。而他們這些活下來的人，不過是在替亡者數(shù)著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