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如紗，輕輕覆在越青身上。她蜷縮在懸崖邊的花叢里，任由夜露打濕衣袖。這樣多好——天地寂寥，只剩她與星辰相對。
可神力卻在血脈里不安地躁動，像解凍的春溪，沖開記憶的閘門。前世的刀光，今生的笑靨，無數碎片在腦海中翻涌。她痛苦地按住太陽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別想了...都別想了...“她將自己更深地埋進花叢，仿佛這樣就能躲開宿命的追捕。那些被她親手斬斷的緣分，那些因她而逝去的生命，此刻都化作荊棘，一根根刺入魂魄。
遠處傳來夜鶯的啼鳴，清越如往昔天君撫過的琴音。越青忽然想起那個總愛摘星給她的少年太子，想起他說“小青蓮要永遠這么漂亮“時的眼神。
一滴溫熱的液體滑過鼻梁，她才發(fā)現自己哭了。真是可笑，能蠱惑神魔的越青仙君，此刻竟像個凡人般軟弱。她翻了個身，將臉埋進帶著清冷香氣的花瓣里。
至少今夜，就讓她做回那株無憂無慮的野花吧。
“青青姑娘?！?p> 越青蹙起眉頭，不悅地望向聲源處。見是花神，她神色稍霽，卻仍冷淡：“何事？“
花神執(zhí)禮甚恭，月光為他鍍上一層銀邊：“這兩日怠慢了姑娘。紫鳶多蒙照拂，在下卻未曾盡地主之誼，實在慚愧?！?p> 越青漫不經心地擺手：“無妨。“她轉身欲走，“請回吧?！?p> “姑娘可是為賞星而來？“花神忽然問道，指尖輕點，喚來一只通體流光溢彩的五色神鹿，“不如由在下引路，帶姑娘去月亮山一觀？那里的星河，觸手可及?！?p> 好奇心終究占了上風。當越青立于山巔時，不由屏息——這里仿佛天地倒懸，抬手可摘星辰，垂眸即見銀河。她一身紅衣獵獵，宛如跳動的火焰，在這片靜謐中格外奪目。
花神怔怔望著她。作為花界之主，他見過世間萬千芳華，卻從未見過這般驚心動魄的美。母神創(chuàng)造她時，想必傾注了所有對美的想象。若能得此姝為伴......
越青卻已慵懶地臥在花叢中：“你且回吧，今夜我便宿在此處?！?p> “這如何使得！“花神急道，“夜露寒重......“
話音未落，眼前人已化作一朵赤色奇花?；ò耆缪?，花蕊似金，周身縈繞著淡淡光暈?；ㄉ裢左E縮，顫抖著跪坐下來：“《萬花譜》首頁記載的母神遺作......竟是真的存在......“
越青倏地化回人形：“胡言亂語什么？“
花神眼中閃爍著狂熱：“您不是花妖，而是母神親手培育的彼岸花，是這世間第一朵、也是最完美的花?！八曇舭l(fā)顫，“難怪紫鳶初見您便心生親近......“
“荒謬?！霸角啾尺^身去，紅衣在月下如血般艷麗，“我不過是云海之巔一株野花罷了?！?p> 花神還想再言，卻見她指尖凝出一縷紅光，頓時噤聲。直到退出百步之遙，他仍忍不住回望——那道紅影立于星河之下，美得令萬物失色。
那些逐漸蘇醒的記憶像荊棘纏繞著越青的心。每當夜深人靜，仇恨的毒藤就會從心底攀爬而出，將荷花池千年的寧靜絞得粉碎。
她貪戀那片碧波帶來的安寧——那是云舒汻用九百年的仙露為她澆灌出的凈土?？删胖靥斓沫倶怯裼钣谒K究是鑲著金邊的牢籠。這份執(zhí)念，成了她與太子之間永遠解不開的死結。
云翊又何嘗不明白？這千年來，他夜夜撫琴，弦音如流水，想要沖刷掉她記憶中的血色?？赡乔{越是溫柔，越青的心墻就筑得越高。他只能像個守池人，每日晨起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株小花是否安好，生怕某天醒來，池中只剩一汪被染紅的水。
有時他會自嘲地想，或許正是這份永遠得不到的忐忑，才讓這株倔強的彼岸花如此令他著迷。就像凡人總愛仰望觸碰不到的月亮。
越青躺在花藤編織的床榻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ń绲撵`氣像溫柔的潮水，一波波沖刷著她心底的戾氣。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向她示好，仿佛在歡迎真正的王者歸來。
她盯著腕間若隱若現的金鈴印記——那是她自我封印的證明。魔界的流朱不足為懼，現在的她連傷及云翊父子都難，更遑論對抗母神。但花界...越青的指尖無意識地在錦被上劃出一道焦痕。
若是花神夠強，若是他愿意臣服...這個念頭一旦滋生，就像野火般蔓延。她恨極了那個創(chuàng)造她又折磨她的母神，恨那些輪回中被迫飲下的忘川水，恨這副永遠逃不脫宿命的身軀。
“這次定要...“她咬著被角喃喃自語，卻在最猙獰的念頭浮現時，突然想起紫鳶天真爛漫的笑靨。越青猛地攥緊胸口衣襟，那里泛起一陣莫名的刺痛。
月光透過紗帳，照在她緊蹙的眉間。這個自詡心狠手辣的魔頭，此刻卻因為想到可能要利用真心待她之人而輾轉反側。最終，疲憊戰(zhàn)勝了執(zhí)念，她在自我厭惡與野心的撕扯中沉沉睡去，連夢境都染著血色。
日影西斜時，越青才迷迷糊糊睜開眼。紗帳外，紫鳶正輕手輕腳地擺著食案，見她醒來，眼睛立刻彎成月牙：“姐姐醒啦？“
越青撐起身子，錦被滑落肩頭：“怎么不早些叫我？“嗓音還帶著初醒的沙啞。
“姐姐從九重天遠道而來，自然要多歇息?！白哮S捧來浸著玫瑰香的帕子，指尖粉嫩得像新綻的花苞。
越青接過帕子時，正對上紫鳶澄澈的笑眼。那樣毫無防備的信任，讓她心頭突然一刺。即便被金鈴蠱惑，這姑娘也是真心待她好的。她垂下眼簾，默默凈了臉，任由溫熱的水汽遮掩瞬間泛紅的眼眶。
“今日穿這件可好？“紫鳶抖開一件紫藤色的留仙裙，衣擺繡著暗紋，在光下流轉如真正的花瀑。
越青懶得推拒，任由她幫忙更衣：“要去何處？“
“人間正值百花節(jié)呢！“紫鳶為她系上最后一根絲絳，興奮得像只小雀，“牡丹開得最盛時，連天庭的仙娥都要偷看。“
越青望著銅鏡，紫色襯得她少了幾分戾氣。鏡中紫鳶正哼著小調為她梳發(fā)，發(fā)間不知何時被簪了朵新鮮的牡丹。
“走吧。“她突然起身，“去人間?！?p> 這句話說出口時，心底某個角落的陰霾似乎也被拂去些許。
膳后，越青正隨紫鳶走向花界天門，忽見花神踏著滿地落英而來。他今日著了件月白色長衫，衣袂翻飛間隱約露出腰間佩劍。
“要去人間？“花神的目光在越青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紫鳶雀躍地點頭：“今年百花節(jié)，我要讓長安城的牡丹開得比往年更艷三分！“
花神從袖中取出一朵冰晶雕琢的瓊花，花蕊處閃著微光：“帶著這個，遇險時喚我名諱?！八D了頓，意有所指地補充，“近來魔界異動頻繁?！?p> 誰知紫鳶轉手就將法器塞進越青掌心：“哥哥糊涂了？有姐姐在，我能有什么危險？“她狡黠地眨眨眼，“倒是姐姐初來花界，該多件護身的寶貝?！?p> 越青垂眸看著掌中瓊花，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云海之巔的雪?；ㄉ裼杂种梗罱K只是輕輕替妹妹理了理鬢角：“申時前回來。“
跨過天門時，越青鬼使神差地回頭，正撞上花神深邃的目光。那眼神不像看一位客人，倒像在凝視失而復得的珍寶。
晨霧未散，越青迷迷糊糊跟著紫鳶穿過云層。人間正值百花節(jié)，遠遠便見一群盛裝女子簇擁著一尊白玉雕像虔誠跪拜。
“那是供奉的哪位神祇？“越青瞇起眼睛，宿醉般的眩暈感還未完全消退。
紫鳶突然湊近，帶著花香的氣息拂過她耳畔：“姐姐不覺得...那雕像很眼熟嗎？“
越青這才定睛細看——玉像眉目如畫，額間一朵牡丹花鈿，與紫鳶確有七分相似。
“莫非是你？“
“我哪有這般福分?！白哮S輕笑，指尖凝出一片花瓣飄向雕像，“這是母神冊封的人間花使牡丹?！八鋈粔旱吐曇?，“哥哥說，真正的第一朵花本該是彼岸花...可惜她被貶下凡了?！?p> 越青指尖一顫，腕間金鈴無聲地震了震。
“母神后來造了許多花，卻再沒有彼岸花那樣的靈氣?！白哮S說著，忽然化作流光飛向祭壇，“姐姐稍候！“
只見那玉像突然泛起柔光，漫天飛花如雨傾瀉。跪拜的人群發(fā)出陣陣驚呼，紛紛以額觸地。越青站在云端，看著紫鳶借玉像顯圣的模樣，忽然想起昨夜花神狂熱的目光。
原來這天地間，還有人記得那朵被遺忘的彼岸花。
一陣腥風突然卷過云頭，越青還未及反應，便被裹挾著墜向凡間。天旋地轉間，一只生滿樹瘤的大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
“唔——“
待她回過神來，已被擄至一處幽暗洞窟。潮濕的苔蘚氣息中，站著個枝干扭曲的樹妖，樹皮般的臉上嵌著兩顆發(fā)綠的眸子。
“小娘子可是花界來的？“樹妖咧嘴一笑，露出寄生藤般的牙齒，“今日百花節(jié)，老朽正缺個壓寨夫人?！?p> 越青頭暈目眩，腕間金鈴竟毫無反應：“既知我是花界的人，還敢如此放肆？“
“放肆？“樹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劃過她臉頰，“老朽修行千年，就愛采擷你們這些嬌花?！八蝗皇站o纏繞在越青腰間的藤蔓，“不過今日...倒要先借娘子些靈力嘗嘗。“
越青頓覺渾身靈力如決堤之水被瘋狂抽取。她本就封印了大半法力，此刻更是四肢發(fā)軟，眼前陣陣發(fā)黑。衣袖下的肌膚竟隱隱泛起花瓣的紋路。
“住手！“她厲聲喝道，聲音卻虛弱得如同囈語，“你可知我是......“
樹妖貪婪地深吸一口氣：“管你是哪朵野花?！疤俾嚼p越緊，“老朽在這山中專劫花界仙子，本想捉個公主，沒想到逮著個更水靈的。“
越青咬破舌尖強撐清明，正要拼死一搏，忽聽洞外傳來一聲清越劍鳴——
越青正要催動體內殘存的靈力，忽見天邊劍光如虹。十余道身影御劍而來，為首的鶴發(fā)老者仙風道骨，袖袍鼓蕩間隱有風雷之聲。
“晦氣！“樹妖咒罵一聲，渾身藤蔓簌簌作響，“青城山的牛鼻子又來壞我好事！“說著竟松開越青，化作一團黑霧遁入地縫。
越青愕然——堂堂千年樹精，竟被幾個修仙的凡人嚇得抱頭鼠竄？她剛掙開纏在腕上的枯藤，那群修士已翩然落地，將她團團圍住。
“妖孽休走！“為首的少年劍指越青，杏黃道袍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
越青暗罵一聲，眼見解釋不清，只得強提所剩無幾的靈力與眾人周旋。甫一交手，她便明白那樹妖為何望風而逃——這些修士劍招凌厲，結成的劍陣竟暗合天罡北斗，劍氣掃過之處山石崩裂。
“諸位且聽我......“
“妖女休要惑人！“一長者，似老者除外的領頭人，拂塵一揮，三十六道符箓凌空結成金網。越青側身避讓，卻被后方少年一劍挑破衣袖，露出已然半透明的手臂——那是靈力枯竭即將現原形的征兆。
她咬牙往深山疾奔，繡鞋早不知丟在何處，赤足踏過碎石枯枝也渾然不覺?？伸`力被吸食殆盡的軀體終究支撐不住，剛躍過溪流便踉蹌栽倒。
“抓住她！“
七八柄長劍同時架在頸間，越青被五花大綁時，聽見有個年輕修士小聲嘀咕：“這花妖...怎的比觀里的仙姑還好看？“
長者一記暴栗敲在那人頭上：“孽障！沒見她腕間妖鈴？定是花界逃出的邪物！“
越青奄奄一息地蜷縮著，腕上金鈴終于發(fā)出微不可察的輕響——可惜除了她自己，誰也聽不見這求救的信號。
越青正暗中摸索著紫鳶給的法器，卻摸到空空如也的袖袋——想必是方才逃亡時遺失了。忽然，捆仙繩應聲而落，那白發(fā)道長竟蹲在她面前，顫抖的手輕撫上她臉頰。
“青青？“他聲音沙啞得像是壓抑了千年的嗚咽，“真的是你？“
越青愕然向后縮了縮：“你認得我？“
道長突然紅了眼眶，一滴淚砸在她手背上，燙得她心頭一顫。這雙布滿皺紋的手小心翼翼扶起她：“我先帶你回青城山?！稗D頭對弟子喝道，“那樹精——格殺勿論！“
越青虛弱地指向腳踝金鈴，這道長卻誤會了她的意思，捧起她沾滿泥土的雙足：“皮外傷而已?！八盱`藥的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琉璃，“睡吧，你需要休息?！?p> 當越青第三次追問他是誰時，走到門邊的身影陡然僵住。月光透過窗欞，照見他半邊蒼老的側臉。
“我是誰？“他苦笑著重復這個問題，背影佝僂得像是瞬間又老了十歲，“果然如他所言...你回了神界，也不會記得我了?！?p> 越青攥緊了被角，指節(jié)發(fā)白。老道長坐在床沿的影子被燭光拉得很長，像是延伸了三百年的思念。
“那年你說要嫁我...“他忽然笑了，眼尾皺紋里盛滿破碎的星光，“我愿意用我的江山換你的真心?！翱菔莸氖种篙p輕摩挲腰間玉佩——那是塊殘缺的龍紋玉。
越青盯著帳頂的流蘇，喉嚨發(fā)緊。三百年前...那是什么時候？她想不起來，完全想不起來。
“后來我才明白，凡人怎配與神女偕老？“他起身撥亮燭芯，火光跳動在他雪白的眉間，“這三百年來，我總想著...若修成金仙...“
“別說了?！霸角嗤蝗淮驍?，聲音啞得不像話。她看見自己腕間浮現的花紋——那是靈力將盡的征兆，也是記憶即將復蘇的前兆。
老道長怔了怔，隨即了然地點頭：“好，不說?！八麨樗春帽唤?，動作熟稔得仿佛做過千百遍，“能再見你一面，夠我再修三百年了?！?p> 關門聲很輕，卻震得越青心頭發(fā)顫。窗外，一株老梅正在夜色里簌簌落花。
夜半驚醒時，越青發(fā)現自己的指尖正在簌簌落下花瓣。冷汗浸透了單衣，她死死按住顫抖的手腕——體內靈力枯竭得像口古井，連最細微的感應都變得模糊。若是此刻云海之巔那四頭被蠱惑的神獸掙脫束縛......
窗外忽然滾過悶雷，她驚得從榻上跌下來。青石板冰涼刺骨，她到底在期待誰能在這個時候來幫幫自己。
“果然...都是要還的...“她苦笑著蜷縮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腕間金鈴突然無風自動，發(fā)出只有她能聽見的哀鳴。
就像當年母神將她打入輪回時說的：“這世間因果，從來公平?！?p> 花界
紫鳶跌跌撞撞沖進百花殿時，發(fā)間的珠釵早已散落。她跪倒在地，裙擺上沾滿泥濘與花瓣：“哥哥...太子殿下...我把越青姐姐弄丟了！“
“什么叫弄丟了？“云舒汻手中的茶盞“啪“地碎在地上。
“是一只千年樹精...“紫鳶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姐姐的氣息突然就消失了，就像...就像被整個天地抹去一般...“
太子臉色瞬間煞白。他太清楚這意味著什么——越青的本體是依賴九重天仙氣維系的彼岸花，一旦靈力枯竭...
“不會的！“紫鳶似乎看穿了太子的想法，突然抓住兄長衣袖，“我們快去找——“
話音未落，殿外突然傳來驚天動地的轟鳴。守衛(wèi)渾身是血地滾進來：“殿下！天塹妖獸沖破結界了！“
花神手中的星盤“咣當“墜地——那妖獸三百年才現世一次，偏偏選在此時！
云舒汻額角青筋暴起，佩劍在鞘中發(fā)出龍吟般的震顫。一邊是瀕臨消散的越青，一邊是亟待鎮(zhèn)壓的花界危機...
“分頭行動?！八蝗慌謹叵伦约阂豢|發(fā)絲，發(fā)絲化作金光沒入紫鳶眉心，“以此感應荷花池仙氣，務必找到她！“
當三人身影分別消失在傳送陣中時，誰都沒注意到殿外那株千年牡丹，突然凋零了一地花瓣。
天界
迦諾幾乎是撞開了凌霄殿的金門，玉冠歪斜也顧不得整理：“陛下！云海之巔的結界——“
天君手中的朱筆“咔“地折斷，墨汁濺在奏章上如血般刺目。他太清楚這意味著什么——那四頭被鎮(zhèn)壓的上古神獸，唯有在感應到彼岸花靈力衰竭時才會躁動。
“備駕?！?p> 踏出殿門時，九重天突然陰云密布。迦諾驚恐地發(fā)現，天君素來從容的背影此刻竟有些踉蹌——這位三界之主此刻不是去鎮(zhèn)壓兇獸，而是趕赴一場遲來的審判。
云海之巔傳來第一聲獸吼時，瑤池所有的蓮花同時凋零。
人間。
那道長守在越青榻前已有三日未合眼。他小心翼翼地用沾濕的帕子拭去她額間細汗，動作輕柔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越青的肌膚已隱隱透出花瓣的紋理，這是靈力即將潰散的征兆。
“睡吧，我在呢?！八p聲哄著，枯瘦的手指為她攏好被角。待她呼吸漸穩(wěn)，老人才顫抖著提起那柄塵封多年的青銅劍，劍穗上綴著的明珠早已黯淡無光。
夜半時分，刺骨的寒意將越青驚醒。她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山風裹挾著血腥味撲面而來。月光慘白，照見石階上橫七豎八的尸首——那些昨日還為她熬藥的年輕弟子，此刻都成了冰冷的軀殼。
她跌跌撞撞奔向大殿，沿途盡是折斷的符劍與碎裂的羅盤。白發(fā)道長獨坐陣眼，素白的道袍被鮮血浸透，像雪地里綻開的紅梅。
“道長！“她的聲音在顫抖。
老人睜開渾濁的雙眼，嘴角扯出一絲苦笑：“青青啊...“每說一個字，就有血沫從唇邊溢出，“這護山大陣...終究是撐不住了...“
山門外傳來樹木摧折的巨響，隱約可見妖魔的影子在夜色中蠕動。道長用盡最后力氣握住她的手：“走吧...若黃泉有路...“他劇烈咳嗽起來，“我定...踏遍忘川...來尋你...“
越青的淚水砸在他皺紋縱橫的臉上，每一滴都映著三百年前那個為她放棄江山的帝王。
“何要如此趕盡殺絕？“她朝著黑暗處嘶吼，這就是她，明明可以成魔，卻又守著那神仙的名頭，如今連個凡人也救不了。
枯枝斷裂的脆響傳來，樹精踏著弟子們的尸首走近，枝丫上還掛著半截杏黃道袍：“自然是為了您啊，神女大人?！八で臉淠樕狭验_一道猙獰的笑，“吞了您的元神，可比苦修千年...“
“住口！“越青踉蹌起身，卻見陰影中緩緩走出個玄衣女子。流朱的劍尖拖過青石板，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兩千年了，姐姐。“流朱的聲音像毒蛇吐信，“您可知被魔鈴操控的滋味？“她突然暴起一劍劈向越青面門，“今日便要你魂飛魄散！“
劍鋒在越青瞳孔中急速放大，她忽然想起那日云海之巔——也是這樣冰冷的劍光，也是這樣刻骨的恨意。也許，當初她怎么殺梧桐和云浚，今日就會怎樣被殺死吧。
越青眼中驟然燃起血色火焰，周身空氣都因她的怒意微微扭曲：“爾敢——“
流朱的玄鐵劍映出越青蒼白的臉，劍鋒劃破夜風發(fā)出鬼泣般的嗡鳴：“現在的你，封印了魔鈴“她每一步都踏碎青石，“連這些螻蟻都不如?！?p> 越青突然低笑出聲，腕間金鈴無風自動：“你當真以為...“她抬起的手掌浮現出古老咒印，“封印魔鈴需要的是靈力？“
流朱瞳孔驟縮，劍勢微滯——那鈴鐺上的紋路正詭異地流動起來，仿佛有生命般纏繞上越青纖細的手腕。
“放肆！“越青眼中金芒暴漲，周身突然卷起血色罡風。可流朱的劍已至眉睫，她竟不閃不避——
“噗嗤“
一道佝僂的身影猛然擋在身前，玄鐵劍貫穿胸膛的聲音格外清脆。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越青看著道長胸前綻開的血花，三百年前的人間的記憶，好像一閃而過。
“不——?。?！“
她接住道長墜落的身軀，嘶吼聲震落滿山桃花。老人顫抖的手撫上她臉頰，在眉心描摹那個記憶中的花鈿：“青青...“每說一個字，就有血沫從唇角溢出，“朕的...越貴妃...“
越青的淚水砸在他皺紋縱橫的臉上，每一滴都映著往昔畫面——少年帝王摘下冕旒對她說：“萬里江山，不及你眉間一點朱砂?！?p> “陛下...陛下...“她哽咽得說不出完整句子，只能徒勞地按住他胸前涌血的傷口，“我都想起來了...鳳靈...鳳靈...“
道長的瞳孔開始渙散，卻仍固執(zhí)地望向她腕間金鈴：“來生...“氣若游絲的聲音混著血腥味，“朕的江山...送你做...嫁妝...“
當他的手最終垂下時，整座青城山的桃花瞬間凋零。越青仰天長嘯，腳踝的金鈴應聲碎裂，滔天魔氣沖天而起——
道長的身軀在她懷中漸漸透明，化作點點金光消散于天地間。越青跪在原地，掌心還殘留著他最后的溫度。萬年前那支被封印的玉笛突然破空而來，在她手中發(fā)出悲鳴。
“呵...“她輕撫笛身，既然無人來救她，那就成為魔鬼吧。
魔氣如潮水般從她體內涌出，越青懸空而起，墨發(fā)在狂風中飛舞。流朱的劍還未觸及她衣角，就被黑暗靈力碾成齏粉。
“你以為...“越青的聲音仿佛從幽冥傳來，“控制你們需要鈴鐺？“
“魔界聽令?！八竦阎赶蛏n穹，腳下浮現血色法陣，“爾等罪孽，當以魂飛魄散相償?！坝竦演p揮，流朱頓時如斷線木偶般跪倒在地，七竅滲出黑血。
魔族眾人轉身欲逃，卻聽天地間突然響起空靈鈴音。那聲音不似從前清脆，而是帶著亙古的蒼涼。所有魔物瞬間僵直，瞳孔中倒映出越青如神如魔的身影。
青城山巔的桃花突然逆時而開，每一朵都浸著血色露珠。那是三百年前，有個帝王為她種下的三百顆桃樹，他說，一年一顆，種到再見之日，只是沒想到再見的時間這么短。
流朱的瞳孔劇烈收縮著，看著那些翻涌的黑暗靈力如同朝圣般匯聚到越青身邊。此刻的越青墨發(fā)飛揚，衣袂翻卷間隱約露出足踝——那里原本的金鈴已化作血色魔紋。
“主人...“流朱嘔出一口黑血，在侍從攙扶下艱難跪地，“屬下...這就回魔界靜候法旨...“
隨著魔族退散，天際隱約的獸吼也漸漸平息。云舒汻猛然抬頭望向九重天方向，心頭掠過一絲不安。
越青緩緩落地時，玉笛恢復了青綠色。她看著滿地修士的尸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鳳靈對她說：“朕的江山，不該有枉死之人?！?p> 黑暗靈力如潮水褪去，她顫抖著將玉笛抵在唇邊。母神的聲音仿佛在耳畔響起：“神魔之別，不過一念...“
第一聲笛音響起時，青城山凋零的桃樹突然抽出新芽。那些戰(zhàn)死的修士身上浮起淡淡金光，如同螢火般向著笛聲匯聚。
“《安魂引》...“藏在云端的紫鳶捂住嘴——這是上古時期，母神為安撫戰(zhàn)魂創(chuàng)的曲子。
越青的七竅開始滲血，可她依然固執(zhí)地吹完最后一個音符。
迦諾幾乎是跌進凌霄殿的：“陛下！枉死城的鬼差來報，有股力量截斷了輪回之路！“
天君手中的星盤突然停止轉動：“何處亡魂？“
“青城山，全數修仙弟子?！板戎Z的玉簡上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名字，“最奇怪的是...那守山的老道竟不在其中?！?p> 云翊揮袖展開天鏡，鏡中青城山巔云霧繚繞。隱約有笛聲穿透鏡面，卻看不清奏樂之人的面容，只有素白衣袂在風中翻飛。
“這...“迦諾揉了揉眼睛，“為何照不出真容？“
當太上老君拄著蟠龍杖趕來時，鏡中連衣袂都消散了，只剩一縷笛音縈繞。
“三界六道，無物不顯?！袄暇陌酌季o蹙，“除非...“
“除非什么？“天君猛地站起，案上茶盞傾覆。
老君望向三十三天外的方向：“除非是母神的授意?！?p> 殿外突然電閃雷鳴，一道金光穿透云層直落青城山。
“陛下？“迦諾輕聲提醒。
“花界近日可有異動？“天君突然打斷，袖中手掌握又握。
迦諾低頭稟報：“太子殿下傳訊，說天塹妖獸已退?！?p> 云翊的目光再次掠過天鏡——這次鏡中只剩空蕩蕩的山巔，仿佛方才一切都是幻覺。他忽然輕笑一聲，九龍冠冕下的眼眸深不可測：“傳令太子，速歸。“
待迦諾離去，天君撫過腰間另一枚完好無損的玉佩。這是與太子一對的父子佩，此刻正微微發(fā)燙。他望向瑤池方向，那里所有的蓮花突然同時合攏。
“原來如此...“低語消散在風中，案頭的星盤突然瘋狂旋轉，最終指向了某個被封印的星宿。
當云翊趕到青城山時，山巔只剩滿地新生的桃樹——那些本該戰(zhàn)死的修士們正茫然站在桃林中，仿佛剛從大夢中醒來。天君指尖撫過尚帶露珠的花瓣，上面殘留的靈力讓他瞳孔微縮。
而此時的花界已是一片狼藉。越青踏碎虛空而來時，正看見紫鳶倒在血泊里，懷中還緊緊護著一株將死的牡丹。花神倚在斷壁殘垣間，手中本命花枝寸寸碎裂。
唯有云舒汻還在苦戰(zhàn)，玄色戰(zhàn)袍被妖獸撕得襤褸，卻仍死死擋在眾人面前。他腳下堆積著厚厚的花瓣尸骸——那是他用劍氣強行護住的最后一片凈土。
“退下?！?p> 清冷的聲音突然響徹戰(zhàn)場。太子回頭時，看見越青手持玉笛凌空而立，素白衣袂翻飛如展翅白鶴。那支笛子他第一次見。
笛聲起時，滿地殘花突然逆風飛揚，化作利刃刺向妖獸。云舒汻的劍同時出鞘，劍氣與花雨交織成天羅地網。
“你竟敢犯上神——“越青足尖輕點花瓣，每一步都蕩開金色漣漪。那妖獸被逼得現出原形，竟是只通體漆黑的饕餮。
“流朱，將它關進魔界地牢?！?p> 當流朱率眾趕來時，越青的指尖已經泛起透明之色——那是靈力徹底枯竭的征兆。她強撐著發(fā)完最后一道命令，便如斷線紙鳶般墜落。
云舒汻飛身去接的剎那，一道金光比他更快。天君攬住越青纖細的腰肢，在太子驚愕的目光中撕開空間裂縫。
“父君！“太子劍指未消的虛空裂痕，卻只抓到一片逐漸消散的金羽——那是天君故意留下的障眼法。
花神掙扎著起身，看向太子染血的背影：“殿下...她方才用的...“
云舒汻捏碎手中金羽，聲音沙啞，“我也不知道，回去再說“
滿地殘花突然無風自動，仿佛是在恭送真正的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