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斜，官道旁的茶棚里飄著粗茶的香氣。幾個獵戶正圍坐在油膩的木桌旁，一邊數(shù)著今日賣獵物的銅錢，一邊唉聲嘆氣。
“老張，咱們今兒個加起來還沒越夫人一半多呢。“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漢子灌了口茶，苦笑道，“她那手箭法，簡直神了?！?p> “可不是嘛，“另一個瘦高個兒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要不是她帶著倆孩子走不遠(yuǎn)，只在附近山頭打獵，咱們怕是連這點收成都沒有?！?p> 茶棚角落的陰影里，云左的耳朵微微一動。他放下茶碗，不動聲色地挪到獵戶們旁邊：“幾位大哥，聽你們口音像是本地人？“
絡(luò)腮胡警惕地打量著他：“我們是獵戶村的。這位爺是...“
云左露出憨厚的笑容：“路過做點小買賣。聽說你們村有位神箭手？“
“你說越夫人啊，“瘦高個兒來了精神，“她那箭法，嘖嘖...“他比劃著，“去年冬天，四箭齊發(fā)，射穿了四只正在飛的山雞！“
云左的手指在桌下微微發(fā)抖。他強(qiáng)自鎮(zhèn)定地又問了幾個問題，臨走時還特意多付了茶錢。
當(dāng)天下午，獵戶村最東頭的小院里，燕子正蹲在井邊洗衣裳。兩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在院子里追著一只花蝴蝶玩。忽然，籬笆門外傳來腳步聲。
“這位公子找誰？“燕子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警惕地看著來人。
云左的目光在兩個孩子身上停留了片刻，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請問...越夫人可住這里？“
“越姐姐上山打獵去了，“燕子擦了擦手，“您要是想學(xué)箭法，得明兒再來。“
云左的眼睛亮了起來：“她的箭法...很特別？“
燕子驕傲地挺起胸脯：“方圓百里誰不知道？越姐姐能四箭齊發(fā)，箭箭中靶心！去年縣太爺還特意派人來請她去當(dāng)教頭呢?！?p> 云左的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的錢袋。他掏出一錠黃澄澄的金子，塞到燕子手里：“勞煩姑娘，請越夫人明日務(wù)必在家等我。我...我叫阿牛，是隔壁村來學(xué)藝的?！?p> 燕子被金子的分量嚇了一跳，連忙推辭：“這...這也太多了...“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霸谱蠛笸藘刹剑抗庥植蛔杂X地飄向院子里嬉戲的孩子。那個稍大些的男孩轉(zhuǎn)過頭來，眉眼間竟有幾分熟悉的神采。
“那...公子明日未時再來吧，“燕子將金子小心收好，“越姐姐上午要補(bǔ)覺的?！?p> “好，好。“云左連連點頭，轉(zhuǎn)身時差點被門檻絆倒。走出老遠(yuǎn)，他的心跳還是快得厲害。找了整整三年，終于...終于找到了。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小院的籬笆墻上。那里，不知何時多了個纖細(xì)的身影，正靜靜地望著他遠(yuǎn)去的方向。
夜色如墨，洛陽城的街道上響起急促的馬蹄聲。云左快馬加鞭趕回王府，連叩門的手都在微微發(fā)抖。
“王爺！王妃找到了！“他幾乎是撞開了書房的門。
云夢勛手中的兵書“啪“地掉在地上，燭火映照下，他的眼睛亮得驚人：“在哪？“
“獵戶村，不過...“
不等云左說完，云夢勛已經(jīng)抓起披風(fēng)：“備馬！“
“王爺，現(xiàn)在已是三更天了，王妃上山打獵還未歸...“
“無妨！“云夢勛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本王等這一刻已經(jīng)等了三年?！?p> 馬蹄踏碎一路月光，當(dāng)二人趕到那座偏僻的小院時，已是子夜時分。院門吱呀一聲打開，越青背著獵物踏月而歸，肩上還沾著夜露。
“姐姐回來了?！把嘧佑鰜斫舆^獵物，突然瞥見暗處的人影，嚇得差點驚叫出聲。
越青正要轉(zhuǎn)身，一個魂牽夢縈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
“越兒?！?p> 她渾身一僵，手中的弓箭差點掉落在地。月光下，那個朝思暮想的身影就站在三步之外，錦衣玉帶，卻滿眼都是小心翼翼的期盼。
“越兒，是我...“云夢勛向前一步，卻被冰冷的箭尖抵住胸膛。
燕子驚得捂住嘴——眼前這位氣度不凡的貴人，竟是越姐姐的夫君？
“王爺請回吧。“越青的聲音比夜露還冷，“往事如煙，何必執(zhí)著？“
云夢勛望著那寒光閃閃的箭簇，心痛如絞：“你就這般恨我？“
“不恨?！霸角喾畔鹿鹿庹找娝劢堑臏I光，“只是我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越青了?！?p> “無論你變成什么樣子，你都是我的妻?！霸茐魟淄蝗粏蜗ス虻?，“若你愿意，我即刻辭官，陪你在此終老?！?p> 院中傳來孩子的啼哭聲，越青的神色更加決絕：“請回吧。你我之間，早已恩斷義絕?！?p> 云夢勛固執(zhí)地站在原地：“我們就在門外守著。等你休息好了，我們再談?！?p> 晨光微熹時，燕子輕手輕腳地推開院門，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倒退一步——云夢勛和云左竟還保持著昨夜的位置，衣袍上沾滿夜露，在晨光中泛著細(xì)碎的水光。
“你們...當(dāng)真一夜未走？“燕子壓低聲音問道。
云夢勛立即起身，玄色錦袍的下擺已被露水浸透：“姑娘這是要去集市？“
燕子警惕地抱緊背簍里的獵物：“我得去換些米面，不能餓著孩子們。“
云夢勛從懷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這些你先拿著?！耙娧嘧右妻o，他急忙補(bǔ)充：“就當(dāng)是...是給孩子們的。“
晨風(fēng)吹動云夢勛的衣袖，燕子這才注意到他手腕上戴著一根褪色的紅繩——和越青珍藏的那根一模一樣。
“孩子...是什么時候出生的？“云夢勛的聲音突然哽咽，“她...受苦了嗎？“
燕子望著這個在晨光中微微發(fā)抖的王爺，忽然心軟了：“去年開春，那天天寒地凍...“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穩(wěn)婆說雙生子難產(chǎn)，姐姐流了那么多血，把整床被褥都染紅了...“
云夢勛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卻渾然不覺疼痛。他仿佛看見越青蒼白如紙的臉，聽見她撕心裂肺的喊聲——而那時他在哪里？在富麗堂皇的王府飲宴？在邊關(guān)軍營發(fā)號施令？
“孩子落地后，姐姐只剩一口氣了?！把嘧幽税蜒蹨I，“我把孩子抱給她看，她連笑的力氣都沒有...就那么死死攥著我的手...“
路邊的野花沾著晨露，云夢勛卻覺得那是越青當(dāng)年的血淚。他突然轉(zhuǎn)身，一拳砸在樹干上，震落無數(shù)露珠。
“后來呢？“他啞著嗓子問。
燕子抽了抽鼻子：“為了還債，姐姐剛能下床就背著孩子上山。有次遇到野豬，她前胸后背各綁一個孩子，硬是射穿了野豬的眼睛...“她突然指著云夢勛的衣袖，“你腕上這紅繩...“
云夢勛珍重地?fù)崦噬睦K結(jié)：“這是我們大婚時，她親手給我系的?！瓣柟庀?，他忽然發(fā)現(xiàn)紅繩里纏著一根長發(fā)——是越青的。
遠(yuǎn)處傳來孩子的啼哭聲，云夢勛像被雷擊中般渾身一震。那是...他的骨血在哭。
云夢勛的心口像是被千萬根銀針狠狠扎入，疼得他幾乎直不起腰來。他望著那扇緊閉的柴門，恨不能立即沖進(jìn)去將越青緊緊摟在懷中——哪怕她要用弓箭射穿他的心臟，哪怕她要用最惡毒的話語咒罵他，只要她能消氣，怎樣都好。
“姑娘...“他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在你越姐姐眼里，我怕是比那山里的豺狼還要可惡?！?p> 燕子歪著頭打量眼前這個華服男子，晨光落在他緊蹙的眉間，竟顯出幾分可憐：“姐姐從不說你是什么人，可我瞧你這身打扮...“她扯了扯云夢勛繡著金線的袖口，“定是個了不得的大官吧？“
云夢勛苦笑著搖頭，從懷中取出一塊令牌——上面赫然刻著“七王府“三個鎏金大字：“我是當(dāng)朝七王爺，也是...傷你越姐姐最深的人?！?p> 燕子倒吸一口涼氣，手中的背簍差點掉落。她忽然想起越青腕上那些猙獰的疤痕，聲音頓時冷了下來：“難怪姐姐說...說再也不要見你。“
“我知道...“云夢勛突然抓住燕子的手腕，眼中竟泛著水光，“可我求你，給我一個贖罪的機(jī)會?！八闹讣庠诎l(fā)抖，“我愿用余生彌補(bǔ)，只要她能過上好日子...“
燕子被他眼中的痛楚震住了。她想起越青深夜獨自垂淚的模樣，想起兩個孩子嗷嗷待哺時的窘迫，猶豫道：“姐姐最疼那兩個孩子...若是你能...“
話未說完，院內(nèi)突然傳來孩子的笑聲。云夢勛像被雷擊中般渾身一顫——那是他的骨血在笑。他不由自主地向院門挪了兩步，卻又怕驚擾了這份安寧，生生止住腳步。
“我該去集市了?！把嘧泳o了緊背帶，臨走時又回頭道，“王爺若真有誠意...不妨從孩子們身上想想辦法。姐姐常說，孩子笑起來的時候，什么煩惱都沒了?！?p> 云夢勛望著燕子遠(yuǎn)去的背影，忽然解下腰間玉佩交給云左：“速去置辦些孩童的玩意來。“他的目光溫柔得不可思議，“要...要最好的。“
晨風(fēng)吹散薄霧，露出小院籬笆內(nèi)兩個蹣跚學(xué)步的小小身影。云夢勛隔著籬笆望著他們，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稍大些的男孩，眉眼間竟有七分像極了他年少時的模樣。
天快黑時，云夢勛匆匆趕回洛陽城內(nèi)的別院。他正吩咐侍從準(zhǔn)備孩童的衣物玩具，忽聽院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七弟?！霸茐糌芬灰u素白錦袍立在廊下，腰間玉帶上的蟠龍紋在燈籠下泛著微光。三年守陵生涯讓他消瘦不少，眼角也添了幾道細(xì)紋。
云夢勛手中的撥浪鼓“咚“地掉在地上。兄弟二人隔著滿地箱籠對視，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三哥...“云夢勛終是先開了口，聲音干澀得像是許久未說話，“別來無恙?！?p> 云夢胤的目光落在那堆孩童衣物上，嘴角泛起苦笑：“看來七弟已經(jīng)找到越兒了?！八蚯耙徊?，燈籠在他臉上投下?lián)u曳的光影，“我此番前來，只求見她一面?！?p> 云夢勛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佩劍，眼神陡然銳利：“三哥還要與我相爭？“
“爭？“云夢胤突然低笑出聲，從袖中取出一封泛黃的信箋，“三年前就想寫給她得放妻書，”信紙在他手中簌簌作響，“我只是...欠她一句道歉?！?p> 夜風(fēng)吹動檐角銅鈴，叮咚聲中，云夢胤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當(dāng)年若不是我一時糊涂，她也不會...“
云夢勛望著兄長遠(yuǎn)不如從前挺拔的背影，忽然想起那日在獵戶村看到的雙生子——其中一個孩子的眼睛，像極了三哥。
“明日卯時，城西獵戶村?！霸茐魟捉K是松了口，彎腰拾起那個彩繪的撥浪鼓，“不過三哥要做好準(zhǔn)備，她現(xiàn)在...連我都不愿見?！?p> 云夢胤深深作揖，抬頭時眼中竟有淚光閃動：“多謝七弟成全?！?p> 夕陽漸沉?xí)r，院門外傳來馬蹄聲。越青正在灶前熬粥，聞聲手一抖，木勺“咚“地掉進(jìn)鍋里。
“越姐姐...“燕子慌張地跑進(jìn)來，“兩位王爺都來了。“
越青的指尖死死摳著灶臺邊緣，直到泛白。她轉(zhuǎn)身就往里屋走，卻被兩個孩子抱住了裙角。
“娘親，餓...“小兒子仰著沾滿糕屑的臉，天真地望著她。
院門“吱呀“一聲開了。云夢胤的聲音隔著窗紙傳來，依然如當(dāng)年教她寫字時那般溫潤：
“越兒，是我。“
越青的眼淚“啪嗒“砸在孩子發(fā)頂。她死死咬住嘴唇，生怕一開口就會泣不成聲。
“就說幾句話...“云夢胤的聲音輕得像羽毛，“說完就走?！?p> 灶上的粥咕嘟咕嘟冒著泡，越青終是抹了把臉，拉開了門閂。
云夢胤站在夕陽余暉里，素白的衣袂被晚風(fēng)輕輕拂動。他目光落在兩個孩子身上，嘴角微微揚(yáng)起：“眼睛像你?！?p> 越青下意識將孩子往身后護(hù)了護(hù)，卻見云夢胤從懷中取出個錦囊：“這是...給孩子的小玩意?！板\囊里裝著兩枚溫潤的玉佩，刻著平安鎖的紋樣。
“越兒...“云夢胤突然深深作揖，腰彎得極低，“三哥對不起你?！?p> 越青的眼淚決堤般涌出。她看見云夢胤抬起頭時，眼角有晶瑩閃過。
“當(dāng)年我鬼迷心竅...“他的聲音發(fā)顫，“騙你說孩子是我的，把你困在府里...“修長的手指攥緊了衣袖，“我這樣的混賬，本不配求你原諒...“
院墻外的老槐樹沙沙作響，仿佛在替人說盡未言之語。
“七弟他...“云夢胤忽然看向門外，“從西北戰(zhàn)場初見就喜歡你?！八嘈σ宦?，“那日你女扮男裝射箭，他說'若這是個姑娘，我定娶回家'...“
越青的哭聲再也壓抑不住。她當(dāng)然記得——那時她正蹲在旁邊整理箭筒，聽到這話時心跳如鼓，連耳根都燒了起來。后來無數(shù)個被冷落的夜里，就是靠著這份回憶熬過來的...
云夢胤后退兩步，最后深深望了她一眼：“余生很長，愿你...“話音戛然而止，他轉(zhuǎn)身走入暮色，背影挺拔如松，唯有袖口被攥出的褶皺泄露了情緒。
越青癱坐在門檻上，淚水模糊了視線。懷中的孩子不安地扭動，她才驚覺自己渾身都在發(fā)抖。那些被踐踏的真心，那些被辜負(fù)的歲月，真的能隨著一句道歉就煙消云散嗎？
門外，云夢勛靜靜立在槐樹下，手中捧著個撥浪鼓，眼中滿是小心翼翼的期盼。晚風(fēng)卷著槐花掠過他們之間，像是命運輕不可聞的嘆息。槐花的香氣在院子里靜靜流淌。云夢勛站在臺階下，月光為他鍍上一層銀白的輪廓。他望著越青，眼中是化不開的痛楚與期盼。
“越兒...“他的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一場夢，“給我最后一次機(jī)會，好不好？“
越青的手指搭在門框上，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她正要關(guān)門，卻聽見“咚“的一聲——云夢勛竟直挺挺地跪在了青石板上。
“求你...“他的聲音哽咽了，“跟我回家。“
越青的呼吸一滯。她緩緩走到云夢勛面前，月光下，她的身影單薄得像一張紙：“我當(dāng)真...值得你這般？“
云夢勛仰起頭，眼中的淚光映著月色：“我的世界很小，只裝得下一個你?！?p> 越青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說不盡的滄桑。她伸出雙手，掌心向上：“你看清楚了，這雙手再也不是當(dāng)年那千金小姐白嫩的手了?！按植诘睦O子在月光下清晰可見，手腕上還有一道猙獰的疤痕。
云夢勛顫抖著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掌心貼在自己臉頰：“我記得每一道繭子的來歷?！八臏I水滾落在她掌心，“這是納鞋底磨的，這是劈柴火的傷，這是...“
“我的臉也不再年輕了?！霸角噍p聲道，眼角的細(xì)紋在月光下無所遁形。
云夢勛突然將她拉入懷中，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進(jìn)骨血里：“我愛的從來不是你的容貌?！八男奶高^衣料傳來，又快又急：“是你那般堅定和有毅力...是你這個靈魂啊?！?p> 夜風(fēng)拂過，帶來遠(yuǎn)處孩童的囈語。越青在他懷中輕輕顫抖：“若你真要留下...我們就在洛陽安家吧。“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長安的每一塊磚石，都刻著太多傷心事。“
云夢勛收緊雙臂，像擁著失而復(fù)得的珍寶：“好，我們在洛陽城西建一座小院，要有一棵老槐樹，就像這里一樣?！八穆曇粢蚣佣l(fā)顫，“孩子們可以在樹下習(xí)武讀書，你若是愿意，我每日陪你上山打獵...“
越青沒有回答，只是將臉深深埋進(jìn)他的肩窩。月光下，兩顆歷經(jīng)滄桑的心終于找到了歸處。院角的夜來香悄然綻放，仿佛在為這個遲來的擁抱獻(xiàn)上祝福。
暮春的洛陽王府，梨花如雪。越青站在新栽的槐樹下，看著仆人們將最后一批箱籠搬進(jìn)內(nèi)院。她身上華貴的錦緞與周遭的雕梁畫棟格格不入，倒像是被強(qiáng)行套進(jìn)畫框的野雀。
“夫人，小公子們的寢殿已經(jīng)收拾妥當(dāng)了?！皨邒吖Ь吹匦卸Y。
越青搖搖頭：“今夜還是讓他們睡在我房里?！八氖种笩o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里本該掛著箭囊，如今卻只剩一串溫潤的玉佩。
夜深人靜時，越青輕輕拍著孩子們的背脊。錦被繡枕散發(fā)著陌生的熏香氣息，讓她想起獵戶村那床打著補(bǔ)丁的粗布棉被。月光透過紗窗，在兩個熟睡的小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娘親在呢...“她哼著從前在山里哄睡的歌謠，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待孩子們睡熟，越青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寢殿。鎏金燭臺上，紅燭淚積了厚厚一層。她伸手觸碰床榻上繡著并蒂蓮的錦被，忽然想起那夜在獵戶村，云夢勛跪在青石板上時，眼中閃爍的淚光。
“真是...荒唐?！八猿暗匦α诵Γ禍缌俗詈笠恢灎T。
門外，云夢勛的掌心貼在雕花門扇上，久久未動。他聞得到里面飄來的淡淡藥香——那是越青常年勞累積下的舊傷，需要每晚敷藥。幾個時辰前，他親眼看見她拒絕丫鬟伺候，獨自在銅鏡前給肩胛的箭傷涂藥膏。
“王爺...“老管家提著燈籠欲言又止。
云夢勛擺擺手，轉(zhuǎn)身走入回廊。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越青的窗欞上。他想起白日里越青看孩子們的眼神——那么溫柔，可轉(zhuǎn)向他時，卻總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戒備。
五日后，書房。
“王爺，這是夫人今早射下的雁。“小廝捧著一只羽箭走進(jìn)來，“夫人說...給兩位小公子加菜。“
云夢勛接過那支箭。箭桿上刻著細(xì)小的紋路——是越青獨有的標(biāo)記。他忽然起身：“去庫房取那張犀角弓來?！?p> 當(dāng)夜，越青的窗前多了一張弓。沒有留言，只有弓弦上新?lián)Q的鹿筋繩，在月光下泛著溫柔的光澤。
越青站在窗前，指尖輕輕拂過弓臂。那里有一處新刻的痕跡——一朵小小的并蒂蓮，與錦被上的花紋一模一樣。
午后，陽光透過新發(fā)的槐樹葉，在庭院里灑下斑駁的光影。越青正半跪在草地上，手把手教長子拉那張小弓。孩子咯咯的笑聲驚飛了枝頭的雀鳥。
“王爺來了?！霸角囝^也不抬地說道，手指穩(wěn)穩(wěn)地扶住孩子的小手。
云夢勛站在廊下，看著眼前這一幕竟有些恍惚。陽光為越青的側(cè)臉鍍上一層金邊，她發(fā)間的玉簪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那是他昨日命人新制的，簪頭刻著小小的弓箭紋樣。
“孩子們...可還習(xí)慣？“云夢勛走近幾步，聲音不自覺地放輕。
越青終于抬頭，眼角漾起細(xì)小的笑紋：“整日有人陪著玩耍，哪有不習(xí)慣的道理?！八牧伺暮⒆拥谋?，“去，讓嬤嬤帶你們吃點心了?！?p> 待孩子們跑遠(yuǎn)，庭院里忽然安靜下來。風(fēng)吹過新栽的牡丹，帶起一陣馥郁的香氣。
“王妃若是覺得悶...“云夢勛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可以出去走走。“
越青搖搖頭，目光落在遠(yuǎn)處：“外頭太吵。“她的手指輕輕撫過弓弦，發(fā)出細(xì)微的嗡鳴。
云夢勛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終于開口：“其實...我有事想與王妃商量?！?p> “巧了，“越青微微一笑，“我也有事想同王爺說?！?p> “王妃先說。“云夢勛急忙道。
越青將弓輕輕放在石桌上：“我想接燕子來府里住?！八闹讣庠诠凵袭嬃藗€圈，“那丫頭聰明伶俐，與我大師兄年紀(jì)相仿...“
“自然可以。“云夢勛不假思索地應(yīng)下，隨即又躊躇起來，“其實...我也有個人想接入府中?！?p> 越青的手指頓住了。她緩緩抬頭，眼中閃過一絲云夢勛讀不懂的情緒。
“是...皇兄三年前賜的秀女?！霸茐魟椎穆曇粼絹碓降停八恢豹毦娱L安，近日來信...“
“接來吧?！霸角嗤蝗徽f道，聲音平靜得像是討論今日的天氣，“府里確實冷清了些?！?p> 云夢勛急切地上前一步：“越兒，你若是不愿...“
“王爺多慮了?！霸角嗾酒鹕?，裙裾拂過青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我既答應(yīng)回來，就不會為難任何人?！八D(zhuǎn)身望向遠(yuǎn)處的花樹，“只是孩子們還小，希望王爺...“
“她住西跨院！“云夢勛急忙道，“絕不會打擾到你和孩子們?！?p> 越青輕輕點頭，陽光在她睫毛下投下一片陰影。她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槐花，輕聲道：“我去看看孩子們點心用得如何了。“
云夢勛垂下眼瞼，聲音低沉而溫柔：“我并非擔(dān)心你會對付她。那些過往的恩怨糾葛，我早已放下。如今，我只想與你共度余生。越兒，你...能否也放下？“
越青輕嘆一聲，目光飄向遠(yuǎn)處：“我也想放下?？赡闫一貋?。“她的聲音帶著幾分苦澀，“我這一生最不愿欠人情債，卻偏偏欠你最多。往后余生，我只想好好撫養(yǎng)你的孩子們。除此之外...我別無他想?！?p> “我要你回來，不只是為了孩子們?！霸茐魟咨锨耙徊?，眼中盛滿痛楚，“是因為我愛你。無論你變成什么模樣，做過什么事，我永遠(yuǎn)都是你的丈夫。我只想與你攜手走完這一生。難道...連這樣簡單的心愿，你也要拒絕嗎？“
淚水在越青眼中打轉(zhuǎn)：“我做過的錯事...何止一件兩件？我實在無顏面對你，更做不到...若無其事地與你做恩愛夫妻?！?p> 云夢勛輕輕握住她顫抖的雙手，聲音溫柔而堅定：“我可以等。等到你愿意讓人陪伴的那一天，我隨時都在。“
這句話仿佛擊碎了越青最后的防線，她突然失聲痛哭：“云夢勛！你不該這樣的...不該！為何不像從前那般冷漠無情？為何要如此卑微？七王府因我而傾覆，你為何還要...還要這樣待我？難道你心中...就真的沒有一絲怨恨嗎？“
云夢勛抬手為她拭去淚水，嘆息道：“哪里還有什么怨恨？你的家族...不也是因我而毀？這一次，我們真的兩清了?！?p> 越青卻仍固執(zhí)地?fù)u頭：“不...人生漫長，我不僅毀了七王府，更曾對你不忠。我害怕...害怕有朝一日你會重提舊事。我們...還是保持距離為好。“
“若連七王府的恩怨都能煙消云散，“云夢勛目光灼灼，“三哥對你做的事，我又怎會怪罪于你？越兒，信我一次，可好？“
越青張了張口，卻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那些積壓已久的疲憊如潮水般涌來，她還未來得及回應(yīng)，眼前一黑，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她病了。
這是三年來第一次。
從前，她嬌生慣養(yǎng)，從未生過?。缓髞?，她為了活命，為了復(fù)仇，不敢生??；再后來，她為了孩子們，不能生病。而現(xiàn)在，她終于能稍稍松懈，于是病來如山倒。
連續(xù)十日，她昏迷不醒，高熱不退。大夫診脈后搖頭，說高熱難消，怕是救不回來了，請王爺……準(zhǔn)備后事吧。
云夢勛聞言，一口鮮血猛地嗆出，濺在衣襟上，猩紅刺目。他忽然想起從前——那時他才十七歲，她的孩子胎死腹中，他也曾真心實意地痛過。只是那時的痛，很快便得到慰藉，因為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真正失去她。
而這一次，痛徹心扉，再無轉(zhuǎn)圜。
他躺到她身邊，將她滾燙的身軀緊緊摟入懷中，淚水無聲滾落：“越兒，我陪著你……你別走得太快，我隨后就到。”
越青早已神志不清，只癡癡囈語：“長安……長安……回家……”
云夢勛點頭，聲音哽咽：“好，我們回長安……我知道，那里才是你的家?！?p> 于是，他一路抱著她，寸步不離。兩個孩子蹲在一旁，三個男人默默流淚，卻不敢出聲，生怕錯過她哪怕一個字?？稍角嘣傥撮_口。
當(dāng)馬車駛?cè)腴L安城門時，她的體溫驟然降了下來。云夢勛顫抖著伸手探向她的鼻息——
她已沒了呼吸。
剎那間，他如遭雷擊，喉嚨像被人生生扼住，半晌才緩過氣來，隨即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越兒！越兒……你怎么能這么狠心？！我找了你這么久……你連一聲‘夫君’都不肯叫……越兒啊……”
兩個孩子聞聲，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一時間，整支隊伍悲泣四起，哀聲不絕。
云左也紅了眼眶。
他早該知道，即便死，她也不會多看他一眼?？伤栽敢獾?，愿意守著她。
卻沒想到，她竟是這樣結(jié)局。
——真是可憐了她。
七王府的葬禮極盡哀榮，七王爺親自守靈，寸步不離。這一守，便是數(shù)年。
從此，再無人見過七王爺，也再無人提起七王府的舊事。
可七王妃的美貌，卻在坊間悄然流傳。不知是誰傳出的，說曾經(jīng)有位色藝雙絕的女子，美得驚心動魄，連一代戰(zhàn)王都為她放棄天下。
云夢勛將她的身體冰封，而后自己也躺在她身旁，任由寒霜一寸寸侵蝕血肉，活活凍死。他說，這樣便能陪她輪回轉(zhuǎn)世，永不分離。
云左想，若是自己，大抵也會如此。
——可他沒這個資格。
于是，他默默守著二人的靈位，一守便是二十年。
兩位小王爺漸漸長大，云左將一切告知他們后，便獨自回了青城山。
從此，世間再無七王府的傳說。
這十萬年的輪回，便不在本書絮叨。大概就是無論如何努力，也不得善終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