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紗窗，白榆扶著酸軟的腰肢起身，彩衣連忙上前攙扶：“王妃，太妃那邊傳話，讓您過去一趟?！?p> 白榆望著銅鏡中自己蒼白的臉色，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是該去見見了?！?p> 慈安堂內(nèi)，太妃端坐在主位，手中的佛珠捏得咯咯作響。見白榆進(jìn)來，連眼皮都懶得抬：“老身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還沒見過哪家的正室夫人能離家數(shù)月不歸的。果然是山野里養(yǎng)出來的丫頭，半點規(guī)矩都不懂?！?p> 白榆不緊不慢地行禮，故意道：“太妃說得是。兒媳也覺得自己配不上這王妃之位，不如您勸王爺寫封休書？“
“你！“太妃猛地拍案，茶盞震得叮當(dāng)響，“仗著勛兒寵你，就無法無天了是不是？進(jìn)府這些年，肚子沒半點動靜，倒把府里攪得烏煙瘴氣！“
白榆把玩著腕間的玉鐲，這是今早云夢勛親手給她戴上的：“兒媳進(jìn)府，本就不是為了開枝散葉。“她忽然抬眸，眼底寒光乍現(xiàn)，“更不是來伺候您那些遠(yuǎn)房侄女的?！?p> 太妃氣得發(fā)抖，指著她罵道：“你以為仗著年輕貌美就能橫行霸道？等你這張臉老了...“
“所以啊，“白榆突然笑著打斷，“兒媳得趁早把當(dāng)家主母的鑰匙拿到手?！八彶阶呦蜷T口，回頭補(bǔ)了一句，“免得將來人老珠黃，落得跟太妃您一樣，只能靠克扣王府銀兩在娘家錢莊存私房錢度日。“
“反了！反了！“太妃的尖叫聲從身后傳來，“你給我站住！“
白榆頭也不回地跨出門檻，陽光照在她微微揚(yáng)起的下巴上。候在廊下的彩衣小跑著跟上，聽見自家主子輕聲道：“去庫房，把今年的賬冊都搬來。“
遠(yuǎn)處，幾個探頭探腦的丫鬟慌忙躲開。白榆知道，今日這場交鋒，很快就會傳遍整個王府。而她，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看清楚——這七王府的天，該變了。
白榆踏出太妃的慈安堂，裙裾拂過石階上零落的桂花。她抬眸望了望天色，轉(zhuǎn)身朝西廂房走去。
張仙兒正在院中曬太陽，見白榆進(jìn)來慌忙要起身行禮，卻被白榆按住肩膀：“坐著吧。“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幾個月了？“
“回王妃，五個月了。“張仙兒怯生生地回答，手指不自覺地護(hù)住肚子。
白榆從彩衣手中接過一個錦盒：“這是上好的安胎藥材?！八D了頓，“好好養(yǎng)著，別學(xué)某些人動歪心思。“
離開張仙兒的院子，白榆轉(zhuǎn)向最偏遠(yuǎn)的落梅閣。這里原本花木扶疏，如今卻雜草叢生。周顏獨自坐在廊下繡花，見白榆到來，手中繡繃“啪“地掉在地上。
“王妃姐姐！“周顏撲通跪下，額頭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求您開恩！“
白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聽說你想給王爺生孩子？“
周顏抬起頭，妝容凌亂：“只要姐姐成全，妹妹愿做牛做馬報答！“
白榆突然俯身，冰冷的護(hù)甲抬起周顏的下巴：“三年前你也有參與害我的吧？“
周顏渾身發(fā)抖：“是...是陳子怡逼我的...“
“噓——“白榆的護(hù)甲劃過她顫抖的唇瓣，“我給你這個機(jī)會?！八龔男渲腥〕鲆粋€瓷瓶，“這是西域來的助孕藥，每月十五子時服用?！?p> 周顏如獲至寶地接過，卻聽白榆繼續(xù)道：“不過你要記住...“她的聲音突然冷得像冰，“若讓我發(fā)現(xiàn)你有二心...“
“不會的！“周顏瘋狂搖頭，“妹妹對天發(fā)誓！“
白榆轉(zhuǎn)身離去時，聽見身后傳來壓抑的啜泣聲。彩衣不解地問：“王妃為何要幫她？“
“幫？“白榆輕笑一聲，指尖拂過路邊的薔薇，花瓣瞬間枯萎.
白榆最后去了陳子怡的院子。推開斑駁的木門，一股陳腐的藥味撲面而來。昔日明艷照人的陳側(cè)妃，如今蜷縮在床角，眼神渙散地盯著窗欞投下的光影。彩衣低聲稟報：“這幾個月她兄長陸續(xù)還了五萬兩，都按王妃吩咐充作軍資了?！?p> 白榆緩步走近，陳子怡卻像受驚的兔子般往后縮，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別過來......欣兒......我的欣兒......“
“欣兒在太妃那兒。“白榆淡淡道，看著陳子怡聽到女兒名字時突然清明的眼神，“放心，太妃心善，雖當(dāng)丫頭養(yǎng)著，總不會餓死?！?p> 陳子怡突然撲過來抓住白榆的裙角：“王妃！求您......“卻在看到白榆腰間佩劍時猛地松手，又變回癡癡傻傻的模樣。
白榆轉(zhuǎn)身離去時，聽見身后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那哭聲像把鈍刀，在她心上又劃開一道口子。
花園里，秋菊開得正好。白榆站在當(dāng)年云夢勛為她栽的鳳凰木下，指尖撫過樹干上刻著的“榆“字。彩衣捧來斗篷：“王妃，起風(fēng)了?！?p> “不必了?！鞍子苁栈厥?，任由秋風(fēng)卷走掌心殘留的樹皮碎屑，“回去吧?！?p> 她的目光掃過滿園秋色，卻沒有在任何一處停留。這一次，她是真的不會再為這些花木駐足——就像她即將離開這座困住她半生的王府，再不會回頭。
云夢勛一連半個月都宿在白榆的院子里，寸步不離，仿佛生怕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似的。白榆被他盯得煩了，這日終于忍不住開口：“王爺，周顏前些日子說，想為您生個孩子。不如您明日去她那兒吧？“
云夢勛正在批閱軍報，聞言筆尖一頓，墨汁在紙上洇開一片。他抬眸看她，目光沉沉：“為何你不愿為我生一個？“
白榆垂眸整理衣袖，語氣平靜：“或許我與你，與孩子的緣分還未到?！?p> 云夢勛突然想起那年太醫(yī)的話——“王妃心脈受損，恐難再有孕“。他胸口猛地一疼，手中狼毫“啪“地折斷。
“好?！八蝗黄鹕恚话褜子軗нM(jìn)懷里，力道大得讓她微微蹙眉，“我去周顏那兒，給她一個孩子?！八穆曇羯硢〉貌怀蓸幼?，“只要你高興，讓我做什么都行?！?p> 白榆輕輕“嗯“了一聲，轉(zhuǎn)身躺下。云夢勛站在床邊看了許久，最終輕手輕腳地離開。
接下來的日子，他果然夜夜宿在周顏的落梅閣。白榆難得清靜，每日或修剪花木，或翻閱兵書，連胃口都好了不少。
這日清晨，彩衣一邊為她梳頭一邊嘀咕：“王爺都去周側(cè)妃那兒七天了，王妃就不擔(dān)心嗎？“
銅鏡中的白榆唇角微揚(yáng)：“擔(dān)心什么？“她指尖輕點妝臺上的瓷瓶，“那西域'助孕藥'，我可是親手給周顏的?！?p> 窗外秋陽正好，照得那瓷瓶上的纏枝花紋格外清晰——正是當(dāng)日云夢胤在洛陽給她的那瓶“靈藥“。
隆冬時節(jié)，周顏終于如愿以償?shù)貞焉狭松碓?。她第一時間便去尋白榆，眼中滿是討好之色：“王妃姐姐，妹妹特來謝恩?！?p> 白榆正在窗前臨帖，聞言擱下毛筆，從案幾抽屜取出一封火漆封緘的信箋：“既是一家人了，有件事要勞煩妹妹?！八龑⑿胚f給周顏，聲音輕柔似雪，“去三王府探望你表姐時，順道將這封信交給三王爺?！?p> 周顏手指一顫：“三王爺？“
“三王爺溫潤如玉，比七王爺不知體貼多少?！鞍子艽浇呛?，指尖輕輕摩挲著信封上的火漆印，“我仰慕已久，只是苦于沒有機(jī)會表明心意......“她忽然抬眸，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妹妹既說對我忠心，該不會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妥吧？“
周顏攥著信回到自己院落，在暖閣里來回踱步。信箋上的火漆印在燭光下泛著幽光，仿佛在嘲笑她的猶豫。最終，她咬了咬牙，轉(zhuǎn)身朝云夢勛的書房走去——
“王爺！“她一進(jìn)門就跪倒在地，雙手呈上那封信，“王妃她......她讓妾身將此信交給三王爺，還說......“
云夢勛捏著那封信，指尖微微發(fā)顫?；鹌嵘系挠∮浲旰脽o損，他卻遲遲不敢拆開——既怕看到不愿見的內(nèi)容，又怕冤枉了她。
傾心苑內(nèi)，白榆正倚在窗邊煮茶。炭火噼啪，茶香氤氳，她眉眼舒展，仿佛外頭的風(fēng)雪都與她無關(guān)。
“榆兒......“云夢勛站在門口，聲音發(fā)緊，“你可是......心儀三哥？“
白榆執(zhí)壺的手一頓，抬眸看他：“這話從何說起？“
云夢勛取出那封信：“你寫給三哥的?！八斫Y(jié)滾動，“周顏說，你親口承認(rèn)愛慕他......“
白榆忽然笑了。她接過信箋，“嗤啦“一聲撕開火漆，從中抽出一張灑金拜帖：“不過是想邀三王爺賞梅的帖子罷了?！八龑⑻诱蛊剑厦婀ふ麑懼概D月初八，靜候三王爺于梅園一敘」?！拔胰粽嬗行?，會蠢到讓周顏傳話？“
云夢勛頓時面如土色。他這才驚覺自己中了計——周顏這步棋，怕是白榆早就布好的。
“是為夫糊涂！“他一把將人摟進(jìn)懷里，聲音發(fā)顫，“竟敢懷疑你......“
白榆任由他抱著，目光卻越過他肩頭，望向窗外紛揚(yáng)的雪。梅枝在風(fēng)中輕顫，像極了她此刻微微勾起又很快壓下的唇角。
這場試探，終究是她贏了。周顏的背叛，云夢勛的猜忌，都在她預(yù)料之中。
自從那封信的風(fēng)波過后，王府里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云夢勛對白榆越發(fā)小心翼翼，幾乎寸步不離——朝會議事要帶著她，軍營巡視要帶著她，就連去城外狩獵，也要讓她騎著馬跟在身側(cè)。
“王爺這是要把我拴在褲腰帶上？“白榆曾半開玩笑地問。
云夢勛只是緊緊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著她腕間的玉鐲：“怕一不留神，你就飛走了?！八Z氣輕松，眼底卻藏著化不開的陰翳。
只有夜深人靜時，他才會對著燭火出神——三哥看榆兒的眼神，他太熟悉了。那是獵人盯著獵物的目光，勢在必得。
白榆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有時云夢勛睡夢中無意識地收緊手臂，勒得她生疼，她也只是靜靜望著帳頂。窗外月光如水，照得她眸中情緒晦暗不明。
她忘不了洛陽城外那三千越家舊部，忘不了他們單膝跪地時鎧甲碰撞的聲響。更忘不了臨行前越珉那句：“副將軍，弟兄們等您號令?！?p> 這日清晨，云夢勛又親自為她披上狐裘：“今日去校場閱兵，你也一起?！?p> 白榆乖順地點頭，卻在低頭系腰帶時掩去眼中一閃而過的鋒芒。腰間的香囊里，藏著云夢胤的邀約信號。
“王爺待我這樣好......“她突然輕聲開口。
云夢勛驚喜地抬頭，卻見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向門外。晨光中，她的背影單薄又決絕，像一把即將出鞘的劍。
校場上，鐵甲森森，戰(zhàn)馬嘶鳴。云夢勛正在高臺上檢閱將士，白榆則借口不適，退至后方營帳暫歇。
帳簾剛落下，一道身影便從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云夢胤一襲玄色勁裝，眉目如刀，與平日溫雅模樣判若兩人。
“三王爺?shù)故悄懘蟆！鞍子芾湫Γ熬筒慌卤黄咄鯛斪惨姡俊?p> 云夢胤不慌不忙地倒了杯茶推給她：“他此刻正忙著點兵，哪有空管你？“他目光落在她腰間，“可寫好了休書？“
白榆指尖輕點案幾：“急什么？越家舊部已集結(jié)完畢，但糧草軍械還差三成?！?p> 帳外突然傳來腳步聲，兩人同時噤聲。待腳步聲遠(yuǎn)去，云夢胤突然壓低聲音：“七弟最近對你寸步不離，可是起疑了？“
白榆把玩著茶盞，水面映出她譏誚的唇角：“他？不過是個患得患失的可憐蟲罷了。“
“阿青。“云夢胤突然握住她的手，“待事成后，我許你手刃仇人?！?p> 白榆抽回手，掀開帳簾一線。校場高臺上，云夢勛正望向這邊，她立刻換上溫柔笑意，朝他揮了揮帕子。
轉(zhuǎn)身時，她眼底已是一片冰冷：“三王爺還是先想想，怎么把答應(yīng)我的三萬石糧草運(yùn)到洛陽?！?p> 一陣號角聲響起，云夢胤如來時般悄無聲息地消失。白榆整理好衣袖，指尖在案幾下摸到一張紙條——上面畫著長安城防的薄弱之處。
她輕輕一搓，紙條便化作齏粉，隨風(fēng)散在軍營的塵土里。
金絲楠木的圓桌上，琉璃盞映著燭火，映得滿桌珍饈都泛著冷光。太妃手中的銀箸“啪“地拍在桌上，震得羹湯微漾。
“勛兒！“太妃鬢邊的金鳳步搖劇烈晃動，“今日你給為娘一句準(zhǔn)話——“她枯瘦的手指直指白榆，“是要這個忤逆不孝的媳婦，還是要你親娘？“
云夢勛的筷子僵在半空，醬汁滴落在錦袍上洇開一片暗色。
“母親...“白榆突然輕笑出聲，指尖撫過云夢勛緊繃的手背，“兒媳這般做，可都是為了您啊?！?p> “為了我？“太妃猛地起身，纏枝蓮紋的衣袖帶翻了一碟八寶鴨，“砸?guī)旆?、打賬房、換鎖鑰——這就是你的孝道？“
白榆不緊不慢地舀了勺杏仁豆腐：“兒媳說了多少次，您該頤養(yǎng)天年...“她突然抬眸，眼中寒光乍現(xiàn)，“可您偏要克扣軍餉往娘家運(yùn)銀子。“
“你血口噴人！“太妃的護(hù)甲掐進(jìn)掌心，“勛兒！你就看著她污蔑為娘？“
云夢勛看向白榆，卻見她從袖中甩出一本賬冊。朱筆勾畫的條目觸目驚心——過去三年，太妃竟暗中挪用了七成軍費(fèi)。
“母親...“云夢勛聲音發(fā)顫，“北疆邊境將士的冬衣...“
太妃突然捂住心口，臉色煞白。白榆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卻被狠狠推開。
“滾開！“太妃踉蹌著抓住兒子衣袖，“勛兒...為娘都是為你好...那個毒婦...“
話音未落，太妃突然瞪大眼睛，直挺挺向后栽去。滿桌杯盤嘩啦作響，一碗滾燙的元宵羹潑灑在她絳紫色的誥命服上，像極了心口洇開的血跡。
三日后，七王府掛起白幡。
靈堂里，白榆撫著嶄新的庫房鑰匙，望向跪在棺槨前的云夢勛。他肩頭落滿紙灰，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王爺節(jié)哀。“她將三炷香插進(jìn)爐中，青煙模糊了唇邊的冷笑。這王府的天，終于徹底變了。
白燭高燒，紙錢灰燼在風(fēng)中打著旋兒。云夢勛站在太妃靈柩前，聲音沙啞得像是被香灰嗆傷了肺：“好，我殺了你爹，你氣死了我娘......“他轉(zhuǎn)身盯著白榆，“咱倆扯平一樁?！?p> 白榆一襲素白孝服，發(fā)間只簪了朵白絨花。燭火映著她冰冷的眸子，竟比滿堂縞素更寒上三分。
“扯平？“她忽然輕笑，指尖撫過棺木上精美的紋路，“王爺?shù)馁~算得真清楚?！?p> 窗外驚雷炸響，暴雨驟然而至。雨點砸在靈幡上，像無數(shù)冤魂在哭嚎。
“三年前沉江那夜，也是這般大雨?！鞍子芡蝗婚_口，“王爺......“
云夢勛踉蹌后退，撞翻了長明燈。滾燙的燈油潑在他手背，卻不及心頭萬分之一的灼痛。
“不急，我們......“驚雷照亮她半邊側(cè)臉，唇角那抹笑艷如血：“慢慢算?！皾M地紙灰被風(fēng)卷起，像極了當(dāng)年越家祠堂燒盡的族譜。
宮墻下的陰影里，三王爺云夢胤一把扣住白榆的手腕，將她抵在冰冷的朱紅廊柱上。遠(yuǎn)處家宴的絲竹聲隱約可聞，更襯得這角落死寂如墳。
“青青，“他呼吸灼熱，帶著酒氣，“你還要我等多久？“指尖摩挲著她腕間那道淡疤，“七弟欠你的，我?guī)湍阌??！?p> 白榆突然笑了，從袖中抽出一張灑金存單。月光下，“通寶錢莊五萬兩黃金“的字樣泛著冷光。
“這是七王府庫房最后一點家底?！八龑⒋鎲闻脑谠茐糌沸乜冢皠跓┤邕\(yùn)去洛陽?！?p> 云夢胤瞳孔驟縮：“你竟敢——“
“怎么？“白榆踮腳湊近他耳畔，“不是說要幫我嗎？“溫軟唇瓣擦過他耳垂，吐出的字句卻淬了毒，“還是說...三哥也怕了？“
遠(yuǎn)處傳來宮婢的腳步聲。云夢胤急忙將存單塞進(jìn)袖袋，再抬頭時，白榆已退開三步。
月光描摹著她纖細(xì)的輪廓，素白宮裝下擺沾著幾點暗紅——那是方才路過梅林時蹭上的殘瓣，還是...誰的血？
“三日后，我要看到這批黃金出現(xiàn)在洛陽?！八D(zhuǎn)身步入黑暗，聲音輕得像嘆息，“否則...“
未盡的話語消散在風(fēng)中。云夢胤攥緊存單，突然發(fā)覺自己掌心全是冷汗。這個曾經(jīng)被他救起的柔弱女子，何時變成了這般索命的修羅？
梅枝簌簌作響，抖落一地猩紅。
月的護(hù)城河畔，新柳抽芽，水面碎金般晃著日光。白榆倚在欄桿邊，素白披風(fēng)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她左邊站著周顏——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在春衫下已隱約可見；右邊是云夢勛，目光始終鎖在她身上，像守著隨時會消散的霧。
“夫君，“白榆突然轉(zhuǎn)身，繡鞋在濕滑的青苔上一崴，“你看那對水鴨——“
話音未落，她整個人向后仰去。云夢勛飛撲去抓，卻只扯下半幅披風(fēng)。水花濺起的瞬間，他毫不猶豫地縱身躍入。
“王妃！“彩衣尖叫著沖上前，卻在欄桿處“不慎“絆倒，手肘重重撞在周顏后腰。周顏痛呼一聲，踉蹌著栽進(jìn)河里。
“救...救命！“周顏在水中撲騰，春衫吸飽了水，像鉛塊般拖著她下沉。云夢勛一手?jǐn)堊“子?，另一只手拼命去夠周顏?；靵y中，白榆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他手臂，迫使他松了力道。
當(dāng)眾人濕淋淋地上岸時，周顏已經(jīng)面色青紫。白榆伏在岸邊干嘔，淚珠混著河水往下淌：“都怪我...非要來看什么春水...“
七日后，周顏屋里的藥味熏得人睜不開眼。太醫(yī)搖頭退出，留下句“胎兒不保，夫人怕是...再醒不過來了“。
書房里，云夢勛一拳砸在案幾上，震得茶盞叮當(dāng)亂跳：“她怎么敢——“
“王爺...“云左欲言又止。
“為什么不直接殺了我？“云夢勛抓起硯臺砸向墻壁，墨汁潑灑如血，“非要這樣...一樁樁...一件件...“
窗外，白榆正撫著新?lián)Q的庫房鑰匙。她望著周顏院落的方向，忽然想起那日沉江時，腹中孩子踢她的最后一下。
春風(fēng)吹散了她唇邊的呢喃：“這算什么呢?！?p> 遠(yuǎn)處傳來云夢勛撕心裂肺的吼聲，驚飛了一樹麻雀。
王府的夜色被一聲瓷器的碎裂聲撕開。云夢勛將案幾上的茶具盡數(shù)掃落，碎瓷飛濺，在白榆腳邊綻開鋒利的星芒。
“是她自己掉下去的？“他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炭火灼過，“你當(dāng)本王是瞎子嗎！“
白榆站在燭影里，素白的寢衣被穿堂風(fēng)吹得翻飛。她不再像從前那樣發(fā)抖，反而輕笑了一聲：“王爺救不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倒來怪我？“
“越青！“云夢勛一把掐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你要報仇就沖我來！四年前那一箭，你現(xiàn)在補(bǔ)上啊！“他猛地扯開衣領(lǐng)，露出心口那道疤，“往這兒射！“
白榆眼中寒光驟現(xiàn)：“你以為我不敢？“她反手抽出墻上長劍，劍尖直指他咽喉，“周顏現(xiàn)在多好？再不用提心吊膽，再不用——“
“王妃母親！“
一聲稚嫩的哭喊突然刺破僵局。欣兒不知何時跑了進(jìn)來，小小的身子死死抱住云夢勛的腿，眼淚鼻涕糊了滿臉：“不要殺爹爹...欣兒只有爹爹了...“
劍尖劇烈顫抖。白榆看著這個本該是她“女兒“的孩子，突然想起那個沒能出世的小生命——如果活著，也該會這樣護(hù)著她吧？
“滾出去！“云夢勛一把推開欣兒，赤紅著眼撲向白榆，“不是要殺我嗎？來?。 ?p> 長劍“鐺啷“落地。白榆踉蹌著后退，后背撞上多寶閣。閣上那尊白玉送子觀音晃了晃，轟然墜地，摔得粉碎。
觀音的頭顱滾到欣兒腳邊，孩子嚇得忘了哭。一片死寂中，白榆慢慢滑坐在地，盯著自己顫抖的雙手——這雙能開三石弓的手，終究沒能刺下去。
窗外，彩衣和云左的影子靜靜退開。月光照進(jìn)來，將滿地碎片映得像一場未落盡的雪。
白榆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濺在云夢勛的衣擺上，像綻開的紅梅。長劍“咣當(dāng)“落地，她踉蹌著后退，扶住案幾才沒有倒下。
“我十五歲...“她聲音嘶啞，淚水混著血絲滑落，“被塞進(jìn)花轎時就知道...你不愛我。“
窗外驚雷炸響，照亮她慘白的臉：“尋常姑娘出嫁都鑼鼓喧天，我堂堂將軍之女，卻連一聲嗩吶都不許響...“
云夢勛懷中的欣兒嚇得瑟瑟發(fā)抖，他卻僵在原地，看著她一點點滑坐在地。
“我忍了洞房夜的鞭刑，忍了次日太妃的罰跪...“白榆攥著心口的衣襟，指節(jié)發(fā)白，“父親說你會護(hù)著我...可最后等著我的是沉江！是除名！“她突然抬頭，眼中血絲密布，“這些年，你可曾為我這樣爭過一句？！“
晨光滲入窗欞時，云夢勛終于啞聲開口：“是我負(fù)你...“他抱起熟睡的欣兒，“若你還愿留下...“
“小姐！“彩衣沖進(jìn)來扶住搖搖欲墜的白榆，觸手一片冰涼。
白榆倚在彩衣肩頭，淚已流干。當(dāng)?shù)谝豢|陽光照進(jìn)來時，她輕聲道：“我要他...一無所有?！?p> 彩衣渾身一顫——當(dāng)年越青將軍剿匪前，也是這樣平靜地說“我要他們片甲不留“，第二日便血洗了匪寨。
院外，云左默默收回了踏進(jìn)門檻的腳。他望著滿地狼藉，突然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密報：洛陽城外，三千越家舊部已磨亮了刀槍。
彩衣踏入書房時，晨露還未散盡。她跪在青石地上，指尖不自覺地絞著帕子：“王爺，奴婢有話要說?！?p> 云夢勛擱下朱筆，墨汁在宣紙上暈開一片陰影：“講?！?p> “我家小姐...“彩衣深吸一口氣，“是越將軍親手教出來的。排兵布陣、弓馬騎射，不比任何男兒差。“她抬起淚眼，“可嫁進(jìn)王府這些年，她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
窗外雀鳥啁啾，襯得室內(nèi)愈發(fā)寂靜。
“昨夜王爺既說要放小姐走...“彩衣重重叩首，“求您今日就寫下放妻書?！?p> 云夢勛突然笑了，笑意未達(dá)眼底：“你是怕我反悔？還是...“他指尖輕叩案幾，“怕她根本不愿走？“
彩衣渾身一顫。她想起今晨收拾行囊時，看見小姐枕下那柄淬了毒的匕首——就像當(dāng)年越青將軍出征前，總會默默擦拭佩劍。
“小姐性子剛烈...“彩衣聲音發(fā)飄，“若她決意要做的事...“
話未說完，云夢勛已猛地起身：“云左！“
半盞茶后，一隊暗衛(wèi)悄無聲息地離開王府。云夢勛站在窗前，望著白榆院落的方向。探子剛送來的密報就攤在案上——洛陽城外駐扎的三千兵馬，糧草竟全數(shù)由三王府供給。
“好一個越青...“他捏碎了茶盞，瓷片扎進(jìn)掌心，“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p> 鮮血順著手腕滴落，在密報上洇開一朵朵紅梅。那上面清清楚楚寫著：三日前，有人看見白榆的親信越珉，帶著一隊人馬進(jìn)了長安城。
暮色四合時，陳子怡投河的消息傳來。白榆正修剪著一株海棠，銀剪“咔嚓“一聲，將開得最艷的那朵攔腰截斷。
云夢勛踹開院門時，帶進(jìn)一陣血腥氣。他一把攥住白榆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你對陳子怡做了什么？“
白榆手中的花枝落地：“我在修剪花木，如何知道她會投河？“
“修剪花木？“云夢勛冷笑，踢翻一旁的花架，“周顏成了活死人，陳子怡尸骨未寒，接下來是不是輪到張仙兒了？“
白榆猛地掙開他：“周顏落水時你就在旁邊，陳子怡自盡時你也在場——“她聲音陡然尖利，“憑什么臟水都往我身上潑？“
“好！“云夢勛突然平靜下來，那眼神比怒吼更可怕，“明日辰時，書房見?！八D(zhuǎn)身時袍角掃落一地殘花，“從此...永不相見?！?p> “永不相見“四個字像淬毒的箭，扎得白榆渾身發(fā)顫。她抓起手邊的青瓷花盆狠狠砸向墻壁——
“嘩啦！“
碎瓷四濺，如同她支離破碎的心。一盆接一盆，那些精心栽培的花草在癲狂中化為狼藉。到最后，她跪在泥濘里，十指深深插進(jìn)土中，卻摸到一枚硬物——那是陳子怡生前偷偷埋下的玉墜，上面刻著“子楊“二字。
白榆突然笑了，笑著笑著嘔出一口血。原來陳子怡不是瘋，是終于發(fā)現(xiàn)了兄長的死訊。
晨霧未散時，白榆踏進(jìn)了書房。她穿著初嫁時的青城山練功服，衣擺還沾著當(dāng)年山間的晨露氣息。云夢勛背對著她，案上的放妻書墨跡已干。
“拿去吧?！八麤]回頭，“衙門那邊已打點好了?！?p> 白榆接過那張紙，薄如蟬翼卻重若千鈞：“王爺保重?！?p> “這就走？“云夢勛突然轉(zhuǎn)身，目光掃過她空蕩蕩的雙手。
白榆撫過袖口磨損的針腳：“來時無一物，去時...何必帶什么?！?p> 他們之間隔著一地碎瓷——那是昨日被她砸碎的花盆殘骸。此刻陽光透過窗欞，將那些碎片照得像散落的星子。
彩衣在府門處哭成了淚人。白榆最后望了一眼“七王府“的鎏金匾額，忽然想起那年被喜轎抬進(jìn)來時，連聲嗩吶都沒聽見。
云夢勛獨坐書房，窗外暮色漸沉。云左垂首稟報：“夫人已出城門?！八讣庖活D，朱筆在奏折上洇開一片殷紅。
長安城外三十里的青柳鎮(zhèn)，酒旗在三月微風(fēng)中輕晃。白榆將碎銀拍在柜上：“要五壇女兒紅?！八嘀茐呦蜃o(hù)城河，粗布衣衫下擺沾著草屑——這一個月來，她睡馬棚、宿橋洞，倒比當(dāng)王妃時自在。
河面浮著零星的桃花瓣，酒液入喉灼出一路熱意。五壇見底時，暮色已染紅水面。她忽然笑起來，笑聲驚起蘆葦叢中的夜鷺。當(dāng)年在軍營，也是這般就著黃沙飲烈酒，只是那時身旁還有......
淚水砸進(jìn)酒碗，蕩起細(xì)小漣漪。醉眼朦朧中，仿佛又看見血染的嫁衣，聽見喜堂外的喊殺聲。她蜷縮在岸邊青石上，任由酒意將記憶泡得發(fā)脹。
夜露漸重時，有人為她披上大氅。熟悉的沉水香混著酒氣縈繞鼻尖，她不必睜眼也知道是誰。“王爺...“含混的囈語消散在風(fēng)里，“休書...都給了...“
云夢勛凝視她沾著草屑的鬢發(fā)，指腹擦過那道橫貫眉骨的舊傷。三個月前他親手將和離書摔在她臉上，如今卻追出百里，只為確認(rèn)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是否還活著。
“回府?！八驒M抱起醉貓似的人，驚覺鎧甲下那截腰肢竟瘦得硌手。懷中的身軀突然劇烈掙扎，酒壇骨碌碌滾進(jìn)河里。
“放開！“白榆指甲深深掐進(jìn)他手臂，“周顏還未醒，陳子怡墳土未干...“她喘著氣抬頭，月光照見眼底血絲，“云夢勛，你憑什么...“
后半句被吞沒在突如其來的吻里。河面倒映著糾纏的身影，驚散一池星月。當(dāng)夜巡的更夫路過時，只見岸邊篝火漸熄，玄色大氅裹著相擁而眠的兩人，像兩柄終于歸鞘的劍。
河畔的霧氣還未散盡。白榆猛地睜開眼，頭痛欲裂，卻在一瞬間被身側(cè)的溫度驚得徹底清醒——云夢勛竟躺在她身旁，手臂還橫在她腰間。
她一把推開他，聲音發(fā)顫：“你怎么在這兒？！”
云夢勛懶懶睜眼，唇角微揚(yáng)：“醒了？睡得可好？”
白榆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竟穿著一身陌生的素白中衣，頓時氣血上涌：“你昨晚對我做了什么？！”
他慢條斯理地支起身，眸色深暗：“該做的，都做了?！?p> “你——”她攥緊衣領(lǐng)，怒極反笑，“云夢勛，我們早已和離，你昨夜所為，我大可去官府告你一個強(qiáng)辱良家！”
他嗤笑一聲，從懷中抽出一紙文書，在她眼前晃了晃：“第一，昨夜是你主動纏著我不放。第二，這封放妻書——”他指尖一捻，紙張瞬間裂成兩半，“作廢了?！?p> 白榆瞳孔驟縮，伸手去奪，卻被他輕易避開。她咬牙道：“你瘋了？當(dāng)初逼我走的是你，如今撕毀放妻書的還是你，你當(dāng)我是什么？任你擺布的玩物？”
云夢勛眸光一沉，忽然逼近她，嗓音低?。骸拔耶?dāng)你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生死不離的妻?！?p> 白榆冷笑，索性破罐破摔：“晚了，我已有了心上人，這次離開長安，就是要嫁他。你承不承認(rèn)都好，從你寫下放妻書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你的王妃！”
空氣驟然凝滯。云夢勛眼底寒意驟起，一字一頓：“心上人？你說的是……我三哥？”
白榆別過臉，不答。
他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捏碎她的骨頭：“白榆，你當(dāng)真要嫁他？”
白榆沒有回頭，衣袂在晨風(fēng)中翻飛如刀。
“我本不想嫁他?！八穆曇衾涞孟翊懔吮?，“可你這般糾纏，倒讓我覺得——三王爺至少懂得什么叫尊重。“
她不能心軟。越珉的馬車就候在城外十里亭，只要走出這片蘆葦蕩......
“越兒！“云夢勛的喊聲撕開裂肺。他從未想過，當(dāng)年那個為他擋箭的小姑娘，如今竟能走得這般決絕。
青石小徑上，白榆的腳步突然頓住。
云夢勛踉蹌追上前，腹部的傷口還在滲血，卻在看到她停步時亮起眸光：“所有的事我都能解釋，周顏的死、陳子怡的案子......“他伸手去夠她的袖角，“求你......“
寒光乍現(xiàn)。
那柄越家的短劍。此刻卻整個沒入他的腹腔，血順著劍柄滴落，在青苔上綻開刺目的花。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白榆抽回劍，看著他跪倒在泥泖里，“這道理，是你教我的。“
天光忽然大亮。云夢勛望著她遠(yuǎn)去的身影，視線漸漸模糊成十五歲的光景——漠北的雪地里，小越青把凍僵的手塞進(jìn)他衣領(lǐng)，斬釘截鐵地說會帶他回家。
“越兒......“他仰面倒在蘆葦叢中，驚飛一群白鷺，“這次......換我去找你......“
十里亭外，越珉掀開車簾的手突然一顫。
“怎么了？“白榆抱著染血的包袱坐進(jìn)馬車。
“方才......似乎聽見了鐘聲?！?p> 車輪碾過官道時，長安城頭的喪鐘正撞破第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