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夢胤的眸光驟然暗沉，如幽潭般深不見底：“我原以為...你此生都不會再踏入此地，更不會再與他并肩而立?！?p> 白榆的睫毛微微顫動，聲音卻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所以，你恨我，是么？“
云夢胤的嘆息在寂靜的空氣中蕩開：“那些誓言字字刻骨，我至今仍守著當(dāng)初的承諾。這些年...踏遍千山萬水，只為尋你一縷蹤跡。你可知，我從未有一刻能將你從記憶中抹去。“
“可我終究...負(fù)了你?！鞍子艿穆曇糨p若游絲，“這樣的我，還值得你憐惜么？“
云夢胤的目光在她蒼白的容顏上流連：“今日見你面色更顯憔悴，沉默寡言...我實在擔(dān)心，七弟他...可會又如從前那般待你？“
白榆抬眸，與他四目相對：“云夢勛予我的傷痛，縱使千刀萬剮也難以忘卻。但此刻你說的每一句話...“她的聲音突然哽咽，“卻讓我不敢確信，眼前的你是否還是當(dāng)年那個你?！?p> 云夢胤身形一震，不自覺地向前邁了兩步：“青青此言何意？“他的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痛楚，“即便...即便你選擇的不是我，只要你安好，我便心滿意足。能這樣遠(yuǎn)遠(yuǎn)望著你，于我...已是莫大的慰藉。“
白榆的演技愈發(fā)純熟，眸中淚光盈盈，似墜未墜，聲音輕顫卻字字如刀：
“看著我幸福？可你的王妃的親表妹，如今正明目張膽地?fù)屛业姆蚓８尚Φ氖?，你的王妃竟也插手其中，連我府上的事都要橫加干涉?！彼偷鸵恍Γ鄣讌s寒涼刺骨，“我并非小氣之人，可七王府的事，何時輪得到三王府過問？還是說……你們想讓我再一次被掃地出門？”
云夢胤面色驟變，眼底浮現(xiàn)震驚之色：“你是因為上次周顏和七弟在我府上的事？我……我全然不知情，只當(dāng)是他們自己……”他聲音微滯，似在艱難消化這個事實，“三王妃竟也參與其中？”
一滴淚無聲滑落，白榆抬眸看他，眼中情緒復(fù)雜難辨：“夢胤，我回來，是為了報仇的。當(dāng)年害我的人，周顏也有份。你可以不幫我，但至少……別再讓你的王妃插手我的事?！?p> 云夢胤深深嘆息，眉宇間盡是疲憊：“我知你恨七弟，可既然選擇回到他身邊，又何必彼此折磨？”
“折磨？”她忽而冷笑，眼底翻涌著壓抑多年的恨意，“我不折磨他，他便會忘記——他的命，是我救的。我這一生，唯一所求，便是讓他永世不得痛快?！?p> 云夢胤指尖微動，幾乎忍不住想握住她的手，可終究還是緩緩收回，嗓音低?。骸拔摇３粢姀那埃阍谖疑磉厱r那般乖巧依賴的模樣。也常常憶起你在我懷里的感覺，想來……此生再難重溫了?！?p> 白榆輕輕別過臉，聲音如風(fēng)拂過，輕得幾乎聽不真切：“這世間之大，無奇不有?；蛟S你歷遍紅塵，終會遇見一人……能取代我?！?p> 云夢胤背過身去，將所有洶涌的情緒壓抑成一聲極淡的回應(yīng)：“嗯，歷遍人間女子……我會留意的?！彼D了頓，終是低聲道，“愿我們的緣分……不止于此。”
云夢勛踏入廳內(nèi)時，正見二人背對而立，空氣凝滯得仿佛結(jié)了霜。雖無人言語，可那緊繃的側(cè)臉、微蹙的眉峰，無一不昭示著方才的不歡而散。
他眸光微閃，卻只如常道：“三哥，先用膳吧?！?p> 席間靜得落針可聞。三王爺垂眸不語，白榆神色淡淡，云夢勛亦沉默地夾著菜，仿佛連碗筷碰撞的聲響都刻意放輕了。這般壓抑的寂靜，直到門外一陣喧嘩驟然打破——
“王爺！王爺！”侍從匆匆入內(nèi)，低聲道，“陳側(cè)妃在外哭鬧不止，執(zhí)意要見您……”
云夢勛指節(jié)一頓，竹筷擱在碗沿發(fā)出清脆一響。他抬眼看向白榆，眉頭深鎖：“怎么回事？”
白榆從容擱下銀箸，絹帕輕拭唇角：“三王爺、三王妃、王爺慢用，妾身去去便回?！?p> 話音未落，三王爺已推開碗盞起身：“巧了，本王也想起府中尚有事務(wù)未理?！彼抗鈷哌^云夢勛，淡淡道，“七弟不必送。”
“三哥且慢。”云夢勛已離席而立，“我送你?！?p> 三王爺腳步微頓，終是頷首：“……好。”
云夢胤與白榆目光短暫相接，隨即轉(zhuǎn)身離去。他向來厭煩后宅這些爭風(fēng)吃醋的戲碼，更不忍見白榆眼中隱忍的哀戚。
這京城誰人不知，七王爺新娶的王妃善妒成性，暴戾無常?？晌ㄓ性茐糌非宄?，那是個從鬼門關(guān)爬回來的女子，正拼盡全力想要活得體面些。而他，竟在無意間又推了她一把。
或許這世間的情緣就是如此——
有的人天生就該相守，有的人注定不能并肩；
有的人要緊緊相依才會懂得珍惜，
有的人卻非要相隔天涯，方能明白心底最深的眷戀。
對云夢胤而言，白榆永遠(yuǎn)是那道可望不可即的月光。他的愛慕如他這個人一般清雅克制——不奢求占有，不貪圖永恒，只愿她眉間常展歡顏。即便這份幸福與他無關(guān)，能遠(yuǎn)遠(yuǎn)望著，亦是圓滿。
這邊廂，云夢勛送罷三王爺，折返正廳時，只見白榆端坐首位右側(cè)，姿態(tài)端莊如畫。他不動聲色地落座主位，目光在二人之間逡巡。
陳子怡早已哭得梨花帶雨，見云夢勛進(jìn)來，眼中哀怨更甚三分，仿佛全天下都負(fù)了她?！皦魟赘绺?..“她哽咽道，“當(dāng)日迎我入府時，您親口許諾絕不讓我受委屈。如今我才病了幾日，您就...“
話未說完，已是泣不成聲。云夢勛挑眉看向白榆，想看她如何應(yīng)對。
白榆執(zhí)起茶盞，慢條斯理地撇著浮沫：“本王妃處置個不懂規(guī)矩的，倒惹得陳側(cè)妃這般興師動眾？連王爺當(dāng)年的承諾都搬出來了，好大的陣仗?！?p> “王妃那叫處置嗎？分明是要人命！“陳子怡紅著眼眶反駁。
“是又如何？“白榆輕啜香茗，眼波流轉(zhuǎn)間盡是倨傲。
陳子怡氣得渾身發(fā)抖：“難道下人的命就不是命？“
“在本王妃眼里——“白榆突然將茶盞重重一擱，“你陳子怡的命都輕如草芥，何況你陳家的丫頭？一個不知廉恥的東西，也配跟本王妃談尊卑？“
這番話說得極重，陳子怡一時語塞，氣勢頓時弱了幾分。她慌忙轉(zhuǎn)向云夢勛，拽著他的衣袖哭訴：“王爺！環(huán)兒自幼跟著我，情同姐妹。不過是說錯一句話，王妃就要...“
云夢勛只覺太陽穴突突地跳，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白榆身上。她明明讀懂了他的眼神，卻偏偏不肯退讓半分。
“王爺，“白榆紅唇輕啟，聲音里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冷意，“這府里竟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在我教訓(xùn)她主子時，說什么'打狗看主人'。您說——“她眼波一轉(zhuǎn)，直直望進(jìn)云夢勛眼底，“這般囂張的奴才，留著作甚？“
云夢勛心頭一震，目光倏地轉(zhuǎn)向陳子怡。他從未想過，自己寵愛的側(cè)妃竟會縱容下人如此放肆。
“你便是這般管教下人的？“他聲音陡然沉了下來，眼底翻涌著怒意，“看來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在這七王府——“他一把攥住白榆的手，十指緊扣，“榆兒才是唯一的女主人，你算什么東西？“
陳子怡臉色瞬間煞白。她從未見過云夢勛這般疾言厲色的模樣，更沒想到他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此維護(hù)白榆。雙膝一軟，她直接跪伏在地，連哭都不敢出聲。
云夢勛牽著白榆起身，居高臨下地睨著地上瑟瑟發(fā)抖的陳子怡：“既然病了，就好好養(yǎng)著。什么時候榆兒心情好了——“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摩挲著白榆的手背，“什么時候再出來。省得整日惹是生非，壞了榆兒的興致?！?p> 白榆唇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臨走時還不忘給陳子怡一個輕蔑的眼神。她高傲地?fù)P起下巴，任由云夢勛牽著她往外走，每一步都踏得極重，宣告天下誰才是這王府真正的主人。
云夢勛牽著白榆的手，一路無言。她的指尖微涼，被他緊緊包裹在掌心，卻始終沒有回握的力道。直到行至回廊轉(zhuǎn)角，他才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凝視她：“今日……可與三哥談妥了？“
白榆別過臉，唇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我可沒三王妃那般長袖善舞的本事。“
夜風(fēng)拂過，吹亂她鬢邊一縷碎發(fā)。云夢勛下意識伸手想替她攏好，卻在半空頓住，最終只是收回手，低聲道：“榆兒為何總是容不下陳子怡？她究竟……“
“別在我面前提她?！鞍子荏E然打斷，聲音冷得像淬了冰，“我只想回去靜一靜?！?p> 云夢勛喉結(jié)滾動，胸口仿佛壓了塊巨石：“那……是不是連我也讓你生厭？“他聲音發(fā)緊，“你嫁給我，并非因為想與我相守，對嗎？“
白榆猛地抬眸，眼底似有暗潮翻涌：“那你呢？“她反問，每個字都咬得極重，“你娶我，是貪圖這副皮囊，還是……“
“是贖罪?！?p> 這三個字猝不及防地砸下來，白榆瞳孔驟縮。她看見云夢勛垂在身側(cè)的手微微發(fā)抖，看見他眼底翻涌的痛楚，卻怎么也看不懂這句話里的真心有幾分。
“贖誰的罪？“她聲音發(fā)顫，鼻尖涌上酸意，“你對不起誰？這個罪……“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是要用娶我來償還嗎？“
云夢勛凝視著她的面容，那雙眉眼分明就是越青的模樣——她知道，他也知道?？伤龍?zhí)意披著這層偽裝，而他竟不敢伸手揭破。
多少次，他試圖讀懂她的心思，卻總在那一潭幽深的眸子里迷失方向。他怕極了她眼底蟄伏的恨意，更怕自己無論怎樣彌補(bǔ)，都填不滿那些年留下的溝壑。
他近乎卑微地縱容著她的一切。允許她在府中興風(fēng)作浪，默許她對側(cè)妃的刻薄刁難，甚至心甘情愿成為她報復(fù)的刀。
只要她能留下。
此刻面對她的質(zhì)問，他喉間發(fā)緊，連指尖都在輕顫。最終只是扶住廊柱穩(wěn)住身形，啞聲道：“既成夫妻，此生便只剩你我相伴。榆兒……記住這點便好?！?p> 白榆忽地輕笑出聲，那笑意卻未達(dá)眼底：“王爺今日勞神了，不如早些安歇。“她轉(zhuǎn)身時裙裾翻飛，像只決絕的蝶，“妾身還要去修剪西園的垂絲海棠?！?p> 白榆說完，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裙角掠過青石臺階，帶起一陣微涼的風(fēng)。
云夢勛站在原地，望著她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胸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這個決絕的背影，會不會有一天就這樣永遠(yuǎn)消失在他的生命里？這個念頭讓他瞬間慌了神，幾乎是本能地追了上去。
園中，白榆孤身立于盆栽之間。月光透過枝葉斑駁地灑在她身上，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一動不動地站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片海棠葉子。彩衣遠(yuǎn)遠(yuǎn)守在一旁，欲言又止。
“見過王爺。“彩衣見云夢勛過來，慌忙行禮。
“榆兒她......“云夢勛的聲音有些發(fā)緊。
彩衣怯怯地看了眼園中身影，低聲道：“王妃說想一個人靜一靜，讓奴婢站遠(yuǎn)些伺候。“
云夢勛藏在袖中的手緊了又松。他多想上前將她擁入懷中，可最終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月光下，他看見她的肩膀似乎在微微顫抖，卻分不清那究竟是夜風(fēng)的輕拂，還是她在無聲落淚。
而此刻的白榆，心緒比這夜色還要混亂。她原以為自己只是來索命的復(fù)仇者，只要拿起弓箭，第一個要殺的就是這個負(fù)心人。可“贖罪“二字，卻像一把鈍刀，一點點割開她筑起的心墻。
眼前這些名貴盆栽，每一株都是他四處搜羅來的珍品。不必問也知道，定是耗費了無數(shù)心血。她在府中囂張跋扈，連太妃都不放在眼里，他卻始終縱容。這樣的溫柔，比仇恨更讓她無所適從。
那一夜，白榆在園中站到東方既白。接下來的幾日，她將自己關(guān)在房中，茶飯不思。彩衣送來的膳食，原封不動地撤下；云夢勛派人送來的補(bǔ)品，連看都不看一眼。她需要時間，需要想清楚——當(dāng)真正拿起弓箭的那一刻，她的箭，究竟還射不射得出去？
連續(xù)五日，彩衣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傳著同樣的話：“王妃說，請王爺今夜去別處安置。“云夢勛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陰沉，終于在第五日傍晚，他再也按捺不住，不顧下人阻攔徑直闖進(jìn)了白榆的院落。
推開門扉，屋內(nèi)空無一人，只余一縷若有似無的檀香在空氣中浮動。云夢勛正要發(fā)作，彩衣慌忙跪下：“王爺恕罪，王妃在書房練字......“
他放輕腳步走向書房，卻在廊下頓住了——滿地狼藉的宣紙從門縫里溢出來，像是一場無聲的雪崩。蹲身拾起一張，上面歪歪扭扭寫著“越青“二字，墨跡被水漬暈開，在宣紙上洇出一片模糊的淚痕。
“榆兒？“
推門而入的瞬間，他看到白榆執(zhí)筆的手懸在半空，衣袖上斑駁的墨漬早已干涸，指尖因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聽到聲響，她茫然抬頭，眼中的脆弱還未來得及掩藏，就被他盡收眼底。
狼毫筆“啪“地一聲落在地上，濺起一滴濃墨。白榆突然撲進(jìn)他懷里，力道之大撞得他踉蹌后退兩步。云夢勛下意識收緊雙臂，感受到懷中人單薄的身軀正在劇烈顫抖，溫?zé)岬臏I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前襟。
“我寫不好......“她的哽咽聲悶在衣料里，“怎么都寫不好......“
云夢勛撫著她散亂的長發(fā)，發(fā)現(xiàn)連發(fā)絲間都沾染了墨香。目光所及之處，滿地廢紙上的字跡從最初的工整漸漸變得凌亂扭曲，最后幾張甚至被硬生生劃破——顯然她已經(jīng)這樣不眠不休地折磨自己許久。
白榆的哭聲漸漸微弱，最終在他懷里沉沉睡去。云夢勛小心翼翼地抱著她回到寢榻，卻舍不得松開分毫。月光透過茜紗窗，在她睫毛上投下細(xì)碎的影子，未干的淚珠像晨露般晶瑩。他就這樣靜靜守著，直到東方既白。
“還難受么？“見她醒來，云夢勛嗓音沙啞。
白榆把臉埋在他頸窩，聲音悶悶的：“以后不準(zhǔn)碰別人......“
“那王妃可要負(fù)責(zé)。“他低笑，手指纏上她一縷青絲，“這些天躲著我，知不知道本王多難熬？“
晨光中，云夢勛突然正色道：“那些側(cè)妃......若你實在不喜，我今日就遣她們出府。“
白榆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慌：“你瘋了？她們跟了你這些年，還有子嗣......“
“那你要我如何？“他無奈地摩挲她的臉頰，指尖感受到她微微的顫抖，“見你難過，比剜我的心還疼。“
沉默在晨光中蔓延，白榆最終輕嘆一聲：“順其自然吧。“她伸手撫平他眉間的褶皺，指尖帶著晨起的微涼，“只要她們安分......“
云夢勛捉住她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都聽王妃的?！瓣柟馔高^窗欞，在他們交握的指間投下細(xì)碎的光斑，像是為這場無聲的和解加冕。
五月的暖風(fēng)拂過花園，帶著薔薇的甜香。白榆特意命人在涼亭里擺了精致的茶點，青瓷茶盞里飄著新摘的茉莉，看起來倒是一派和睦景象。
張仙兒低眉順眼地行禮，鬢邊的珍珠步搖都不敢晃動得太厲害：“多謝王妃賞臉?！八曇糨p柔，像是怕驚擾了這份難得的平和。
周顏卻大剌剌地坐下，手腕上的金鐲叮當(dāng)作響。白榆瞥見她袖口繡著嶄新的云紋——那是只有正室才能用的紋樣?？磥肀澈蟠_實有人撐腰，白榆不動聲色地抿了口茶。
“仙兒妹妹，“白榆將一碟桂花糕推到她面前，“既然出來了，往后可要謹(jǐn)守本分。“她指尖在青瓷碟沿輕輕一叩，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張仙兒連忙起身：“王妃教訓(xùn)的是，仙兒再不敢犯糊涂了?！?p> “都是一家人，“白榆環(huán)視二人，目光在周顏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王爺還年輕，咱們姐妹和睦相處才是正經(jīng)。“
周顏突然輕笑，腕間的金鐲又晃了晃：“王妃說得是。不過...“她故意拖長聲調(diào)，“既然各憑本事，總有個高低之分不是？“
亭外的蟬鳴突然尖銳起來。白榆慢條斯理地拭了拭唇角：“陳側(cè)妃最近倒是安分，病了這些時日...“她故意頓了頓，“本王妃也該去看看了。“
“是該去看看呢。“周顏立即接話，眼中閃著精光，“聽說她屋里新得了匹云錦，花樣倒是別致...“
張仙兒在一旁低頭喝茶，睫毛投下的陰影遮住了眼中的算計。
茶過三巡，白榆揉了揉太陽穴：“今兒就到這里吧。“她起身時裙裾掃過石凳，帶落一片花瓣。
周顏立刻站起來，金鐲又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懀骸澳穷亙合雀嫱肆恕！八卸Y時故意露出腕上嶄新的翡翠鐲子，在陽光下綠得刺眼。
張仙兒也溫順地告退，卻在轉(zhuǎn)身時與周顏交換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白榆望著她們遠(yuǎn)去的背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上那道細(xì)微的裂痕。涼亭里，那碟桂花糕還剩大半，已經(jīng)沒了熱氣。
白榆剛邁下兩級臺階，忽然聽見身后張仙兒一聲驚呼。她下意識轉(zhuǎn)身，就見張仙兒整個人朝自己撲來。白榆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卻因臺階濕滑，兩人雙雙跌落。張仙兒當(dāng)場昏厥，白榆也摔得腰背生疼，裙擺上沾滿了泥土和碎葉。
周顏的尖叫聲刺破花園的寧靜：“快來人?。⊥蹂蛡?cè)妃摔倒了！“她站在高處，手中的團(tuán)扇掉在地上，卻不見她下來攙扶。
彩衣第一個沖過來，急得眼眶發(fā)紅：“王妃！“她小心翼翼地扶起白榆，轉(zhuǎn)頭對趕來的仆役厲聲道：“還不快去請大夫！“
張仙兒被抬回院子時仍昏迷不醒。白榆忍著腰痛跟過去，剛在廂房坐定，大夫就匆匆趕到。約莫一刻鐘后，大夫出來稟報：“恭喜王妃，張側(cè)妃這是喜脈。只是心緒郁結(jié)，飲食不佳，以致氣血兩虧。老朽已開了安胎的方子，還需靜養(yǎng)調(diào)理?！?p> 白榆正要細(xì)問，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只見云夢勛大步流星地闖進(jìn)來，錦袍下擺都被疾步帶起的風(fēng)吹得翻飛。周顏連忙上前行禮，卻見王爺看都不看，徑直沖到白榆面前。
“榆兒！“云夢勛一把將人攬到跟前，雙手在她肩臂處細(xì)細(xì)摸索檢查，“傷到哪了？疼不疼？“他聲音發(fā)顫，目光急急掃過她沾滿草屑的衣裙，最后落在她微微發(fā)白的唇色上，“大夫看過了沒有？“
滿屋仆役都低著頭不敢出聲。周顏維持著行禮的姿勢僵在原地，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白榆輕輕按住云夢勛的手：“我沒事，只是...“她看了眼內(nèi)室方向，“仙兒妹妹有喜了，王爺該去看看?！?p> 云夢勛這才注意到屋內(nèi)還有旁人，皺眉道：“都起來吧?！皡s仍緊握著白榆的手不放，轉(zhuǎn)頭對大夫厲聲道：“先給王妃診脈！張側(cè)妃那邊再派兩個太醫(yī)守著?！?p> 大夫連忙應(yīng)下。白榆想抽手卻被他握得更緊，只得低聲道：“王爺，仙兒妹妹現(xiàn)在...“
“有太醫(yī)在?！霸茐魟状驍嗨?，聲音雖輕卻不容置疑，“你先讓大夫看看?！罢f著抬手拂去她發(fā)間的一片花瓣，指尖在她耳畔流連不去，全然不顧滿屋子人的目光。
彩衣悄悄退到一旁，嘴角卻忍不住上揚(yáng)。而周顏死死攥著帕子，新染的指甲在掌心掐出幾道月牙形的紅痕。
周顏聽他這一番問話，心中十分不爽，趁著白榆還沒回答，她連忙說道：“王爺，王妃姐姐沒什么大礙，但是仙兒姐姐有喜了?！?p> 云夢勛眉頭一皺，語氣不容置疑：“大夫還不過來給王妃診治？“
老大夫慌忙提著藥箱上前，卻被白榆抬手制止：“不必了。“她輕輕活動了下手腕，“不過是些皮肉淤青，無礙的。大夫先去給側(cè)妃準(zhǔn)備安胎藥要緊。“
云夢勛這才轉(zhuǎn)向大夫：“張側(cè)妃的身孕多久了？“
“回王爺，不足兩月。“大夫躬身答道，眼角余光瞥見王爺仍緊握著王妃的手。
“胎象如何？“
大夫擦了擦額角的汗：“胎兒雖穩(wěn)，但脈象略顯虛浮。側(cè)妃憂思過重，飲食不進(jìn)，以致氣血兩虧，影響了胎兒發(fā)育。老朽建議...“
話未說完，云夢勛已擺手打斷：“本王知道了。你先去備藥?！罢f罷轉(zhuǎn)向白榆，聲音立刻柔和下來：“我們?nèi)タ纯此??！?p> 踏入內(nèi)室時，張仙兒正虛弱地靠在繡枕上。她原以為得知有孕的消息會讓王爺對自己另眼相待，卻不想進(jìn)門時，王爺仍緊緊牽著王妃的手，那親密的姿態(tài)刺痛了她的眼。
“王爺...“她強(qiáng)撐著要起身行禮，聲音細(xì)若蚊蠅。
云夢勛虛扶了一下：“既有了身孕，就好好將養(yǎng)。“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白榆，“需要什么盡管跟王妃說，她自會為你安排妥當(dāng)?！?p> 張仙兒指尖掐進(jìn)掌心。她想要的何嘗是這些？不過是盼望夫君能多看她一眼罷了。白榆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妾身...謝過王爺、王妃?！皬埾蓛捍瓜卵酆?，掩去眼中的黯然。
云夢勛又囑咐了幾句飲食起居的事宜，便牽著白榆離開了。房門關(guān)上的瞬間，張仙兒終于忍不住將藥碗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濺，烏黑的藥汁在青磚地上洇開，像極了心頭滴落的血。
而廊下的白榆卻突然停住腳步：“王爺不該這樣對她?！?p> 云夢勛轉(zhuǎn)身，抬手撫上她微蹙的眉頭：“本王眼里只容得下你一個?！瓣柟馔高^廊下的紫藤花架，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既有了身孕，王府不會虧待她。但其他的...“他的拇指輕輕摩挲著白榆的手背，“恕我給不了?！?p> 遠(yuǎn)處，周顏躲在廊柱后，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才驚覺。新染的丹蔻深深掐進(jìn)掌心，卻遠(yuǎn)不及心頭妒火灼燒的疼痛。
一回到院子，云夢勛便急不可耐地拉著白榆進(jìn)了內(nèi)室，反手將門閂扣上。白榆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一頭霧水，眨了眨眼道：“王爺，這是做什么？“
話音未落，云夢勛已經(jīng)動手解她的衣帶。白榆臉頰微紅，按住他的手：“這還沒用晚膳呢，待會兒梳洗過后再...“
云夢勛聞言失笑，手上動作卻不停：“你看張仙兒都懷上了，這府里庶出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可嫡出的卻...“他的聲音里帶著幾分急切，“本王怎能不急？“
白榆拗不過他，只得輕嘆：“讓我自己來罷，仔細(xì)扯壞了衣裳?！八w指輕挑，衣帶應(yīng)聲而落，很快便只剩下一件素白中衣。
云夢勛這才仔細(xì)檢查起來，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她光潔的肌膚。當(dāng)看到她背上幾處青紫時，眉頭頓時擰成了結(jié)：“幸好只是些淤傷?！?p> 白榆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要看傷啊，你早說...“話到一半突然頓住——她分明看見云夢勛眼中泛起水光，素來從容的面容此刻竟顯出幾分脆弱。
她心頭一顫，慌忙撲進(jìn)他懷里：“沒事的，我可是習(xí)武之人...“話音未落，就感覺一滴溫?zé)崧湓谒珙^。
云夢勛將她摟得更緊，聲音沙?。骸皩Σ黄?..榆兒，是我不夠好...“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我總是不知該如何待你...“
白榆心頭一軟，仰起臉在他下巴上輕啄一下：“胡說，王爺待我極好?！八室庥幂p快的語調(diào)道，“只要多陪陪我就好?！?p> 窗外，暮色漸沉。最后一縷夕陽透過窗紗，將相擁的兩人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遠(yuǎn)處傳來丫鬟們準(zhǔn)備晚膳的聲響，卻仿佛隔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
云夢勛將唇輕輕貼在她的發(fā)間，鼻尖縈繞著淡淡的茉莉香，心頭卻泛起難以言說的酸楚。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認(rèn)真地審視她的身體——纖細(xì)的背脊上，幾道淡白色的鞭痕若隱若現(xiàn)，那是他親手烙下的印記。
指尖不自覺地?fù)嵘夏切﹤?，往事如潮水般涌來。?dāng)年他執(zhí)鞭時，每一記都像是抽在自己心上。他必須讓全天下人都相信他恨透了這個女人，必須用最殘忍的方式保全她的性命。越家的案子，只有他親自查辦，才能保住更多人的性命。他做到了，越家只折了越楠夫婦，可代價卻是永遠(yuǎn)失去了她的心。
白榆在他懷中輕輕動了動，云夢勛這才驚覺自己的指尖在微微發(fā)抖。他比誰都清楚，在她心里，云夢胤的分量恐怕遠(yuǎn)勝過自己?？此龑Ω屑ф性兄氯绱说阒男拈T早已對他緊閉。可即便如此又如何？他早已下定決心，此生絕不再放她離開。她要老，他便陪著老；她要死，他便跟著死。這個念頭在他心里扎了根，長成了參天大樹。
“王爺？“白榆仰起臉，眼中帶著疑惑，“你在想什么？“
云夢勛恍然回神，眼底的陰霾瞬間化作萬千柔情：“不等晚上了?！八蝗粚⑺驒M抱起，“現(xiàn)在正好?！霸捯粑绰?，已將她輕輕放在錦被之上。
白榆強(qiáng)撐著笑意，內(nèi)心的惶恐卻如野草般瘋長。她日日裝作看不懂他的真心，可每當(dāng)夜深人靜，那些被刻意壓抑的情感便如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她淹沒。她怕極了有朝一日會守不住這顆心，于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將真實的自己埋得更深，更深。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線天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床幔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云夢勛的吻落在她頸間時，白榆閉上眼，任由一滴淚無聲地沒入枕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