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晚成的清慈守了華山孤雪一輩子,直至今日,故人早已全部逝去。
清慈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即將逝去,可念了一輩子佛經(jīng)的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還是忍不住破了戒。
一片雪花落在他眉間的點紅上,很快就消融了。
他想起那年雪峰寺上,一身紅衣的女孩手指的溫度,也是很快消融于他的眉間。
“南無、喝羅怛那、哆羅夜耶。”小和尚們搖頭晃腦地,聲音如同是一體,在空蕩蕩的寺廟中顯得格外清幽。
清慈不知昨晚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肚子疼得直冒冷汗,卻不能表現(xiàn)出來。他實在忍不住,慢了一刻,很快就挨了板子。
老和尚正心平氣和地教育他要好好誦經(jīng),清慈卻忍不住門外望去,那是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女孩,穿著一身紅衣服,頭上扎著幾朵梅花,膚白如玉,臉蛋和鼻尖卻被凍得紅撲撲的。
“真好看啊。”清慈當(dāng)時只有五六歲,自然沒什么定力,從小在寺廟長大的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么好看的人。
很快,他挨了今天的第二個板子,聲音清亮,在清慈手心留下一個紅彤彤的印子。
念完經(jīng),清慈要去挑水。
華山頂上常年積雪,唯有那雪峰泉卻四季如春。
肚子又開始疼了——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手上有傷,還鬧肚子,挑著重重的兩大桶水,一不小心便栽在了積雪中,幸好不疼。
清慈吃力地抬起頭,果不其然,水都灑到了雪上,留下一篇觸目驚心的痕,幸好沒讓老和尚看見,不然又要吃板子。
“小和尚,笨手笨腳的?!?p> 一片紅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清慈又努力抬抬頭,看見那個女孩正掩著面在笑。
那一眼,是清慈一生見過最好看的花。
女孩將他拉起來,歪了歪頭道:“你的手怎么成這個樣子啦?!闭f罷拿出傷藥,輕輕抹了上去。
清慈忍不住皺起眉頭。
“疼嗎?”女孩的手涼絲絲的。
他感到手心一片火辣,故作堅強道:“不疼?!?p> 女孩子梅花花瓣一樣的眼睛彎成兩條縫,她用手指點了點小和尚的額頭。
“疼就說出來?!?p> 小和尚正打算辯解,忽然感到嘴里甜絲絲的,原來是女孩塞了一塊糖給他。
就像是來時那樣,女孩措不及防地走去了。
小和尚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女孩站在青年人旁邊,閉上眼睛,合上雙手,虔誠地拜佛。
他突然覺得,哪里也不疼了。
但很快,清慈挨了那天的第三個板子。
女孩每周都要來一次,不曾缺席,小和尚也沒有機會再和她接觸,只是每次都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她,他喜歡看她拜佛的樣子。
香火一天天燒著,小和尚像是一下子竄了很高,他也明白,那個漂亮的女孩是華山派掌門的千金——李紅梅。
她確實像是人世間一朵紅梅,不,或許她比紅梅還漂亮得多。
“小和尚,你說,如果你爹娘干了壞事,你不去阻止,是不是你也會遭報應(yīng)啊?!崩罴t梅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大姑娘,卻還帶著少女的嬌憨,那年她十四歲。
清慈的耳根紅彤彤的,他支支吾吾地說:“無論父母什么作為,要自己積德行善才能、才能......”
老和尚直立在一旁,看向前方,似乎什么都沒在聽。
李紅梅闔眼,然后合上雙手,微微抬頭。
清慈看得有些呆。
“像我這樣平庸無用的人,又能做得了什么?”她睜開眼睛,那潭水般清澈的黑中,卻似乎是深不見底的。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全報?!崩虾蜕欣洳欢〉卣f道,回聲響徹了整個佛堂。
李紅梅還是笑著,眼中多了些疲憊和揣揣不安。
她從小就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在蜜罐里浸大的,受到了世界上最全面的保護。
可是李松雪不明白,無論怎么保護,鮮花最終會自己逐漸凋零的。
李紅梅的童年并不那么無憂無慮——她很早就脫離了母親的懷抱,也得不到父親的關(guān)愛,又沒什么天賦,像金絲鳥籠里的麻雀,并沒有誰真正關(guān)心、欣賞她。
大家只是感慨金絲鳥籠的奢靡罷了,麻雀永遠(yuǎn)是麻雀,得不到誰的青睞。
但她也沒什么大的追求,像是那時候月都的絕大部分女孩一樣,她的夢想就是家人幸福,嫁個如意郎君,然后相夫教子,再遠(yuǎn)大一點的,也不過壯大華山派。
直到她在父親的密室中發(fā)現(xiàn)了母親。
這個女人看上去還只有二十出頭的容貌,靜靜躺在床上,歲月不曾給她留下任何痕跡。那天清晨,李紅梅耳邊回蕩著密室中實驗品們慘厲的叫聲,她坐在那個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女人床邊,寧靜的心中被攪開一個洞。
她什么也沒做,像是從未有過那段記憶一樣,繼續(xù)寧靜地享受著生活。
只有她自己知道,北風(fēng)凜凜的夜晚,她驚醒了多少次,耳邊仍然響著慘叫聲。她坐起身來,恍然望見鏡子中的自己,一下子感到惡心。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崩罴t梅輕聲呢喃,手搭在胸前。
她又一次按時出現(xiàn)在雪峰寺。
八年來,她總能看到那個小和尚,李紅梅早就不記得自己曾給過誰糖,卻記得那個小和尚每次都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
“你叫什么名字?”李紅梅抬著頭。
小和尚的心一下子被擊中了,仿佛報出名字,他們就不再是這世上的萍水相逢,而是隱隱之中有什么聯(lián)系一樣。
“我叫......”
小和尚挨了一個板子。
“施主請快回吧?!崩虾蜕腥匀徊豢聪蛘l,似乎在他所看的方向——那堵紅磚砌的墻后面,就是佛祖一樣。
李紅梅沒多看小和尚一眼,堅決地走向茫茫雪中。
清慈誦經(jīng)時,挑水時,種地時,總盼望著紅梅姑娘到那一天;老和尚看在眼里,卻不指出,只是在他走神盤算日子的時候給上不輕不重的一個板子。
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直到有一天,李紅梅又穿上一身紅衣裳。
清慈看著李紅梅,最近一段日子,她總是面色紅潤,神采飛揚,今天更是如同天上仙女一般,一如十年前第一次來到雪峰寺那般。
“我來求一簽?!彼行┬邼?,又有些期待,歡喜地看著自己的簽子。
“恭喜施主,”小和尚沒有什么情緒,“上上簽?!?p> 李紅梅更高興了,像個小女孩一樣蹦蹦跳跳地,和侍女們玩起打雪仗。
小和尚和老和尚一起向雪峰泉走去,被李紅梅逮了個正著。
清慈的衣服上多了一抹白,雪一點點落下,像慢慢揭開他心上的痂。
“抱歉,你沒事吧!”李紅梅放下一貫的大小姐姿態(tài),扯著嗓子,像是只有十歲一樣,“我很快就要結(jié)婚啦!”
老和尚不語,仍然走著在前面,小和尚低著頭,緊跟在后面。
那一刻,他整個人都紅透了——這些年來的小小心思,原來她都知道。
李紅梅什么都知道,她清清楚楚看到這透明的世界哪些光明哪些黑暗,可上天偏偏沒有給她能改變?nèi)魏问虑榈哪芰Α;蛟S看著她清醒地痛苦,也是老天爺?shù)囊环N愛好。
之后許久一段時間,李紅梅都沒再來拜佛了。
直到小和尚看到她穿著鳳冠霞披,輕佻佻牽著男人的手,在佛前拜了三拜。
那天他沒看到她的臉,但他能想象得出,那該是多么好看。
后來,她就不再一個人拜佛了。
清慈上下打量著卜政,似乎有些失落。
卜政無疑是天之驕子,可他總覺得,這個男人沒有那么喜歡李紅梅。
小和尚眼里,千金大小姐值得更多的喜歡的。
李紅梅自己也知道,她的丈夫與她更多的是親情,而非愛情,但她不在乎,她只要簡簡單單的愛,穩(wěn)定的愛,她想要的總是很簡單,卻得不到。
那天初遇梁含知,李紅梅在一旁看著丈夫的眼睛,她又一下子明白。
看著梁含知利落地拔劍,再看看自己窩囊地后退,她也不惱丈夫眼中有別的女人,只是有一種無力感,仿佛一把沙子在自己手上全部流逝了。
于是她將希望全部寄托在自己初入人世三個月的孩子身上。
她會用自己的一切愛他,她也相信這個孩子會愛她。
到時候,她的人生便也不再空白。
李紅梅不知道自己是小和尚的全部世界,如果她知道,她一定會在走之前,多看他幾眼。
“下下簽?!鼻宕瓤偸鞘諗恐裆?,和以往大不相同了。
李紅梅手微顫,想起那年小和尚的話,直覺告訴她,一切都來不及了。
這么弱小的她,能幫助誰呢?
李紅梅早已習(xí)慣大雪,不顧一切向遠(yuǎn)方走去。
老和尚第一次看了看清慈,緩緩道:“李家,氣數(shù)已散?!?p> “時候一到,一切全報?!鼻宕认肫鹚怪械奶?,目光又忍不住追隨。
李紅梅看到盧南枝的第一刻,沒想起來行善積德這一條,她只是像小時候一樣,見人受了傷,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上去幫忙。
然后她看向木頭,那是個沒見過的孩子,但穿著華山派的衣服。
行行善罷。
李紅梅不知道,眼前這個八九歲的清純男孩,是李家人喪盡天良而造出來的惡果。
她更不知,第一個食惡果的,是她自己。
她的精神清醒過來,但睜不開眼,模糊聽見男孩要求用她換取換骨神功的一半效果,也就是男孩的一半生命。
李松雪冷冷地說:“癡人說夢!”
李紅梅睜開眼睛,想說些什么,奈何木頭已如瘋狗,向她的心臟刺去。
那一瞬間,李紅梅沒想起自己肚子里的,她唯一的希望;沒想起使她曾經(jīng)歡快無比的好好丈夫卜政;更沒想起那個每次都偷偷看她的小和尚。
她只覺得痛,好痛好痛,刻骨銘心的痛。
那一瞬,比她碌碌無為的一生還長。
李紅梅的一抹紅在茫茫白雪中,就如同清慈額頭上一點紅在他白凈的臉蛋上。
小和尚以為,他還有很多機會能看到千金小姐穿著紅色裙子在雪地里奔跑。
直到李紅梅身著白衣,被人們埋在白雪里,他終于明白,他的花還是零落成雪碾作塵,終作蕓蕓眾生歸于土,沒留下任何芳香,只有華山徹骨的涼。
卜政癡癡地守了三年,后來終身未娶,漸漸卻也來的少了。
只有清慈對著李紅梅的墳,日夜參禪。
老和尚說,不斬斷情絲,讀十輩子經(jīng)書都沒用,清慈也不在乎。
直到老和尚快死了,清慈站在他耳邊,聽見老和尚說:“參你自己的禪罷?!?p> 清慈早已經(jīng)不會面紅耳赤,或者慌慌張張了,他神色平靜,點了點頭,老和尚終于安心斷氣。
如今,清慈已經(jīng)是全月都最有聲望的和尚,可他也要死了。
小和尚在女孩墳上擺了兩顆糖,然后挺拔地坐著,離開了人世間。
小女孩墳邊是她父母的墳,還有丈夫的墳;小和尚的墳則離著小女孩八丈遠(yuǎn),就像生前那樣,遠(yuǎn)遠(yuǎn)的。
小和尚念了一輩子經(jīng),參了一輩子禪,也沒成佛。
他只是花了一輩子,渡了他和她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