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浮玉山,我們向衡華君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包括蛇妖的話,衡華君端起的茶盞在半空中定格了許久,聽我們講完才發(fā)覺手麻了,緩緩放下時(shí),還是不慎撒了些茶水在桌子上,衡華君道:“女貞的話,不許讓第四人知道”,齊師兄道:“是”,衡華君看向我,我趕忙道:“我明白,這么重要的事我肯定不會說出去的”,衡華君道:“去吧”。
從尋芳殿出來,齊師兄道:“我去看看小榕兒,你一同去嗎?”,“小榕兒?”我疑惑道,齊師兄道:“就是我們從寧家?guī)Щ貋淼哪莻€(gè)小樹妖,她是一棵榕樹,我就叫她小榕兒”,“好,那我隨你去看看”我道。我們行至千行塔下,小榕兒就長在那里,她依舊是無法化為人形,也不能離開本體太遠(yuǎn)的,小榕兒見我們來了道:“書嶼哥哥,你來啦”,“書嶼哥哥?”我轉(zhuǎn)頭揶揄的看向齊師兄,齊師兄道:“怎么了,要不你也叫書嶼哥哥?”,我道:“別別別,我可叫不出口”,小榕兒道:“這位姐姐我也見過”,齊師兄道:“她叫阮清音”,小榕兒道:“清音姐姐”,這時(shí),一個(gè)清冷的女子聲音從我們頭頂傳來:“幾百年不見,如今仙門中人倒是能和我們這些妖物稱兄道弟了”,我們抬頭望去,是一只杜鵑停在樹梢上,齊師兄道:“我感知不到前輩的妖氣,想必前輩應(yīng)該是修為不低的大妖吧,常年在深山中修行,也難怪不知如今的世道了,仙門早就不再將妖視作死敵,只要不殺人,就不會有仙門中人來找麻煩,前輩能輕易通過我靈臺閣的結(jié)界,想必雙手也是從未沾過血的”,小榕兒道:“杜鵑姐姐可是有五百多年修行的大妖,我可崇拜她了”,我道:“聽說你們妖怪每五百年一大劫,能挨過的寥寥無幾,姐姐一定有移山填海的本事吧”,齊師兄道:“有本事還不作惡,最是難得”,杜鵑道:“沒想到,能從你們仙門中人口中聽到這樣的夸贊,這世道果真是變了,不像我年輕的時(shí)候”,我道:“姐姐,你能不能從樹上下來啊,我脖子都酸了”,杜鵑聞言振翅飛起來,在空中搖身變作一名女子,緩緩落在我們面前,齊師兄道:“前輩來靈臺閣,是有什么事嗎?”,杜鵑道:“我來接一個(gè)人,還煩請兩位帶個(gè)路,我要見林子良”,“林子良?”齊師兄道,“我不知道這個(gè)人”,杜鵑道:“哦,我忘了,三百年過去了,他早死了,那就帶我去見你們閣主吧”。
我們帶杜鵑去了尋芳殿,齊師兄道:“衡華君,這位前輩說要見你”,衡華君道:“您是?”,杜鵑道:“我來接人,林子良說三百年后,叫我來此處接子沛回去,就是明日,你可別跟我說你不知道”,衡華君臉色一變道:“這不是小事,我需得與長老們商量一番,既是明日才到期限,就請這位前輩先在此處歇息一夜吧”,杜鵑道:“好,只是明日我必須要接到子沛”,衡華君道:“清音,書嶼,給這位前輩安排住處,另外,你們聽到的,不要對旁人說起”,我與齊師兄道:“是”,齊師兄又對杜鵑道:“前輩請”。
帶杜鵑去客房的路上,我按耐不住作祟的好奇心道:“姐姐,你是來接什么人的啊”,齊師兄道:“清音,這可能牽涉本門機(jī)密,你還是不要問了”,又對杜鵑道:“前輩,師妹冒犯了”,杜鵑道:“無妨,我喜歡這個(gè)丫頭的性子,我也有幾百年沒有跟人說過話了,跟你講一講也無妨,只是你師兄說的對,關(guān)于你們門派機(jī)密那一段,你若想知道還是去問你們閣主吧”
五百年前,杜鵑姐姐并不是一只妖怪,而是一個(gè)人,她的祖父是朝廷官員,因罪被罷了官,抄了家,家中男丁世代為奴,女子世代為娼,她是她母親與一位商人生下的,母親花名柳行云,在做官妓時(shí)被這位大商人贖了身,做了他的外室,后來就生下了她,她不叫杜鵑,她有個(gè)好聽的名字,叫顧清夢,清夢只過了五年不愁吃喝的好日子,隨著柳行云年紀(jì)漸長,那商人也不大來了,后來連每月的例錢也不送來了,下人們的工錢發(fā)不出,便開始不聽使喚,甚至偷竊財(cái)物,眼看母女二人簪子都不剩幾支了,柳行云只好帶著清夢到顧府門外等著商人出來,誰知顧府下人早去報(bào)了顧官人,顧官人怕當(dāng)街與外室拉扯,丟了自己的面子,便叫自己的夫人處理此事,那夫人也是個(gè)狠角色,直接把母女二人綁了,叫人將她們?nèi)拥搅饲Ю镆酝猓穷櫺丈倘瞬⑽唇o柳行云脫籍,她仍是賤籍,尋不到體面的事做,只能掛靠在青樓,重新操起了老行當(dāng),但她已經(jīng)不再年輕,那些官人郎君們誰會找一個(gè)二十幾歲的女子談詩詞歌賦呢,好幾日接不到生意,好幾家青樓都不愿意叫她掛靠,看著身邊饑寒交迫的女兒,柳行云心一橫,做起了皮肉生意,曾經(jīng)為官妓時(shí),好歹是穿金戴銀,有下人伺候,出入的都是公侯王府,不說尊貴但也體面,本以為顧官人為她贖了身,她就可以不用再談笑賣唱,可以過踏實(shí)日子,誰知,竟是這樣的下場,她笑自己官家小姐做久了,竟不知人心叵測,柳行云平日所得花紅本就不多,青樓還要收取抽頭,到手的錢養(yǎng)活不了母女二人,就又做起了游女,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哪還有半點(diǎn)自尊可言,但她就只想好好照顧女兒,至于自己,本就是賤命一條。直到那日,她回到住處,看見許多人圍在門口指指點(diǎn)點(diǎn)議論紛紛,她撥開人群,就聽見女兒的慘叫聲從屋內(nèi)傳出,她瘋了似的沖進(jìn)屋內(nèi),只見一個(gè)男人將年僅六歲的女兒按在床上,兩人力量懸殊太大,清夢毫無還手之力,門外圍觀的人群早知道屋內(nèi)發(fā)生了什么,但一個(gè)妓女的孩子,有誰會管呢,他們就這樣在門外聽著,默許著這一切的發(fā)生,柳行云拔下頭上的發(fā)簪一把插進(jìn)了那男人的脖頸,男人驚恐的捂著脖子,倒下前還狠狠刪了柳行云一巴掌,她被打的眼前一黑,躺在地上起不來,圍觀的人聽見男子的慘叫這才沖了進(jìn)來,柳行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的爬到床前,用被子蓋住清夢滿是青紫的身軀,人們高喊報(bào)官,柳行云心急如焚,她自然是不怕死的,她早恨不能一死,但她若死了,清夢怎么辦,不行,她必須要趁官兵趕來之前把清夢托付出去,去哪兒呢,對,去汀蘭館,那里的老鴇最好說話,青樓還有能治清夢的藥,他們是最擅長治這樣的傷的,柳行云取了件衣服裹住奄奄一息的清夢,抱著她向外奔去,人們想攔住她,卻又碰一碰也嫌臟,這一路上,行人無不側(cè)目,但卻無一人幫忙,終于行至汀蘭館,柳行云跪在老鴇面前道:“媽媽,求求您,收留了清夢吧,求求您救救她”,這時(shí),不遠(yuǎn)處官兵趕來,柳行云急道:“媽媽,這孩子從小我便教她唱歌,她唱的好極了,定會成為院首的”,老鴇聽了眼睛一亮,柳行云的嗓子她是聽過的,而且能看出年輕時(shí)應(yīng)是個(gè)美人,若這個(gè)小女兒也如她娘一般,說不定她還真能培養(yǎng)出個(gè)花魁娘子,于是道:“放心吧,我這里孌童受傷的也不少,向你女兒清夢這中程度的傷,我至少有八分把握把她治好,剩下的就看她自己的命了,她若活下來,我定把她培養(yǎng)成一代花魁”,柳行云聽了,這才停止掙扎,任官兵將她拖走了。
鴇母每每講起這段故事,都道:“別瞧不起娼妓,妓和妓不一樣,你母親從前為官妓時(shí),是怎樣的體面,你呀,好好練習(xí),日后成了花魁娘子,那是錦衣玉食,風(fēng)光無限”,清夢若惹得鴇母不高興,便會道:“你母親騙我的事我已是無處追究了,還說你自小就學(xué)唱歌,你聽聽你唱的這是什么東西”,顧清夢就這樣在汀蘭館長大了,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她姓顧,都只叫她清夢小姐。后來清夢果然成了花魁,不過不是憑借歌喉,而是詩詞才情,文人雅士們最愛請清夢打茶圍、擺飯局,每月都是清夢出局最多,接待的客人也最非富即貴,因而成了花魁娘子。清夢是最清醒不過的人,手頭上剛有了些錢,她就包了一位寒門舉子,時(shí)常接濟(jì)他讀書,又陪他談古論今、議論朝局。
“等一下”我道,“不應(yīng)該是這位舉子包了你嗎?怎么是你包了舉子?”,齊師兄嗔怪道:“清音”,清夢姐姐道:“因?yàn)槲覍λ]有真情真意,我只是覺得他進(jìn)京赴試有望中榜,他若中了榜做了官,念在我與他一番舊情,能幫我找找門路,脫了賤籍”,“原來如此”我道。
到了進(jìn)京赴試的日子,清夢殷殷囑托:“你若中了舉,做了官,請一定念在你我舊情,為我脫了賤籍”,那舉子道:“是,我一定為你脫了賤籍,再娶你過門”,清夢道:“不不不,你若做了官,一定要娶一位對你仕途有益的夫人,我不求嫁給你,連小妾或外室都不必做,我只要脫了賤籍,馬上就會離你遠(yuǎn)遠(yuǎn)的,絕不攀扯你”,舉子驚慌道:“清夢,你這是說什么話,你是我的知音,也是我的恩人,我怎么會棄你不顧呢”,清夢不知這話里有多少真情實(shí)感,但她知道,當(dāng)權(quán)力地位和一塊絆腳石擺在他面前時(shí),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將絆腳石踢開,于是道:“你只要記住,我決不攀扯你,決不礙著你的路,我只想做個(gè)平頭的良民”。
清夢的眼光是不錯的,那舉子果真中了進(jìn)士,又過了數(shù)月,聽說那舉子封了官,還即將迎娶上官的女兒,清夢心里高興,想著自己脫籍有望了。不久后,舉子衣錦還鄉(xiāng),回家祭奠祖先,派身邊的侍從來見清夢,道:“我們主君說,從前說要娶小姐為妻,實(shí)在是大言不慚,封了官才知道,若娶小姐為妻是會丟官的,便是納您為妾,他的官聲也會大大受損,您在后宅也會受正妻的折磨,因此主君派我來,為您贖了身,在同您一起去官府變更了籍契,從此您就脫了賤契,是平頭的百姓了,令外主君還為您置了一處宅子,不大,住您一人是足夠了,還為買了兩個(gè)小丫頭伺候您,是簽了死契的,能伺候您一輩子,這里還有一千兩銀票”說罷掏出銀票雙手遞給清夢,又道:“這銀票是給您的,贖身錢主君會另給,如此,也不算辜負(fù)了您一番深情厚誼,主君還說您還想要什么,盡管開口,只要主君能做到,定是無有不依”,清夢怔愣了一會兒,道:“替我謝謝孝成,不,是謝謝你家李主君”。
從那以后,清夢就有了自己的院子,自己的女使,還有儉省些夠花一輩子的錢,雖然脫了籍的清倌也依舊叫人瞧不起,沒人把她當(dāng)作真正的良民,但清夢也很知足了。
“還是姐姐慧眼識人,遇到這么好的官人”我道,清夢道:“是啊,人人都贊我慧眼識人,沒有人不羨慕我,孝成的父母還在當(dāng)?shù)?,并沒有隨他進(jìn)京,他還囑咐了父母照看我一二,別叫別人欺負(fù)我”,齊師兄道:“這李官人做到這個(gè)份上已很是不錯了”。清夢道:“是啊,這樣平平靜靜的日子一直過了十年,可突然有一日他的侍從又登門,說要把我接到京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