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沒有如從前一般刺眼的陽光直接照在臉上,醒來還有些不習慣,隱約聽到外頭有邦邦地動靜,我起身到門口,聲響戛然而止。
“你是?”小落落走近來,歪著頭踱了幾來回,“你是昨天那個餓死鬼?”
較之昨日蓬頭垢面,她一時認不出我也是常理。
另一旁一臉呆傻的蕭子墨,今日總算換上了一身完完整整的道袍,此時手握桃木劍站在一張香案前,腰里別了一大把黃符。
“這么快就在為祭祀做籌備了嗎?”我故作驚訝。
蕭子墨的性格也仿佛隨著他的衣著得到了收斂,鮮衣冠發(fā)竟有了幾分君子氣息:“晨練而已?!?p> 山谷里景色宜人,幾間草舍脫離凡塵一般屹立其中,仔細看,周邊布著一層薄薄幾近透明的結(jié)界,掩去喧囂。
落落在廚房跑來跑去,一會兒添柴,一會兒切菜,十分忙碌,又忽然之間如同幻覺一般多出幾個小貓妖的分身,井然有序各自分工。
臥房里,蕭子墨坐在臨著窗邊的桌子前,用一只纖細的狼毫筆蘸著朱砂畫符,我倚在窗外看了一會兒,只覺得那些符彎彎繞繞十分復(fù)雜。
“祭人這樣的事,你先前必定做過不少吧,不然怎么會這個年紀就已經(jīng)有這般修為。
蕭子墨指節(jié)分明的手停在那里,黃紙上暈染一片,他頭也未抬一下,從容地將染花的紙撤走,繼續(xù)畫著。
“凡人知道生門無望,無不恐懼失狀,像你這樣膽子大的,我生平還是頭一回見?!?p> 世人皆怕死,生命愈是短暫,愈加貪生,為了把那點光陰攥在手里,恪守規(guī)矩不敢逾越,死亡來臨時,總有許多放不下的執(zhí)念,直至生命消逝都不能絕斷。我卻也不是例外,只是死得次數(shù)多了,便怕的少了而已。
“子墨哥哥用飯了!”落落滿臉笑容地喊,目光落在我身上,嘴角一耷拉翻了個白眼。
清粥小菜的飯桌上確實有我一副碗筷,蕭子墨果然說到做到會給我?guī)最D飽飯,只是……
“你不是道士么,怎么吃的跟和尚一樣清淡?”
蕭子墨還未來得及說什么,落落已經(jīng)搶了話:“真沒見識,誰不知道道家食素?!?p> “那這樣說來,道家也該是和佛家一般不可殺生?不近女色?”
“那是自然!”
“噗哈哈!”我被這小貓涉世未深的純情逗得大笑,世間人心繁雜,妖卻心境澄澈,多么諷刺。
“若是不介意我封上你的嘴,就盡可能地多說吧?!笔捵幽鏌o表情地威脅。
我和不明所指的落落一起靜默。
奇怪的是從那之后蕭子墨時常不知所蹤,有時吃飯都不見人影,他的臥房門窗緊閉,從屋里時不時飄出陣陣奇香。
我旁敲側(cè)擊問了幾次,落落并不知道蕭子墨是何種行徑的修道……把這樣的小妖留在身邊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我猜不到蕭子墨的心思,只是隱約覺得或許這對我來說正是個機會。
經(jīng)過長時間的觀察,發(fā)現(xiàn)落落每天只是忙里忙外地打理一切,有時候從外面帶回來一些食材,一些雜物,我記得剛來那時蕭子墨提起過落落去過集市,她只是只修為不高的小妖,竟然能在如此危險的毒花谷來去自如,莫非……是憑借分身術(shù)?!
道家與妖獸同行,本就與理不通,蕭子墨怕是為了能在這毒花谷修煉邪術(shù),才利用落落為他提供方便。
日光下波光粼粼的小河邊,落落一根縛帶束起袖子,將皂莢粉撒在衣服上賣力捶打,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曲兒,快快樂樂。
我方靠近幾步,就被她豎起來的小貓耳朵察覺,轉(zhuǎn)頭盯著我:“餓死鬼,你來干什么?”
“閑來無事,想幫幫你?!毙χ策^去,從木盒里捻出皂莢粉一些往衣服上抹了幾下。
“無事獻殷勤,有什么事快些說,別耽擱時間?!甭渎溧洁?。
“蕭子墨整日里躲在房中,你可知道他在做些什么?!?p> “自然是做道士該做的事,煉丹吶,”轉(zhuǎn)而警告地瞪著眼睛,“你可不許去擾他!”
我慌忙擺手:“不會不會,只是有些好奇罷了?!?p> 道士煉丹自是說得通的,只是他如今諸事皆應(yīng)以祭祀為主,怎么卻忙著做別的事情去了。
“修仙之路漫漫,在這種惡劣環(huán)境之下更是艱苦,子墨哥哥是我見過的凡人……”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改口道,“子墨哥哥是我見過的人里最有膽識有毅力的。”
“人心莫測,你認識他多久了?”
小丫頭掰著手指數(shù)起來:“從我們相識到一起來毒花谷,大約已是第四年了?!?p> 四年……
四年前晁祿繼位不久,大夙皇城外曾有大批江湖術(shù)士戴著手銬腳鐐被押出城,監(jiān)工手中的馬皮鞭一下一下抽在那群人身上,皮開肉綻,鮮血四濺。后來才知道,曾有一精通戲法的化人佯裝修士在宮中行騙,新帝龍顏大怒之下將所有修道士逐出大夙。
皇城腳下,倔驢拉著我說要快些離開,國中必定大亂,果不其然我們逃出去那晚,城中就掀起了誅滅修真士的動亂,大部分身份不明的乞丐都在排查中被殺害,可怕的政變持續(xù)了一年左右才落下尾聲。
因果循環(huán),九百年前的大夙曾盛行尋仙之風,從皇族到百姓,人人向往蓬萊,追求長生,經(jīng)歷了一個王朝的覆滅,卻發(fā)生了這樣強烈的逆轉(zhuǎn),令人唏噓。
這樣說來蕭子墨大約便是那時離開夙國的。
“沒想到竟是這樣?!?p> “餓死鬼,”落落將洗好的衣裳收進木盆,“子墨哥哥曾于我有恩,我甘愿侍奉左右,你可以白吃白喝清閑度日,但要是壞他修行,我可不輕易放過你?!?p> 玲瓏的身影離去,我愣在河邊,心中有了另一番思量。
是夜,一片漆黑不見一顆星子,躡手躡腳靠近蕭子墨的臥房,兩扇窗半開半掩,書桌上油燈閃爍,一塊墨綠色的鎮(zhèn)紙壓著被風吹得亂顫的黃紙,蕭子墨在一旁閉目打坐。
我承認已經(jīng)許久不曾見過這樣容貌出眾卻腹黑的人,昏黃的光線里他的側(cè)影像極了荼朦。
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慌忙回了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