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雪乘勢道:“二爺是明白人,情深義重,只不可用情自苦太過。二爺和林姑娘,是天造的一對;與寶姑娘,是地設的一雙。所以林姑娘到了天上,寶姑娘在地下陪著二爺。寶姑娘林姑娘二人一心,心里都只有二爺,從心而論,原是一人。
我聽金官兄弟說,有個治水的大禹,生有兩個女兒,姐姐喚作娥皇,妹妹乳名女英。長大后雙雙嫁了大舜,二人一心,好的一個人似的。林姑娘認了薛姨太太做娘,和寶姑娘便也是姊妹兩個,他二人是娥皇女英投胎,二爺是那大舜轉世。林姑娘寶姑娘既是一心,二爺便只須一心待他兩個。二爺方才說,林姑娘要二爺憐惜寶姑娘,就是這個意思?!?p> 寶玉道:“蘇子曰‘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人生如寄,不懼死,不求死,順天道,從人意,以此不辜你們拳拳愛吾之心,你道如何?”茜雪道:“二爺要好好活著,非但太太、寶二奶奶是這樣心,我們下人也都是這樣心,還有,天老爺也是這樣心!天不藏奸,不冤枉好人,必保佑二爺平安無事,遇難成祥。齡官不知二爺落難在這里,以為二爺回北邊了,不然,早來瞧二爺了。明兒我同他來。”
寶玉不聽猶可,聽見了,喜上眉梢,忙問端的,茜雪笑道:“老天憐他,所以叫他們丟了魚腸劍,因此母女在林仙庵遇見并相認了!白五娘問劍問到齡官跟前,薔小爺一眼認出劍,白五娘一眼認出女兒,齡官一眼認出母親!可見,好人自有好報,天下比二爺再好的人,也沒有了,天老爺斷不肯辜負二爺。”
一語未了,傅牢頭瞄見孔方進來查獄,闖將進來,不容分說,提了寶玉去。茜雪跟后道:“二爺,請等我和齡官他們。”寶玉含笑回頭聽著,鄭重把頭點了兩點。
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長,齡官一行人望慰了寶玉,時辰所限,只得從府獄里出來?;爻讨?,齡官茜雪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不說話兒,白五娘問了茜雪問女兒,稱說道:“寶二爺別號怡紅公子,實副其名,今兒你們還未勸慰他,他倒勸慰起你們來,唯恐別人替他擔著心。我浪得了一個‘裊晴絲俠’的虛名,才聽靈兒唱《裊晴絲》,心說冥冥之中,我與寶二爺也有些天緣。不為他們賈府善待了我靈兒這些年,但為這天緣,我也甘為寶二爺兩肋插刀。夜長夢多,只不知王短腿他們幾時動手?!?p> 回來林仙庵,陡然見著甄寶玉在禪堂禮佛,眾人都唬了一怔,白五娘不禁道:“才見的寶二爺,這里就又見著了,難道寶二爺有分身的法術不成?”
天從人愿,甄寶玉三月中入的闈,四月末登的榜,七八月間進的學。今縫援衣假,約上吳周嚴李四五個同窗,尋秋覽勝,賦景吟詩上了山。瞅個空子,獨自進來拜林仙,暗問年內迎娶寶琴之事,許下琴瑟和諧、白首不離的誓愿。
賈蕓賈薔夤夜密會王短腿宋三張金柝三人,王短腿輾轉得了醉金剛的探報,水葫蘆曲折得了賀麻子的京書,都說嚴太公久治不愈,下世的光景已現(xiàn),不舍榮華,還要受享,命兒子殺寶玉以替其死。宋三從那上官同僚片言只語當中也已窺得替死之說、誤殺之令,兩廂吻合,不可遲疑,故有此會。
賈蕓如議而來,甄艘耳聞茜雪仗義探監(jiān)牢、齡官獻曲慰舊主的兩段佳話,環(huán)顧了,向他玉兄弟道:“我二人但知鳳姑娘落難,不知寶二爺也落了難。而今既知道了,不去上這一趟刀山,我們府上的信義從此就丟了。玉兄弟和他是郎舅,年下就要娶他義妹過門,‘結親如結義’,萬不可失卻了‘義氣’二字?!?p> 賈蕓施禮道:“二位爺?shù)脑挘秲禾媸甯钢x過??姿惊z傅牢頭都是俠義之士,小侄重重的都打點過了。心慈面惡,只是做給外人看的。”甄寶玉甄艘不約道:“那是自然,不消說的,我二人都明白。”
賈薔雨夜探監(jiān),淋了生雨,燒的面如赤玉。白五娘駕舟采來竹茹,就姜汁煎炒了,和著陳皮、蠶沙,加入妙黛山的菟絲子作君藥,和作一方清心散。齡官朝夕不離,服侍賈薔吃了幾副下去,退了燒,止了瀉,只是身子一時還綿軟。白五娘見他無礙,下山登舟,解纜以待,預備接應寶二爺。
甄寶玉乍著膽子來過一遭,宋都頭自不必說的,傅牢頭得了茗煙安的銀子,恨不得日日有這略徇私情、大得好處的美事,看待甄寶玉,宛如財神爺一般,笑臉迎送,臨了還請他再來。甄寶玉因此便又來了兩回,鐘馗小鬼,都混了個面熟,來去無阻,別說盤查,牢頭獄卒,問也懶待問他一句,彼此點頭拱拱手,就過去了。
暮鼓晨鐘,這日侵晨,獄卒聽鐘提解囚犯,入廟懺悔。一時間倒鎖開門,人影散亂,一派嘈雜。傅牢頭聽聲兒醒了,睡眼惺忪,從禁房出來換值。當值的這一個早已呵欠連連,見他來了,把手里的水火棍望柵門上一靠,等不及就往禁房去了。
一個揉眼,一個耷頭,擦身過去了。傅牢頭看見甄寶玉,笑道:“甄二爺早?!闭鐚氂窆笆贮c點頭,茗煙奉上銀子,笑坎坎的道:“來時給了嚴都頭一半,這一半是去時的孝敬?!备道晤^笑道:“趕明兒,你們稍晚一刻再來,叫我得個整分兒方好咧?!闭f了,埋眼只數(shù)銀子。
賈蕓墻角后見了茗煙,一把子牽出三匹馬來,扶了寶叔上去,自也扳鞍上馬,三騎一溜煙到了瓜州。王短腿牽了馬,去還那老主顧去了。他三人不去瓜洲渡,只在這野渡上了白五娘的烏篷船,晝伏夜出,迂回北上。
孔方驚聞賈寶玉越獄,唬的魂飛魄散,一時回神,急調人馬追捕,自來死牢踏勘,怒把傅牢頭關進去替死。負荊來向知府請罪,如圭道:“欽犯逃獄,司獄罪當連坐,你去獄神廟燒高香,乞求獄神幫你追回賈寶玉罷。”孔方碰頭泣血,“求大人超生,發(fā)覺之時,已在出逃兩個時辰之后。天南地北,只怕泥牛入海。求大人慈悲,發(fā)布海捕文書,徐圖捉拿歸案?!?p> 張如圭把手搖了一搖,旋又招了一招,孔方乖覺,附耳上來,只聽大人道:“若要過海,須得瞞天,海捕文書一發(fā),天下皆知,那時,本府就是超生,也保不得你的小命了。你這性命,是本府救下的,知也不知?”
孔方把頭磕的嘭嘭響,如圭又道:“本府舍命救你一命,日子一長,難保不忘,是也不是?”孔方咬破手指,就地血書:“結草銜環(huán),甘為犬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比绻缧η屏?,揮手道:“抹了,一笤把抹了,你親去打水來洗刷。心里有,比那里都強?!?p> 原來如圭已知嚴太公已死之信,人死不能復生,拘殺賈寶玉既無益處,不了了之,那是遲早之事。先姑之丈雖有拘留賈寶玉以引妙玉入甕之囑,張如圭銜他昔日不顧之恨,鄙其今時親愛之偽,真心是不肯用力的,這事來的反正好——可充口實之需。
卻說榮府雖未入官,封鎖依舊,賈環(huán)惶惶如驚弓之鳥,惴惴似漏網(wǎng)之魚,那有請旨乞恩之膽?兩房的主子丫頭都在西邊的榮義莊起居,余者皆在寧義莊安插。寶釵住了西廂,李紈序齒住著東廂。小仇趁亂娶了李綺去,李嬸便叫賴尚榮接了去,依著李紋過活。
李綺原是哭著出閣的,那日滿月回門,卻是喜笑顏榮,姊妹兩個在內,連襟兩個在外,點頭擱腦,外邊是高談快論,里邊是悄語盈盈。李嬸看在眼里,稱在心里,再想不起郊外的大侄女兒。李紈面上淡淡,心下切齒活咒:“老的小的,沒一個有良心,都是不得好死的白眼狼!”
王夫人失卻知識,有如孩童,抄查之日,也不知畏懼,故爾病勢雖然未有起色,卻也并未加重,還是年初一般,能吃能喝也能睡,只是一件:下不得床,跟前脫不得人。東院的邢夫人夢里夢外哭老爺,別無他務,如今短了鳳姐,千斤的擔子都在寶釵一人身上,心里還惦記著寶玉巧姐二人。
賈赦老樹中空,不堪路途的風刀霜劍,未到邊關,半路而亡,賈璉悄悄兒奔喪乞骸骨去了,巧姐無依,叫父親放在舅娘身邊寄養(yǎng)。王仁夫婦兩顆富貴心,四只勢利眼,一個慣會雁過拔毛,一個慣會過河拆橋,眼見著賈姑爺家敗了,眼前日后都無好處,鳳姑娘又叫休回了娘家,死在荒郊野外,種種嫌恨匯在一起,看視巧姐,似有若無——一時念是姑娘的骨肉,便問兩句;一時說是賈璉的壞種,便沒眼睛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