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吳京安拜過體仁院周總裁,入京為官去了,史鼏父子趕往瓜州渡相送。湖州知府張如圭即日到任金陵府,勾連究問,嚴訊孟富梅田里等一干賊盜。
事涉官匪,散布南北,或因地域所限,或系朝廷命官,有不得盡行拿歸鹽糧二案者,如圭密折奏報,關文馳達。想來又另修一封書,托冷子興相機搜羅麋鹿寒江兩把湘竹扇的真跡,進謝周總裁此番提攜超拔之洪恩。
李滿倉小子二囷一如往日,伙同幾個浮浪子弟嘻游街市,聞花問鳥,驟聞官府拿了他父親,封門抄家,唬的學里也不敢去了,扯下一包袱書籍丟棄在地,徑從雀兒市遠遠的藏匿到了瓜州渡口的林仙庵,在林仙神像前碰頭不止。
惴惴出來,還向長河旭日告求日神并各路水神保佑他一條性命。一時之間,疑神疑鬼,見香客皆似喬裝的細作,瞄舟人都如微服的捕快,草木皆兵,兀自把持不住,竄回山子洞里躲了。晝伏夜出,摸上庵堂覓食,鉆入客舍圖財,其間竊得一柄魚腸劍防身。
天色微明,漁舟近岸,二囷閃出洞來,奔入舟中,喘吁吁道:“女菩薩慈悲,家父行商暴亡,喪命直沽的柳口,小生急要奔喪,快渡我過去渡口,買舟北上要緊!”果空聞言誦了一聲佛,南真笑看了,抄手道:“我佛慈悲,救人急難要緊,白師妹,先送了他去渡口,回頭咱們再上山拜林仙師祖罷?!卑孜迥锼鞊u起槳來,果空看著槳動舟行,但覺有趣。
舟近渡頭,二囷忽見霍四在彼,嚇的跌坐艙中,起身揮劍,喝命:“作速回頭!”五娘詫異:“我這一不是渡船,二不收你船費,好心渡你,如何作弄起人來?”
一語未了,但聽霍四指手斷喝:“大膽余孽,休要逃竄,還不快快上岸投誠!白五娘,趙家小子乃是朝廷欽犯,本都頭奉鈞命捉拿,你若渡他投案,新任知府張大人重重有賞!”李二囷困獸猶斗,絕處求生,一伸手攬過果空,箍在胳膊彎子里,以刀抵住,道:“真娘,我認得你是沙門海的女人,也認得果空是邱來保的孽種。再不命你師妹回舟,我把你偷漢子生徒弟的丑事,說的世人都知道!”
霍四欺生,自個兒不愿冒死,卻命新來的班頭宋三泅水拿逆,告訴:“眼見著叫他溜了,知府大人動怒,定個縱匪之罪,老兄百口難辯呢?!毖垡娝稳w身入了水,再命五娘:“還愣著作甚?區(qū)區(qū)小賊,就把你‘裊晴絲俠’難住了?果然如此,你行走江湖這些年,不是沒尋見女兒,怕是沒能耐救出他來?!?p> 五娘知他激將,不答,溫言但問二囷:“你犯的什么事,殺人,還是越貨?”二囷聽了霍四之言,料不能強,忙謅道:“說不得了,拐個小女孩子,有果空一半大的光景?!闭f時見宋三劈浪而來,急的聲淚俱下,跪求五娘南真超生。
五娘道:“要我救你,須得實話告訴我。你是拐子,認得詹人牙子么?當年,他一伙里的拐了甄士隱甄老爺?shù)男〗?,他拐了我們靈兒去教學戲曲,不知賣到那里去了。今兒遇見了你,想是師祖婆婆顯靈——”
二囷痛悔不迭,連忙改口:“俺并不是拐子,才是胡說。”五娘嘆道:“你既不說,只好交由官府拿問了。”二囷無暇多言,棄劍跳水逃生。旋叫宋三趕上,按在水里,嗆個半死。夾于腋下,踩水而回。
且踩且說道:“奪人骨肉,罪惡滔天,一旦問出,我水葫蘆即來林仙庵奉告?!蔽迥锉鹬x了,騰入半空,落下一點艙板,震的魚腸劍飛入掌心。拿眼一看,見著上面刻的一個“薔”字,因笑道:“想是其主的名號?!?p> 霍四系了二囷去邀功,宋三擰干衣裳,呼小二送了酒肉來,倚著棧橋,把酒臨風,看景晾衣兩不誤。正看林仙山上女貞滿坡,背后忽叫人擊了一掌,唬的一回顧,見是王短腿,不禁問道:“前日小弟和艘二爺不是在此送兄北上了么?聽史大爺說,他爹急等三哥純白的河曲馬配種呢!”
王短腿拉扯宋三,一道兒席地坐下,道:“河曲的白馬原本稀少,純白的更是少之又少,十之一二都不到!鼏老爺又指定只要杜馬,那里急的來?倪二哥要一匹那樣的,說了一個來月了,還沒得呢!”宋三倒一碗酒遞過,嘿嘿笑道:“他兒子說了,就是他父親等得,那母馬豈是等得的?一旦發(fā)了春,胡亂交配,下的必是雜毛駒?!?p> 王短腿仰面吃了這一碗,大呼“痛快,再來一碗”,抹嘴道:“說來倒是笑話,宋兄弟要不要聽聽。”宋三抱壇倒酒,口里道:“正好下酒?!闭f了,呼來小二吩咐:“再來一壇惠泉酒,五斤醬牛肉?!?p> 小二得令而去,王短腿道:“前日登舟還未開船,看見賈府寶二爺送靈上岸,誤當了甄寶玉玉二爺。那些年王信借著我的名頭販馬,進出史甄二府,得甄二老爺降貴看顧,做了好幾府的買賣。不能說他家敗了,咱就裝佯沒看見。如若那樣,傳入江湖馬市,我王短腿還拿什么義氣立足?所以掉頭棄舟上了岸,買來香紙去祭吊。跟到金陵賈府,才知是寶二爺,送的是政老爺?shù)撵`柩!呵呵,天意如此,也只好將錯就錯了,那有拿著打祭的東西回頭的理呢?”
原來賈政見胞兄鎮(zhèn)日稱病在家,雙瞻閣空曠寥落,便攜詩書入閣守孝。夜觀星斗,日看江河,遠念先祖,近念娘親,愴然恍惚之際,崴腳跌下柳葉渡,隨行的詹光呼號而回鐵檻寺,尋人去救。
王仁等得賈芹,一道兒來時,那里還有人頭竄冒之跡?聲影全無了!第三日才在百丈開外的灣子里漂上來。圓心智通馬道婆各各作法通神,佛道二家,不約而同:都說是叫娘親賈母魂兒傳去了,在問林黛玉的姻緣,“原要送回來,二老爺純孝,固不肯離開母親。其誠感動閻王爺,為二老爺改了生死簿,所以才未生還。二老爺才叫帶回話來,說天氣熱將上來了,命子侄就送歸南邊,依著母親安葬——在下面晨昏定請,便利些?!?p> 因有此話,賈赦樂得簡省,便只在渡口就地扎棚做法事。奏報禮部,部文下來,準其水路歸葬。七日一過,男女兩條船只帶上黛玉靈柩,起靈歸葬金陵。賈環(huán)伏棺號哭,不肯下船。擇時已到,賈璉只得留下來持家侍親,為二太太問醫(yī),替父親尋藥,換賈琮替他去了。
賈蕓自任孝子,扶黛玉之靈一路南來,事禮必恭。寄靈林仙庵,跟著寶玉居廬席草,安葬老爺,日夜都在墳山。賈琮早出晚歸,就在瑗二哥外面書房守孝。
史鼏子腸氣犯了有幾日了,告假還在家中調(diào)養(yǎng),親自不能來,只他兒子史宬撥冗前來打了祭,去往蘇州府長洲縣去了。甄寶玉聽得此話,跌足道:“我來晚了!入闈進學之事,他是縣老爺,一本自然全知,正要向他請教呢。早知這樣,不該等南真回來面辭,昨兒就該回府才是?!?p> 王信冷子興各帶香燭,一同也來上祭。事畢,規(guī)矩是看茶,賈瑗命了茶,因嘆道:“當日小蓉大奶奶歸葬,何等派勢!金陵地面上的官宦人家,挨得著挨不著的都來了。張如圭那時是蘇州通判,如今近在咫尺——”言未盡,聲已歇,子興唏噓附和:“老太太比小蓉大奶奶,十折趕不上五折,這才幾日,老爺比起老太太——更是大不如了?!?p> 王信想想王家目下的光景,亦然也是嘆息,忽問賈璉怎么沒有來,子興遲了半晌,道:“二舅爺不問,弟也不便說。說來二位爺莫急,弟只是聽說,也未打聽,就來了這南邊。上回為著尤二姐,來旺也叫拿問過,雖然得了一頓好打,好在語村傅試居中協(xié)佐,并未牽連璉二爺?!?p> 王信驚問:“可聽見說云光的話了?”子興忖度道:“長安節(jié)度使未聽說,平安節(jié)度使的話,倒聽大老爺書房的相公說了,說是交接京官,包藏匪盜,私賣鹽糧,欺君誤國?!畟餮郧Ю铮聘灿辍?,未必可信,但愿皆是不實之詞——不然,夠著當中一條,就夠那老官吃一壺了。我們北邊府上素與云光馮胖子兩處交好,與那平安節(jié)度,就冷某所知,并無掛礙。”
王信心里有病,不愿語人,瞞著族長王義,一人悶在心里,煎熬度日,唯愿云光吉人天相,“別鬧出張金哥的事來。破人婚姻,逼死人命,連累我和鳳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