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湖邊閣樓還有十丈距離時,宋子安看到了頂樓外廊站著兩道身影,仿佛在交談著什么。
一個是身形清瘦,頭戴魚尾冠、留著胡須的老者,披著一身嶄新的黃色道袍。
老者身邊站著一個中年道士,三十五六歲的樣子,跟老者衣著相似,但是從姿態(tài)來看,對老者比較恭敬,很可能是對方的徒弟。
沒敢往細處看,大概只掃了幾眼,宋子安就趕緊收回目光。
但他已經(jīng)能夠大致判斷出,那名老者應該就是國師虛道子,此人不但年歲相仿,又站在此處頂樓,還能是誰。
宋子安神識來到樓底,隨即緩慢而上,心里反復叮囑自己,等下一定不要輕易去觀察他們,只去偷聽他們的談話。
千萬不能暴露自己,要不然就算對方不清楚來者是誰,但以后也一定會有所防范了。
片刻后,就到達了頂樓,宋子安催動神識緩慢移向那兩道身影,最后貼著最靠近他們的一個燈籠上。
對方的確毫無察覺,一切如舊,宋子安提起耳朵開始仔細偷聽。
起初老道和中年道人說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但宋子安還是認真聽著,沒有走神。
半晌后,中年道人突然問道:“師父,今日杜天明和何參這廝居然敢將您帶去大理寺,他們是不是查到了什么,需要我動手除了他倆么?”
頭戴魚尾冠的國師虛道子眼眸一轉(zhuǎn),看向弟子,然后輕抬手掌再輕按下去,打消了對方的想法。
師父雖貴為國師,但心胸并不寬大,一向是有仇必報,只有他俯視眾人的份,沒有別人敢對他不敬,今日為何感覺猶猶豫豫,中年道人沒有想通。
看著對方疑惑不解的神色,虛道子說道:“杜天明這個人雖然聰明,但還不足為懼,何參這廝,就更是走個過場,做個陪襯罷了?!?p> “哼,今天我去大理寺,也僅只是給內(nèi)衛(wèi)納蘭統(tǒng)領一個面子...納蘭明月那丫頭話雖不多,對咱女王陛下可是忠誠的很吶?!?p> 說到此處,虛道子眉毛皺起,眼中似有殺意。
他想到那日,自己跟兩位皇子一同去養(yǎng)心殿,想要進內(nèi)探望陛下,卻被納蘭明月攔在殿外的場景,兩位皇子當時怒不可揭,但納蘭統(tǒng)領卻毫不退讓。
當時自己本想探出元神進殿查探女王,但感覺到殿內(nèi)有著一股奇異的氣息,除了陛下身上的王朝氣運,還夾雜了一些完全看不透的什么東西,最后只能打消了此念,和皇子們憤憤離去。
片刻后國師回過神來,撫須輕嘆一聲,接道:“只是,那位前輩高人要我再等等看,所以我們最近時日盡量不要跟任何朝廷重臣起沖突?!?p> “可是,陛下那邊...既然如此,為何我們不請出那位前輩來幫助咱們?”
“徒兒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那位前輩是否真的值得師父對其如此恭順?或許他只是個繡花枕頭,沽名釣譽之徒罷了?”中年道士語氣中肯,但又極度充滿懷疑。
每次都是師父虛道子單獨跟那位前輩相見。
中年道人并沒有親眼見到過師父口中的那位前輩,但是在跟師父聊天時,此人常被師父提起,言語中又滿是恭敬,所以中年道人對那位前輩也是十分好奇。
時間久了,好奇自然變成了懷疑。
“張山,你個兔崽子,快給老子住嘴,想死是吧?!碧摰雷訉χ心甑朗颗慷?,厲聲喝罵,手掌抬起,差點教訓他。
如果不是因為面前這位大弟子張山對自己還有用,虛道子可能已經(jīng)動手了。
張山楞了一下,一向心思深沉且冷酷的師父難得有如此失態(tài)的時候。
隨即,虛道子雙手拱起對著前方虛空一拜,為剛才自己弟子大不敬的話而致歉。
不知道千面真人是否能看到自己如此這般,但虛道子此時也只是求心安而已。
雖然虛道子這幾年間也無數(shù)次的在心里猜測千面真人的身份,甚至懷疑他的實力,但是自己作為道家六境元嬰的高階修行者,完全能夠感受到對方在近距離接觸自己時,給自己帶來的那種靈魂上的戰(zhàn)栗和極度的威壓。
盡管不知對方用什么手段壓低了自己的境界和氣機,但對方那無比深邃冷酷的眼神和極其蒼老的聲音,是無法偽造的。
絕不可能是自己這種只活了一個甲子的人能夠比的上的。
何況在千面真人的指點下,才讓修為長期停留在元嬰初期的虛道子,在短期內(nèi)跨入了元嬰中期,同時,給了虛道子在有生之年跨入大修行者境界的希望。
一旦進入大修行者境界,便真正意義上脫離了凡人概念,壽命也會增加許多,就可以去追求更高的境界。
此人當真深不可測。
除此之外,千面真人還告知了虛道子許多世間的秘密,這些秘密絕對不是一位普通的修行者可以掌握的了的。
甚至他還承諾過虛道子一樁天大的機緣。
這機緣雖說讓虛道子都感到十分不敢相信,但有希望總歸是件好事。
所以說虛道子對那位千面真人前輩的恭敬是相當認真的,也是必須的。
虛道子自然不會將這些告訴徒弟們。
虛道子再次嘆了口氣,像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千面真人答應給自己那份機緣是有前提的。
目前事情進展不順利,女王的狀況不明,虛道子多少有些心情郁郁。
宋子安雖然沒有親眼看到對面這一幕,但是也聽的出來虛道子對中年道人剛才的話語怒意極高,并不是裝出來的。
老陰蛋在自己的地盤,在自己覺得絕對隱蔽和安全的地方,當然也會流露出真實的情感。
宋子安也曉得了那位中年道士名叫張山。
過了會兒,等到兩人情緒都穩(wěn)定下來后,虛道子一手撫摸欄桿,緩緩開口道:“你還年輕,很多事情還不懂...但為師提醒你,如果你得罪了那位前輩,為師可真的保不了你?!?p> 張山此刻雖然仍心有諸多疑慮,但看見師父對那位前輩如此篤定,便不再多嘴。
師傅說什么就是什么吧,畢竟他老人家見多識廣,識人看人比自己強的多。
“哦,對了,就是因為李野被抓...我才被杜天明懷疑的,你可知道?”國師虛道子言辭瞬間冷厲,瞪著徒弟張山,露出對方不爭氣的神色。
張山渾身哆嗦了一下,想起自己早上發(fā)現(xiàn)李野與一名年輕公子在小巷對戰(zhàn)的場景,連忙鞠躬道:“師父,是我的錯,都怪我沒能及時除掉他。”
虛道子看了他一眼,眼神再次帶上些許怒意。
雖說有些怒,但畢竟張山是自己大弟子,不但對自己忠心不二,而且也算得上辦事得力、非常聰明的弟子了。
“昨晚我把精力都花在了除掉李牧的身上了...沒想到這么快,李野去尋仇,竟也被抓了。”
看著師傅不為所動,張山繼而怯聲說道:“師父,我查到李牧和李野兄弟二人并非栽在杜天明手上,而是栽在他們身邊的一位公子手里?!?p> “哦?真的?”國師猶疑道。
“千真萬確?!睆埳嚼潇o回道。
虛道子瞳孔微縮,神色一凜。
其實對于張山口中的這位公子,自己昨天接到大理寺的飛鴿傳信后,就已派李牧去查探身份。
信中提到這名公子和宇文戰(zhàn)跟隨杜天明去天牢探望了宋昱,甚至還審問了金木真。
當時,國師猜測對方要么是一位有些才干的偵天司官員,要么就跟宇文戰(zhàn)一樣是宋昱手下將士,急切想要探望主帥。
結(jié)果李牧一去不返,后來聽說李牧因打架斗毆被偵天司拿下,他怕李牧在偵天司里抖露出點什么,遂派張山去滅口。
對于李牧這種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伙,死有余辜,虛道子向來不手軟。
事后,國師根本沒有太在意這名公子,一個少年罷了,幾乎快要將其忘掉。
現(xiàn)在聽到張山這么一說,倒是覺得需要對那名公子另眼相看了,此人肯定是推動對面查案的得力之人,說不定會壞自己大事。
虛道子右手手指有節(jié)奏的敲打著欄桿,若有所思。
聽到此處,宋子安也已經(jīng)將這兩天發(fā)生的事情了解的七七八八了。
國師若不是想要隱藏什么重要的內(nèi)情,何必派張山將李牧給滅口。
果然如此,看來自己之前的猜測非虛,這一切都是國師虛道子這個老陰蛋所為,他也聽出來了對方口中的那名公子指的就是自己。
宋子安想起父王遭遇的不白之冤就十分火大,但目前不能發(fā)作,只能先忍著,再說自己目前僅僅二境的修為,發(fā)作也沒屁用。
但是令宋子安更加頭疼的是,該如何將自己聽到的對話告知杜天明、何參還有納蘭統(tǒng)領幾位大人,這對話完全沒法提取,用來當做證據(jù)啊。
自己怎么到國師府偷聽到的?誰會信吶?這些都是問題。
要命的是自己的四面鏡這件寶貝絕對不能暴露。
現(xiàn)在自己唯一的優(yōu)勢,就是明確了對手是誰,能夠有個先手。
接下來,恐怕國師會對自己甚至父王不利,宋子安稍微有些緊張,繼續(xù)豎起耳朵,想聽國師接下來會有什么動作。
宋子安現(xiàn)在不清楚的還有三點:其一,國師為什么要對女王陛下不利,奪位?感覺不太像。
其二,女王陛下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情況,有沒有達到國師的預期?從剛才的對話來看,似乎國師心事重重、數(shù)次嘆氣,不像是事情進展順利的樣子。
其三,他們口中那個前輩到底是誰,跟此案有沒有關系?
正當宋子安思索這些問題的時候,對面又有對話聲傳入耳中。
“師父,要么我去除掉那個公子?”張山冷冽說道。
宋子安心里猛烈一跳,感覺死亡如此之近,冷不丁的有些走神。
這時又聽到國師回復的聲音,“不需要,想查就讓他們查去吧,他們無非是想替宋昱開罪?!?p> 伴隨著一聲冷笑,國師繼而說道:“先不管陛下那邊怎么樣,宋昱這人無法收服為我所用,將來必成為我的大敵,所以必須死?!?p> 張山一愣,慌忙道:“師父是想讓我去大理寺天牢殺了北平王宋昱?”
“愚蠢,殺人的手段千千萬,宋昱必須死,但不能死的這么簡單。”虛道子鄙視了他一眼,陰惻惻地說道:“如果他是獄中被殺,豈不證實了他是被滅口的。”
“所以,我們要讓他坐實謀逆陛下的罪名,把它做成死案?!?p> “他不是號稱東方軍神么,得萬民敬重,呵呵,我要讓他的光環(huán)破碎,讓他死在王朝律法之下,死在萬民面前,死在百姓的唾罵聲中,從此再無什么狗屁軍神?!?p> 聽到此話,宋子安怒不可遏,神識從房檐燈籠上暴跳而起,忍不住朝著前方兩人怒視而去,他想要看看這個老陰蛋此時不當人子的面孔。
父王宋昱為王朝立下不世之功,跟你虛道子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讓你這么陰狠算計。
宋子安恨不得此刻便化身東海那名紫袍大長老,一劍砍死虛道子這老王八蛋。
國師虛道子和弟子張山此時正站在六角閣樓的頂層外廊,微風習習。
有那么一剎那,他們似乎感覺到了身后出現(xiàn)了些許異樣,正同時轉(zhuǎn)頭看來。
千鈞一發(fā)之際,宋子安平復了心神,收回了目光。
幸好對方僅僅只是感覺到背后有些許異樣,但沒有發(fā)覺任何生靈的氣息,所以只是略作遲疑,繼而恢復如常。
“師父,那要我做什么?”張山恭敬地問道。
虛道子嘴角微翹,閉上眼睛回道:“現(xiàn)在去大理寺找寺丞鄒宇,讓他帶你去天牢見金木真,他知道該怎么做,你配合他?!?p> “遵命?!睆埳?jīng)]有遲疑,立馬動身前往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