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父親病故，我從廣州趕回來送他。
喪假到期，只得再回廣州務(wù)工。坐在歸途火車之上，看看緩緩消失的故鄉(xiāng)，看看站在車下送行的母親，只能閉目裝睡。
于心何忍？
*
那個時候，火車還沒有現(xiàn)在那么快捷，從我的故鄉(xiāng)去到廣州，需要20個小時的旅程?；疖嚿隙酁槿ネ鶑V州務(wù)工的人員，連過道上都擠滿了人，想要去趟廁所，都需翻越人群。
而我在當(dāng)日實(shí)在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獨(dú)處，生怕自己做出什么驚人之舉，卻嚇壞了旁人。
坐在硬座之上，旁邊的青年男女大約是對情侶，嘰嘰喳喳很是興奮。他們互相親昵，互相鼓勵，互相夢想。
他們青春正好，還在夢幻般的年紀(jì)，向往大城市，把那里說成了樂園。
荒唐。
你們?nèi)糁约簩⒚鎸υ鯓拥墓ぷ鳝h(huán)境，怎樣的工作強(qiáng)度，怎樣的生活不便，只怕也就沒有這樣的快樂了。
正在我暗中嘲笑他們的時候，一個退伍軍人走了過來，他指了指女孩子的座位說：麻煩你起來，這里是我的座位。
女孩子看看這名退伍軍人沒有回答，她的男朋友說了好話，把自己的一張站票取了出來，請求那名退伍軍人給予方便。
這就更荒唐！
別人實(shí)實(shí)在在的買了坐票，你只是一張站票，怎么好意思讓別人與你交換？旅途路遠(yuǎn)，都是血肉之軀，誰不怕勞累，怎可求人代己承受。
退伍軍人想來今日心情也不算好，他身上穿著軍裝，肩上卻沒有了顯示軍人身份的肩章。他發(fā)了脾氣，和普通百姓一樣為了自己和男孩子吵了起來。
過道里本就擠滿了人，兩邊再發(fā)生爭吵，就更讓人煩躁。男孩子只怕不知道軍人是什么，居然想要動手以武力解決。
乘務(wù)員還沒出現(xiàn)，旁邊的人又想看熱鬧，我坐在那里又沒地方好躲，只能起來為自己求個安寧。
我只說了一句話，就暫時平息了這場爭端。
你看看自己身上穿著什么！不要動手！
*
這句話對我這個身份來說，也是荒唐！
我從來沒有從過軍，不過也就是個去廣州務(wù)工的普通人。這句話我沒資格說，也沒資格去教訓(xùn)本來就占理的軍人。
退伍軍人看看我，實(shí)在也就是個青年人，他自己，也是個青年人。他只看了我一眼，就不再爭吵了，轉(zhuǎn)身就走，卻被旁邊擠著的同車旅客擋住。
我看得出來他有些委屈，他退伍了，他不是軍人了，他也就是個普通的乘客了。只是他舍不得馬上脫下軍裝，這軍裝顯示他的身份，為了這個身份的尊嚴(yán)，他只能選擇敗下陣去。
旁邊的人大概也看出了他的委屈，都用了努力，為他讓出了一個不大的縫隙。他沒有道謝，反而在用力的咬牙，慢慢的從人縫里面走開了。
我松口氣坐下來，那個男孩卻因?yàn)樘?，坐下來的時候把他面前吃剩下的桶面打翻了。我沒有防備還有這樣的一個鬧劇，湯水倒是把褲子打濕了一些。
男孩子賠了笑臉，遞過來了紙巾，說了好話。
我很惱怒！幾乎成羞！
只是剛才自己發(fā)了神經(jīng)，勸了別人，實(shí)在不好自己先打上一架，倒是成了鬧劇。
我接了紙巾來搶救自己，因?yàn)榇_實(shí)濕的尷尬，不好說是在搶救褲子。有心取了行李箱里面的衣物替換，看看周圍環(huán)境，看看臨坐的旅客，也就勸自己不要為難。
坐下不久，退伍軍人領(lǐng)著乘務(wù)員回來了，他把自己的車票舉著，走過了一個又一個旅客，走過一排又一排的座位。同車廂的人，離的近的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離的遠(yuǎn)的倒是只是看了熱鬧。
乘務(wù)員是個女孩子，不是那種很成熟的列車員，應(yīng)該也是上崗不久的。她的身高不高，體格也屬于嬌小的那種。
但是她的聲音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不是舞臺上的那種天籟之音，也不是人們晨練的時候的呼喝，她的聲音很溫和，但是很堅定。
你起來！這里是這位軍人的座位！麻煩你配合我們的工作。
她沒有讓男孩子出示自己的車票，她也沒有給他辯解的機(jī)會，她就是這樣說的。
你起來，這里是軍人的座位。
男孩子面紅耳赤，他的女友站起身，催他拿行李，她要和他另外想辦法呆在一起，度過這個肯定已經(jīng)不算愉快的旅程了。
乘務(wù)員領(lǐng)著青年男女走了，我不知道他們最后坐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他們以后的生活里，會不會再想起這名退伍軍人，會不會偷偷的罵他。
我當(dāng)日的心情只求安穩(wěn)，不愿意去關(guān)心別人。
退伍軍人放好了行李，坐在了本來就屬于他的座位上，他在看我，我很尷尬。
“你褲子怎么了？”退伍軍人問我。
“剛才那個男孩子打翻了桶面，我沒來得及躲開。”我回答他。
退伍軍人笑了，笑的像個年輕人，因?yàn)樗緛砭褪莻€年輕人。他笑的很明顯，讓我知道他不同情我。
我不好和他打起來，因?yàn)槲颐鞔_的知道，肯定是打不過的。只能閉起眼睛，假裝他不存在。
“你當(dāng)過兵？”退伍軍人剛剛贏得了一場勝利，他很興奮，不體諒我的心情。
“沒有，我從來沒有從軍的經(jīng)歷?！蔽冶犻_眼睛看他，想讓他不要再來惹我。
“不像，你像是個軍人?！蓖宋檐娙丝纯次?，自信的說。
“那你恐怕得去醫(yī)院看看眼睛?！蔽蚁氚察o，不想交談。
“你遇到了難過的事情嗎？需不需要我?guī)湍?？”退伍軍人不笑了，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問出這么一句話，這話差點(diǎn)讓我哭出來。
“你遇到難過的事情了嗎？我?guī)筒坏侥?。”我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跟他說了一句。
他努力克制自己沒哭出來。
他剛才受了委屈，他費(fèi)了力氣來回擠過人群，才坐在了本來就是自己的位置上?？墒俏矣X得，他不是為了這件事情想哭。
“你很讓人不高興！你為什么不看看我的車票？”他看看我，又咬了咬牙。
“他們坐在我旁邊，我有必要保護(hù)自己，不要被你們殃及池魚?！蔽铱匆娝а懒?，但是我知道他現(xiàn)在很冷靜，并不想和人動手，所以我沒有打算去哄他開心。
“你肯定當(dāng)過兵?！蓖宋檐娙丝纯次矣终f了句傻話。
“告訴你了，從來沒有?！蔽矣珠]上了眼睛，假裝睡著了。
因?yàn)橥宋檐娙说牡絹恚赃叞察o了，如同夢幻一般，給了我一個相對獨(dú)處的空間。
不知道過了多久，白日做了一個夢，夢里看見了父親，他跟我說：爸爸只能送你到這里，前面你需要自己多多保重。
我從夢里出來，終于哭出聲來，退伍軍人遞過了衛(wèi)生紙，安慰了我。
這不算是多么好的一個夢，我卻很珍貴的把他記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