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回公寓
三亞的晨光透過薄紗窗簾,暈染成一片朦朧的毛玻璃色,溫柔地灑滿客廳。
羅彬端著熱氣氤氳的藥盅,第三次調(diào)整著托盤上碗碟的擺放角度,力求完美對稱。
莫菲像只慵懶的貓,整個蜷縮在藤編沙發(fā)里,身上裹著件厚厚的珊瑚絨睡衣——這是今早諸葛大力不由分說給她套上的,連袖口最頂端的紐扣都被姐姐細致地扣緊,嚴絲合縫,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關(guān)愛。
“今天試試紅外理療儀。”
羅彬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溫和,他正將儀器電源線繞成一個規(guī)整的線圈,動作流暢,
“你姐研究過了,說配合穴位按摩效果更理想?!?p> 莫菲的目光落在理療儀那點幽幽閃爍的綠燈上,思緒飄回昨天。
大力當時舉著厚厚的說明書,一臉篤定地說:
“中醫(yī)講八髎穴在……反正羅彬肯定知道位置!”
那理直氣壯的樣子仿佛羅彬是部行走的人體經(jīng)絡(luò)圖。
空調(diào)的暖風恰在此時掃過她的后頸,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心底竟升起一絲慶幸——幸好穿著這條加絨睡褲。
羅彬半蹲在沙發(fā)前,專注地調(diào)試著儀器面板上的溫度旋鈕。
他襯衫領(lǐng)口微微敞開,一小截銀色的鏈子隨著動作若隱若現(xiàn),在晨光中折射出細碎的、跳躍的光斑。
他的指尖懸停在開關(guān)上方半寸,帶著一種征詢的意味:
“先從關(guān)元穴開始,可以嗎?”
莫菲沒吭聲,手指卻無意識地揪緊了睡衣柔軟的下擺,棉質(zhì)布料在她掌心被揉捏出深深的、如同咸菜般的褶皺。
三天前,如果有人預(yù)言她會需要在姐夫面前掀開衣角——哪怕還隔著一層加厚的打底衫——她絕對會嗤之以鼻外加贈送一個白眼。
“要不還是……”
她喉嚨有些發(fā)干,試圖尋找推脫的借口。
話未說完,一陣調(diào)皮的海風猛地從未關(guān)嚴的陽臺門縫隙灌入,瞬間掀起了她睡衣的一角!
就在布料即將揚起更多時,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及時伸過來,穩(wěn)穩(wěn)地替她壓住了那片衣角。
男人溫熱的指關(guān)節(jié)隔著布料無意間擦過她腰側(cè)的肌膚,幾乎是同時,理療儀發(fā)出了一聲清脆的“滴答”提示音,仿佛在記錄這微妙的瞬間。
當那團溫熱的、帶著能量的光斑隔著打底衫貼上小腹時,莫菲的視線無處安放,只得死死盯著身下的藤椅。
她甚至數(shù)清了藤條交錯形成的第十三個菱形格紋路。
羅彬調(diào)試儀器的姿態(tài),專注得如同在校準一架三角鋼琴的音準,指尖在控制鍵上方謹慎地懸停著,始終保持著那一厘米微妙的距離,仿佛那是無形的界限。
空氣里,艾草特有的溫厚熏香從香薰機中裊裊彌漫開來,漸漸與羅彬袖口殘留的、淡淡的當歸藥材氣味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令人安心的氣息。
“溫度合適嗎?”
羅彬輕聲問,袖口上那粒泛著柔和貝母光澤的紐扣不經(jīng)意間擦過理療儀邊緣。
莫菲盯著那粒紐扣,點了點頭,喉嚨有些發(fā)緊。
她忽然注意到,羅彬的左手一直虛虛地扶在沙發(fā)邊緣,穩(wěn)穩(wěn)地支撐著身體,那個位置留出的空隙,就像鋼琴師在琴凳上為厚重的樂譜鎮(zhèn)紙預(yù)留的安全距離,既穩(wěn)固又克制。
當儀器平穩(wěn)移動到氣海穴的位置時,莫菲的目光正落在藤椅的第七個菱形格上。
羅彬調(diào)整儀器角度時,動作幅度稍大,那根銀鏈終于完全滑出了衣領(lǐng)。莫菲看清了那枚小巧的吊墜——一個微縮版的鋼琴鍵模型,黑鍵白鍵,精雕細琢。
她的思緒瞬間被拉回昨夜。
她看見姐姐泡在浴缸里,水珠順著同樣款式的鎏金鋼琴鍵項鏈滑落,在鎖骨間凝成相似的、晶瑩的弧光。
“下午記得把紅棗茶喝了?!?p> 羅彬調(diào)試完畢,起身時帶起一縷混合著藥材的清苦香氣,
“你姐這會兒在廚房,正盯著火候呢?!?p> 他收拾電源線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嚴謹,如同將珍貴的琴譜歸檔收藏。走到門口時,他卻頓住了腳步,沒有回頭,聲音低沉而清晰:
“要是覺得哪里不舒服……隨時喊停,不用勉強?!?p> 門輕輕合上。
莫菲的目光移向窗簾縫隙中漏進來的、跳躍的光斑。
她將掌心輕輕覆蓋在小腹上,那里還殘留著儀器熨帖的余溫。
理療儀在布料上烙下了一個規(guī)整的正方形印記,那形狀,竟比她想象中更接近羅彬整理藥柜時,那些大小一致的儲物格的尺寸。
手機在抱枕下嗡嗡震動。她摸出來,屏幕上跳出姐姐諸葛大力的消息:
【當歸我減半了,對吧?他呀,總記不住你不喜歡那個味兒?!?p> 日落熔金,海風裹著暖意。
莫菲抱著洗好的衣物走向陽臺的晾衣架,卻意外撞見正在那里整理床單的羅彬。
他踮著腳,努力將床單邊角拉平,動作間,襯衫下擺被牽扯著向上掀起了一小寸,露出一線緊實的腰側(cè)皮膚。
這無意間的“風景”讓莫菲目光一燙,立刻不自在地別開了臉。
一陣裹挾著清新鈴蘭洗衣液香氣的海風撲面而來。
羅彬恰好轉(zhuǎn)身,看見她,順手將一個暖手寶遞了過來:
“拿著,剛充好電?!?p> 暖手寶的觸感帶著點磨砂的柔韌,莫名讓莫菲聯(lián)想到鋼琴室防滑墊的質(zhì)地。
夜深人靜,莫菲在客房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隔壁主臥的方向,隱約傳來《水邊的阿狄麗娜》那熟悉而溫柔的旋律,音符如同月光般流淌過墻壁。
清冷的月光爬過她身上被子的褶皺,她把自己更深地縮進被窩里,緊緊裹住,假裝聽不見那縈繞在夜色里的琴聲。
明天就要離開三亞了。
這個念頭閃過時,莫菲心頭微微一滯,她竟有些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心底深處,悄然滋生出一絲……舍不得。
飛機引擎的轟鳴聲漸歇,穩(wěn)穩(wěn)降落在虹橋機場。
舷窗外,上海的天空正飄灑著難得一見的細碎雪花,像漫天的鹽粒。
莫菲裹緊了羅彬在登機前硬塞給她的那條厚實羊絨毯,然而舷梯上灌進來的凜冽寒風,還是讓她生理期殘留的、沉甸甸的鈍痛再次翻涌上來。
她抬眼看向前方。
大力困得幾乎整個人都掛在羅彬的胳膊上,閉著眼睛,像只迷糊的小熊,走得深一腳淺一腳。
她頸間系著一條嶄新的絲巾,卻未能完全遮掩住白皙皮膚上幾處若隱若現(xiàn)的曖昧紅痕。
“喂,某些人,”
莫菲抱著暖手寶貼在隱隱作痛的小腹上,聲音帶著點習慣性的調(diào)侃,
“不是說今天要交開學論文初稿嗎?現(xiàn)在睡得這么香,當心你家導(dǎo)師讓你返工改個二十版?!?p> 大力迷迷糊糊地回頭,發(fā)梢間還沾著羅彬身上那股清冽好聞的古龍水余韻:
“唔…胡老師才不會這么殘忍……莫菲,你坐中間嘛,后座有加熱……”
“可別!”
莫菲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飛快拉開副駕駛的車門鉆了進去,
“我怕被你們倆的戀愛酸臭味腌入味,影響我呼吸新鮮空氣!”
車門剛關(guān)上,羅彬已俯身過來,手臂自然地越過她身前,去拉安全帶。
男性身上那股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艾草藥香混合著沉穩(wěn)的雪松尾調(diào),瞬間將她包裹。
這熟悉的氣息,竟比止痛片更快地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
車子駛上高架。
窗外,城市的霓虹如同流淌的彩色星河,在覆著薄薄雪花的車窗上暈染開斑斕的光影。
后視鏡里,大力在后座蜷縮著,徹底睡熟。羅彬單手沉穩(wěn)地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則從副駕駛座旁的保溫袋里精準地摸出一個保溫杯,遞到莫菲面前:
“到市區(qū)大概還要一個多小時,拿著,喝點熱的暖暖?!?p> “喲,真當自己是坐堂老中醫(yī)了?”
莫菲嘴上不饒人,卻老實接過杯子,咬住吸管。
溫熱的液體涌入舌尖,紅棗和枸杞燉煮出的清甜暖意瞬間蔓延開來,讓她舒服得幾乎想喟嘆。
車載音響里流淌出的,正是那首熟悉的《水邊的阿狄麗娜》。
莫菲側(cè)耳聽著,忽然發(fā)覺那琴鍵敲擊的節(jié)奏,竟與車輪碾過路面胎噪的韻律,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和諧共鳴。
路口遇到紅燈。車子緩緩?fù)O隆?p> 羅彬的目光掃過莫菲依舊有些發(fā)白的臉色,自然地伸手打開了副駕駛前的儲物格,從里面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玩意兒——那是一個手工縫制的暖宮貼,淺藍色的棉布上還繡著幾棵可愛的綠色椰樹圖案,帶著明顯的三亞印記。
“喏,充電款的,”
他遞過來,語氣平常得像在遞一杯水,隨即又笑著朝后座熟睡的大力方向抬了抬下巴,
“你姐說你們姐妹倆都這樣??磥砘厝ブ?,我得好好研究一下,給你們調(diào)理調(diào)理體質(zhì)了?!?p> 他目光掃過莫菲單薄的穿著,帶著兄長般的關(guān)切,
“以后那些露臍裝真別穿了,不然下個月還得疼得死去活來?!?p> “要你管!”
莫菲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頂了回去,臉上有點掛不住。
然而,她接過暖宮貼的手卻攥得很緊,指尖用力地摩挲著上面那個小小的貝殼掛墜。
就在這一瞬間,她猛地想起昨夜整理行李時,自己鬼使神差地把那個在三亞用過的艾灸盒塞進了化妝包的最里層。
此刻,那個小小的金屬盒子,正隔著衣物,貼著她的小腹,散發(fā)著持續(xù)而熨帖的溫熱。
那溫度,竟像極了那晚羅彬隔著衣料為她按摩穴位時,掌心傳遞過來的、令人心安的熱度。
“喂,”
她忽然拍了下車窗,指向路邊一家燈火通明的24小時便利店,
“前面停一下!我要買點東西,夜用加長款。”
后座立刻傳來大力半夢半醒、含混不清的嘟囔聲:
“藍…藍色包裝的…別…別買錯了……”
羅彬打了轉(zhuǎn)向燈,穩(wěn)穩(wěn)地將車停在便利店門口。
風雪裹挾著幾片枯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撲進半開的車窗縫隙,帶來一股刺骨的寒意。
莫菲剛要推開車門,一件帶著體溫和熟悉氣息的男式外套突然落到了她的肩上,沉甸甸的暖意瞬間驅(qū)散了寒氣。
“我陪你去?!?p> 羅彬已經(jīng)利落地撐開了一把寬大的黑傘。傘面在路燈昏黃的光線下,清晰地映出紛紛揚揚、細如粉塵的雪粒。
“冰柜區(qū)在左手邊最里面,”
他語氣自然地補充道,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繞開走,別傻乎乎地撞上去著涼?!?p> 莫菲仰頭,看著細密的雪花落在他肩頭,又迅速被體溫融化,洇開深色的水跡。
一個念頭突然閃過。
她猛地掏出手機,鏡頭對準羅彬那在風雪中顯得格外挺拔的側(cè)影,指尖飛快地按動屏幕,嘴里還故意大聲嚷嚷著:
“老姐快看!你家這位‘羅醫(yī)生’連衛(wèi)生巾型號都記得清清楚楚呢!這服務(wù)也太到位了吧!”
刺目的閃光燈驟然亮起,精準地捕捉到男人瞬間僵直的背影和……那悄然爬上耳廓、在雪夜中清晰可見的一抹緋紅。
然而,微信對話框里,這張帶著惡作劇意味的照片,最終永遠地停留在了“未發(fā)送”的狀態(tài)。
莫菲若無其事地把手機塞回口袋,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
身后傳來大力被驚擾了睡夢、帶著濃濃鼻音的抗議:
“羅彬……你不許……不許再慣著她胡鬧了……”
車載電子鐘無聲地跳向二十三點十七分。
雪花溫柔地、持續(xù)地落在擋風玻璃上,慢慢織出一層精致的、蕾絲般的白色花紋。
莫菲悄悄將暖宮貼的溫度調(diào)低了一檔。
就在這時,她心頭驀地一驚——她竟然清晰地記得從三亞帶回來的每一味藥材:當歸三錢,益母草兩克……
甚至,眼前還浮現(xiàn)出羅彬系著那條深藍色圍裙,站在料理臺前,一邊仔細地削著老姜皮,一邊認真地說“老姜一定要去皮才不燥熱”時,那根隨著他動作輕輕晃動的銀鏈眼鏡腿。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便利店明亮的玻璃窗內(nèi)。
高大的男人身影正站在花花綠綠的女士用品貨架前,微微低著頭,神情專注而認真,仿佛在挑選什么精密儀器的重要配件,與周圍的環(huán)境形成一種奇異的、卻又莫名和諧的對比。
風雪在傘外呼嘯,暖意卻在車內(nèi)、在掌心、在心間無聲流淌。
莫菲靠在椅背上,感受著小腹持續(xù)傳來的熨帖溫度,一個模糊而溫暖的念頭悄然浮上心尖:
這一刻的喧囂人間,風雪歸途,竟讓她覺得……如此安寧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