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過帳,蘭塵便同白鴻希出了茶樓,穿過這條淥州城最繁華的錦繡大街,往城西方向而去。一路上,聽白鴻希詳細介紹什么布莊、胭脂水粉店、書鋪和衙門之類的位置,最后拐進一條寬闊的街道。這是永清路,街面上鋪著相當平整的大青磚,分為左右兩半,當中有道小河,砌得十分嚴整的岸邊,兩排豐美的楊柳在風里嫵媚生姿,每隔百米左右便有形態(tài)各異的石橋連接兩岸。這里,便是淥州的富人區(qū),路邊的深宅大院里住的全部都是高官巨賈、豪門望族,看那一眼望不到頭的院墻,也可以猜到主人是非富即貴之輩。
“這要走到什么時候???”
蘭塵嘟囔著,這簡直是望宅子走死人嘛。他們已經(jīng)走了那么久,如今后面也開始望不見尾了,前面卻還是無際的高墻。
“快了,你看對面這片院子就是屬于蘇府的?!?p> 順著白鴻希的手,蘭塵側目看去,奈何只見高高的白墻,連點兒樹影子也沒漏出來。沿這蘇府的白墻又走了很長一段路,期間除了緊閉的側門外,連只螞蟻都見不著,然后,蘭塵終于看見兩只標志性的石獅子了,再走近,便是雕花檐梁和朱漆大門。那“蘇府”兩個字不知是哪位高人寫的,飄逸俊秀,而又內含勁骨,跟想象中這“昭國第一商”的名號倒是極相符。
這會兒似乎有什么重要人物到來,蘇府大門敞開,兩名年輕男子正交談著走入門內,旁邊兩溜家丁畢恭畢敬。
蘭塵有些好奇,他們應該是古代的貴家公子吧。但是以他們在對岸的距離,柳葉參差中,略有近視的蘭塵能看見那側著身說話的男子俊雅的容貌和華麗的服飾,至于另一個,就只見他挺直的深青色背影了,跟剛才在小茶館看見的那被稱為蕭門少主的人感覺倒是很像。
出于禮貌與自己的尊嚴,蘭塵沒有特地轉頭去瞧他們,只以眼角余光間或瞟著,就過去了。不過那最后一眼,似乎剛好側身說話的男子也正看著他們,而深青色衣著的人恰要轉過他的頭來。
有點好奇,不過個人性格使然,蘭塵沒有再轉回頭去看。
記得黛玉進賈府都是走的側門,這招幾個粗使丫鬟肯定不會用正門的,所以他們還得走,只怕是要走到后門去了。果然,白鴻希帶著她走了許久之后過了橋,彎進一道小巷。
說是小巷,但足夠三四個人并肩走了,比較起剛才那大道上的冷清,小巷里就熱鬧多了。蘇府招丫鬟,看來就在這里。
蘭塵看看白鴻希,雖穿的不是綾羅綢緞,但那股溫良的氣韻、俊帥的容貌卻十分出眾,引得前前后后那些女孩們頻頻回首。
感覺白鴻希雖不是那等固守男女之別的迂腐書生,只是展眼看去,擁在這里的多是不到十五六歲年紀的女生,白鴻希若跟著走過去,實在太扎眼。基于個人目的,蘭塵也不愿成為別人蜚短流長的對象。
想到這里,蘭塵止住腳步,笑道。
“都是女子,先生還是不要過去了,我一會兒便回來?!?p> “好的,姑娘去吧?!?p> 白鴻希微笑著停住腳邊,目送蘭塵走向那道門,他身后,一個穿著蘇府家丁衣服的中年男子突然出現(xiàn)在巷口。在旁人注視的目光中,男子略顯不自然地扯扯衣擺,走過白鴻希身邊,大步進了后門,原本站在門口通報的一個小丫鬟則被男子低聲叫走。
門內是簡單的小院,沒什么裝飾,青磚鋪了個徹頭徹尾,只余左右兩棵高大的梧桐在這盛夏里遮擋日光。如此倒顯得簡潔,想來沒了這些走來走去的人,小院里該是靜謐清亮的。
左邊的梧桐樹底下就是面試處,兩個中年女人坐在椅子上,慢條斯理地打量著前來應聘的女孩子們。
“下一個?!?p> 聽見那懶洋洋的聲音,蘭塵走上前去,微微欠身為禮。
管事的女人們略有點不悅,面前這姑娘神情沖淡平和,沒有她們見慣了的卑微、討好與忐忑,這稍稍折損了她們多年努力所得來的優(yōu)越感。
“叫什么名字?”
“蘭塵?!?p> “哪兒人?”
“大理?!笨茨莾蓚€女人疑惑的神色,蘭塵補充道,“在南邊,是遇上拐子了,被帶到這里來的。好不容易才逃出,看淥州繁華,就想在這兒安身?!?p> “哦,倒是可憐哩。”
女人們露出同情的神色,又問。
“那你多大了呀?”
“……十八?!?p> 蘭塵答得有點遲疑,她偷眼瞟一下那兩個女人,據(jù)說那些大家族里有些年頭的女傭都是見多了人的,蘭塵不知道她們會不會看出自己的實際年齡。畢竟她已經(jīng)二十六了,又沒好好養(yǎng)護過皮膚。
“那你會做些什么?知道大戶人家的一些規(guī)矩嗎?我們蘇府招人,工錢自然虧不了,當然,做事就得仔細了。”
看來是多慮了,女人們只是點點頭,繼續(xù)問著,蘭塵趕緊回答。
“我不會什么特別的,但是灑掃庭院之類的粗活,我保證做好,蘇府的規(guī)矩,我也會認真學的,只要可以得口飯吃就行。”
女人們還是點點頭,又問了些是否生過病,會做些什么活兒之類的問題,就讓蘭塵先去旁邊等著。她們要去商量錄用問題了,蘭塵剛好是最后一個來報名的。
看看四周,蘭塵走到另一棵梧桐樹下,這兒人少,她就靠著樹干稍稍休息在這工作激情異常高漲的夏日艷陽里走了太多路的腿。這小院兒沒什么可看的,倒是兩棵梧桐長得漂亮,蘭塵喜歡看綠色的植物,尤其是這樣枝繁葉茂的大樹,便靜靜地抬頭望著如云的樹冠。
在小院通往蘇府內宅那條長廊的鏤空窗戶后面,兩雙眼睛看過來。
“你說的,就是那丫頭?”
一個低沉的男聲慵然響起,說話的正是蘭塵在蘇家大門前只見其背影的男子。他瞧一眼蘭塵,輕輕笑了笑,俊氣十足的臉上滿是不在意的神情,墨黑色眼眸微斜,使他更顯得脫略不羈。
站在他身邊的俊雅男子轉回頭來,含笑的目光溫和地看著相交多年的好友。
“的確是那位姑娘,雖然看來普通,但她既然跟吳鴻本人在一起,而且是想到我蘇家來當丫鬟,普通也許才不普通。畢竟,吳鴻是消失了快一年的?!?p> “哼,吳鴻啊……那還不簡單,蘇大公子,既然她想來,你就放她進來,看看這丫頭到底能折騰出個怎樣的不普通。”
蘇寄寧,也就是昭國巨商蘇家長孫,以俊美的容貌、溫雅的氣質和圓融的處事手段聞名昭國的男子笑道。
“最近日子太閑了嗎,蕭?你可別亂來,我只是有所懷疑,萬一這位姑娘真的跟吳鴻沒關系,傷到無辜就不好了。”
瞥瞥眼,蕭澤轉身踱開。
“隨便你了,反正你天生就是勞碌命嘛!我才不會那么無聊呢,南陵那邊送了信來,楠國一批武林高手來拜會蕭門,我爹要我盡快趕回去,明日就走。那丫頭,還是等她做出什么事兒來,我再來玩玩吧。”
“楠國的高手?那還需要你出面嗎?”
“不,倒不是為了比武的事,而是我爹想就海船的事跟他們打個商量?!?p> “海船?唔……蕭門主真的想走海運了么?”
“應該吧。”
蕭澤聳了聳眉峰,轉身離開。
嘆口氣,叮囑隨身小廝去通知管事的女人留下那姑娘后,蘇寄寧跟上蕭澤。他這位朋友,身為昭國武林泰斗蕭門的少主,實在是任性啊,跟他的父母太像了!
只是以蕭家如今的狀況,這樣的個性到底是福是禍……
蘭塵被錄取了。
雖然從小丫鬟的議論中,隱隱約約地,她知道了其實因為她不清楚的身世背景,原本是榜上無名的,但是大公子一句話下來,她就插隊買到票了。
這可是莫名其妙了,蘭塵確定自己可沒那等好運氣能無意中救助什么貴人,更別提跟蘇家,或者說是那位蘇大公子有關系了,難道說,她來這個世界還真是有個啥重大任務的么?
拜托,別是給人當活祭品!
黑著臉唧唧歪歪一頓后,蘭塵的理智隨著饑餓的肚皮回來了。
將來如何飛上祭壇當一回貞德或是要怎么做一次神經(jīng)質女巫她是不知道,眼下最現(xiàn)實的情況就是她得先好好地生活下去,這時代里找工作同樣不容易??!
算了,就民以食為天的偉大真理來說,能進大家都渴望的蘇府,是個好消息。
管事的女人命大家先解散,給了一刻鐘讓女孩子們去跟家人說明情況。蘭塵便去找等在外面的白鴻希,聽到她說今晚就可以住進蘇家后,白鴻希把她的小包裹遞過來。
“這就太好了,姑娘入了蘇府,就萬事多保重,若有事,可以差人送信給馮大嬸……或者給我,不要客氣?!?p> “謝謝先生!您請回吧,真不好意思,累您陪著我跑了一整天?!?p> 蘭塵彎腰給白鴻希淺淺鞠了一躬,真誠地表示她的謝意。白鴻希不自覺地退后半步,繼而笑道。
“姑娘多禮了,好了,姑娘還是快些進去吧,我要走了,保重!”
說著,白鴻希已經(jīng)轉過身去,蘭塵猛地想起什么,急忙叫住他。
“請等一下?!?p> “蘭塵姑娘,還有什么事嗎?”
“這個,請先生幫我?guī)Щ厝??!?p> 一支漂亮的鳳尾銀簪伸到白鴻希面前,他不解地看看蘭塵。
“麻煩白先生親手幫我把它轉交給綠岫,她很美,這支簪她戴才最好看。也算是我謝她的救命之恩吧,況且我的頭發(fā)剪得這么短,也用不上了,留著浪費?!?p> 蘭塵把簪子放到白鴻希手里,再次微微欠身一個鞠躬后,轉身走向蘇宅??粗w瘦的背影沒入門后,白鴻希皺起眉頭。
這一路走來,蘭塵給他的感覺是奇怪的。她不像尋常女子,那種淡然不似做假裝出來的,而且她所有的問題,都是針對昭國的地理環(huán)境、政治和經(jīng)濟狀況來提,這更不是普通家庭的女孩們會想的事情。不過,卻也點明了她對昭國的一無所知。
難以理解,真的難以理解,倘是什么人的陰謀,又怎會派出對這些可說是常識的事都不知道的人呢?這不是欲蓋彌彰嗎?
她到底是什么人?
那所謂拐子的話,白鴻希根本不信。
總之,他不了解這女子,因為不了解,才順水推舟將她送進蘇府,以免這來歷不明的女子有絲毫的可能去危害到那人,或者傷及綠岫。他確定,以蘭塵那被拐子帶到淥州來的身世,蘇家絕不可能招她,之所以同意,是因為蘇大公子親眼看到他“吳鴻”領著一個女子來蘇家要當丫鬟。踏進蘇府的蘭塵,是蘇大公子眼中可疑的獵物,蘇家,兼皇商之職的蘇家,已經(jīng)富可敵國的蘇家……
白鴻希握住發(fā)簪,甩袖大步走開。
如果這女子不是別有所圖,那蘇寄寧估計也不會為難一個小婢女;如果這女子確實可疑,就是她罪有應得。
可是說起來,他白鴻?!?,應該是吳鴻,竟然會這么想,竟然不是果斷地解決任何可疑人物,反而暴露自己,卻只將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子丟給別人。
真的是在馮家莊呆太久了,以他的身份,以他所做的那些事,他有什么資格……哈,如此好心!
一道院墻、一條小巷,兩人相背而行。
這盛夏的黃昏,天邊晚霞如撒開的大幅朱色云錦,給淥州的繁華再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蘇府的蓮花只有一種顏色,那就是純凈的白。
層層碧玉般的葉翻卷之間,白色的蓮花以各種開放的姿態(tài)搖曳著,清涼的荷香隨晚風漫過來——這蓮池,美得讓夏日的焦熱一瞬間遠遠退開。
蘇老太爺最愛的就是在這片蓮池邊品茶,池中小亭的飛檐高高挑起,葉與花簇擁在亭下,一壺香茗氤氳,再無人打擾。盡管他是坐擁天下財富的淥州蘇家家長蘇騁,享受的極致,卻也不過是這一杯茶與一池蓮花。
但既是蘇騁,所以,他可以每日坐在這里,然而不代表他就能每日都悠然地享受黃昏的這片風景。
說起來,那個每天都呆在這里的人,又是以什么樣的心情用去十五年的時間,甚至還會更久地陪伴這滿園花香木色的呢?蘇騁從來不是個無聊的好奇心旺盛的人,但對他,還真是有幾分!
因為,那男人可不是那種會安安靜靜地老死在床鋪上的家伙啊!
說人人到,表情冷漠的男子駕著小船從蓮葉間穿過來,仔細地清掃著池中的浮萍。蘇騁沉默地看著,當初他還覺得這情景是多么地不搭調,誰知道,十五年竟然就這么過去了。
“漣。”
男子聽見了,可是一如平常般,他并不回答。蘇騁也不在意,繼續(xù)道。
“皇上決定要拆掉南安王府了,你,不去看看嗎?”
“……不去。”
蘇騁慢悠悠地斟了一杯茶。
“漣,如果南安王府還有活著的人,你會怎么辦?”
男子終于抬起頭來,冰寒的眼睛直射向蘇騁。只有這一刻,男子普普通通的臉才鮮明得讓人不禁打個寒戰(zhàn),聲音卻還是淡漠的。
“什么意思?”
“前些天,皇上殺了兵部的郎中張享。據(jù)說,這位張郎中臨死前放言,南安王府尚有遺孤在。我查過,張享十五年前在御林軍中任修武校尉,是南安王府血案之后最早進入現(xiàn)場的一批。”
“……還有呢?”
“沒了,那個郎中的家眷在流放西疆途中遇襲,全部被殺。而接觸過他的獄卒,也悉數(shù)暴病而亡。”
男子站在船上,依舊面無表情,眼中凌厲的光芒已散去。
蘇騁側目看他一眼,慢慢道。
“漣,如果你有什么要求,只要是我能做到的,老夫定當滿足,算是謝你十五年前救我兒孫三條命吧?!?p> “我跟南安王府的關系,沒有你以為的那么深。”
“……是嗎?”
蘇騁淡淡地應了一聲,那平和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別有意味的暗示,男子這時卻已是撐起竹篙,要往蓮池另一邊去了。
貼身的仆役從走廊那頭小跑過來,手中拿著的是京城快馬送來的消息。
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或者說,這些消息已無法讓風頭浪尖幾十年的蘇騁吃驚了。不管是皇上又為出身寒微的皇后的父兄加封了些什么官職,還是這回卻準了嚴家舉薦官員的折子,駁了顧家的奏章,包括原臨州刺史李贛因治理地方豪強有功,而拔擢為御史大夫。
閑閑地敲著未成局的棋子,蘇騁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菘陵鹽礦那里,上季的情況報過來了沒有?”
“回老爺,還沒有。”
“怎么回事?應該這幾天就送上來的?!?p> “前天已經(jīng)傳信去催了三爺,估計馬上就會有消息過來?!?p> “嗯,送來了就立刻呈來給我看看。若過了明日還未送到,罰?!?p> “是,老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