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內(nèi)一遍遍回響著常風的嘲笑,聲聲切切,如雷貫耳。
大磊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躁動,他怒罵一聲,沉著臉將煙頭熄滅,隨后拽著常風的腿直徑拖到廢墟深處。
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以及嚴重脫水,使得常風的肌膚格外脆弱敏感,他背后在地上摩擦,潰爛模糊,鮮血浸透衣衫歪歪扭扭地畫下一道痕跡。
旺盛燃燃的火堆散發(fā)著紅光,襯得里面的殘垣變成微弱的淡橘色。
溫度絲毫不減,冰冷如窖,四目相對。
“你剛剛都是在騙我吧?!背oL語氣平靜,隨后吐出一口鮮血,衣衫襤褸的躺在地上。大磊這才發(fā)覺,他裸露的身上長滿膿包,大大小小,黃綠摻雜。
大磊的確撒謊了,日記里除了合影和雜志剪貼,并無其他。
只是他堅信,每個人都有自己遙不可及的念想,是希望也是弱點。
如同小海對他一般。
生死關頭,破釜沉舟。
可眼下,斧子裂了,失去船槳的小舟卻獨自漂浮著,時刻提防忽然卷起的駭浪。
“古墓里,月圓之時會有異象?!背oL氣息奄奄,聲音輕飄又清晰。
大磊有些失神,脫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常風咳咳幾聲,空氣里彌漫的血腥味更濃重了。
“本是同根生,不相容卻相同?!背oL答非所問道:“你與韓空一樣,最終都會成為一個普通人?!?p> 大磊不懂這后半句什么意思,詢問幾遍卻遲遲等不到回應。
常風躺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頂部。
大磊瞳孔一縮,伸手探了下鼻息,已經(jīng)死了。
或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磊破天荒地相信常風的話。他返回洞內(nèi)撿起一些干草,走進去蓋在尸體上。
離開的剎那,干草下的眼球忽然轉(zhuǎn)動,盯著那抹逐漸消失在火光中的背影。
大磊坐在火堆前,百感交集。他抓狂地揪著頭發(fā),十分煩躁。
月圓之夜...古墓會有異象...
看來五爺當初動手前又猶豫,等的就是這一刻吧。
只是那地方怪事太多,月圓之夜會發(fā)生什么呢?
本是同根生...不相容卻相同...
鬼山城與古墓無論整體構造還是事情經(jīng)歷都不一樣,但畢竟埋葬的是“同一個人”。盡管常風未曾踏過這片地下,卻也了如指掌。
月圓之夜...平行宇宙...交錯...節(jié)點...!
對!節(jié)點!
大磊急忙掏出往生鏡,果然在里面看到了小海!
此時他畏畏縮縮地抱成一團,小小的身影匍匐在地,四周涌動著大片黑流。大磊探著身子湊近火堆,瞇著眼才看清,這密密麻麻流動的竟是數(shù)以萬計的小黑蛇!
它們吐著信子嘶嘶作響,一如那日密室里的恐怖惡心。卻并沒纏繞小海,而是將他團團圍住,就像沒有盡頭的隧道。
大磊咬破手指,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鏡面上,瞬間被吸收滲透。
畫面中,小海怯怯地抬起頭,恍惚道:“光...有光!”
大磊用力擠壓著手指,血流不止頻頻落在鏡面上,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周而復始,往生鏡在手里變得滾燙。
小海的身影越來越近,最終仰起臉與自己四目相對。
他眉梢掠過驚訝,片刻后惶恐不安,難以置信般頻頻搖頭,最后白眼一翻暈倒在地。
“小海!小海!”大磊晃動著鏡子大喊,畫面逐漸模糊,慢慢映出自己那張青筋暴起的臉。
他眨眨眼,繃緊的神經(jīng)忽地軟癱下來。
“咔嚓、咔嚓?!?p> 鏡面竟出現(xiàn)裂痕!大大小小斑駁不堪,十幾雙相同的眼充滿絕望,濕潤泛紅。忽地一顫,嘩啦啦的掉落在地,只留下一個空殼。
大磊精神恍惚,隨手將它丟到火堆里,噼里啪啦的火苗蹭地躥高!聲音刺耳叫囂,仿佛要把他吞噬。那色彩艷麗雕刻華麗花紋的鏡子,逐漸變得漆黑,最后成為一塊焦鐵,靜靜地躺在熄滅的火堆里。
天亮了。
洞外青煙沉沉,朦朧的日光從地平線緩緩升起,泛著陳舊的淡黃。沙漠上印著深淺不一的溝壑,呈現(xiàn)出一片肅穆的神色。
一聲低沉的哼哧,伴隨著踢踏的腳步由遠將近。
大磊揉揉干澀的眼,一只駱駝停在洞外。
它晃了晃腦袋,嘴里還在咀嚼著什么,偏過頭看向自己,漆黑烏亮的眼猶如深淵。
大磊整理好背包,離開洞內(nèi),一躍坐了上去,對駱駝沙啞地說道:“帶我走吧?!?p> 它似乎聽懂了,昂著頭齜牙哼哧鳴鳴,在風沙繚繞的大漠中緩慢地移動著身影。上空盤旋著一只禿鷲,無聲拍打著翅膀,深褐色的眼空洞地注視著一切。
大磊腦中一片空白,身軀隨著駱駝的腳步一晃一晃。他目光呆滯,神情恍惚,行尸走肉般不知何去何從。
原本健碩的身軀早已遍體鱗傷,晃動時口子上的血順著衣角滴滴答答地落在沙地上,行經(jīng)之處皆是紅跡斑斑。
不多時,上面開出朵朵小花,六瓣綻放,白中帶紅。放眼望去,搖曳的花叢如同撒了血又被風拂過的水面,粼粼蕩漾,煞是好看。
他望向眼前茫茫無際的沙漠,眼神迷離,就像失去生命的空殼。
等回過神來才發(fā)覺,駱駝早已停止了腳步。
它嘴里吧唧吧唧地咀嚼著什么,十分愜意沉醉。大磊腦海里忽然響起一句話:“我們要學會‘駱駝精神’!是對人民高度負責的精神!就是默默奉獻、踏實工作、不計較個人得失的大公無私的精神!為社會、為...”
蕩氣回腸的宣講振奮民心,圍觀的群眾紛紛拍手叫好。大磊站在人群中冷眼旁觀,顯得格格不入。
“駱駝精神”他不懂,也沒見過這種動物,只見過驢,也只知道“卸磨殺驢”。
如今駱駝就騎在身下,大磊不自覺地將手覆在上面,感受它咀嚼時皮下組織有規(guī)律的顫動?;钌?,卻也冰涼涼。
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想看看它嘴里到底在吃什么,卻看見沾滿粘液的獠牙里有一顆肉球,隨著舌頭的蠕動不停地翻滾。
直到一張血肉模糊的臉轉(zhuǎn)過來,大磊才看清這竟是一個頭顱!
面容模糊不清,聲音卻無比熟悉。撕裂掉落的嘴唇露出森森白骨,虛弱地上下閉合,哽咽蒼老道:“大磊...”
這是祥叔的聲音!
大磊渾身一顫猛地驚醒!
原來是夢。
自己竟坐在駱駝上睡著了。
他額頭冒著虛汗,驚魂未定。身下的駱駝悠哉散漫地邁著步子,大磊伸手捋著它脖后的毛發(fā),柔順有光澤,傳來陣陣震動與溫度。
他閉上眼長吁一口氣,一邊感受駱駝有充滿活力的生命,一邊拼命喚回自己逐漸沉淪的斗志。
夢都是相反的。
手掌下柔順的毛發(fā)讓他安心不少,愛不釋手地反復撫摸,越來越順,越來越長,甚至摸不到盡頭...
大磊睜開眼,呼吸一滯——
自己手里摸的哪里是棕色毛發(fā),分明是漆黑柔亮的長發(fā)!
這烏泱泱茂盛的黑發(fā)就似枯井里盛開的巨大墨菊,一疊疊花層此起伏彼,爭先恐后地愈發(fā)洶涌...緊緊纏繞著自己,視線模糊逐漸連城一片...
忽然大磊再次睜開眼,炙熱的太陽遙遠地掛在空中,模糊泛白。
原來是夢中夢。
他躺在沙地上,渾身乏累,一時間分不清現(xiàn)實還是夢境。手在地上胡亂的抓著,摸到一塊石頭,想都沒想就拍在自己腦袋上。
溫熱的液體順流而下,大磊捻了一下伸進嘴里。
腥咸交織,苦澀真實。
他側(cè)過臉,那匹駱駝站在不遠處的沙丘上,長睫覆住美麗的大眼睛,嘴里依舊不停地咀嚼著。
滾燙的砂礫粘在臉頰上,硌得他生疼。
但大磊從未覺得,沙漠竟如此美好。他四仰八叉地望著霧化的蒼穹,嘴里哼哼唧唧地唱起了小曲,聲音越來越大,似乎想把憋在胸膛里的一腔憤恨全部發(fā)泄。
一曲過后,嗓子痛啞難耐,大磊咳咳兩聲坐起身,拿起包里的水壺準備灌下去,瞥見對面的身影時,愣住了。
小海亦是驚愕地看向他。
倆人相隔數(shù)米,遙遙相望。
“哥——!”
“小海——!”
高亢的聲音刮破天際,兩個身影跌跌撞撞地奔向?qū)Ψ?,緊緊抱在一起。
久違的喜悅令大磊抹淚而泣,他也顧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了,拳頭大雨般一下下地捶在小海的身上。這是他的親人...也是他的希望...是自己在無邊大漠中最后的財富!
耳邊傳來小海絮絮叨叨的話,夾雜哽咽,語無倫次的大磊根本沒聽清。突然胸腔一股濁氣噴涌而出,竟是吐血了。
小海察覺到異樣,急忙松開他,看到大磊嘴角的血跡臉色一變:“哥你咋了?!”
印象中,哥就像大山一樣堅韌不倒。此時他卻狼狽不堪,渾身是傷,小海鼻子一酸,剛制止的眼淚又奪眶而出。
“不礙事?!贝罄谔撊醯財[擺手:“就是渴了。”
隨后打開水壺仰頭咕咚咕咚幾下,他喝得太急,嘴角流出的污穢與血跡混成一團。小海心疼不已,急忙擦干眼淚,扯著他的袖子說道:“哥!這附近有一條河水,不遠。”
大磊體力不支,幾次差點摔倒,但什么都沒說只是笑呵呵地跟在小海身后,任憑他拉扯。
果然,走了沒一會兒就聽見水流潺潺的聲音。
眼前的河水清澈見底,蜿蜒曲折,在沙漠中好似一塊剔透名貴的水晶。
大磊猛地一頭扎進去,迫不及待地暢飲。
都說水沒有味道,但大磊覺得這滋味甘甜無比,不愧是生命的源泉...什么果汁飲料,滋補湯羹都比不上!
他心滿意足地抹抹嘴,完事兒將水壺里的臟水嘩啦啦地倒在岸邊,灌了一壺新的。
有干凈的誰還喝臟的??!
一旁的小??粗厣衔鄯x眉頭緊鎖,嘆氣道:“哥你受苦了。”
“嗐!”大磊恢復了精氣神,安慰道:“能活命比什么都重要?!?p> 說完又沉著眼,走到小海跟前面色凝重。
“小海,揍我一拳。”
“???”
“快點!”
“額...好?!?p> 話音剛落一拳就揍過來,打得大磊眼冒金星。不禁感慨這小子真長大了,下手不輕??!太好了...不是夢!是真實的!弟弟回來了...他還活著!自己的希望也重新點燃了!
大磊瘋癲的笑聲讓小海摸不著頭腦,也不敢多問,就傻呆呆地看著他。
許久,大磊恢復正常,小海暗自松了一口氣。
兄弟倆坐在河邊上,一人含了一塊巧克力,訴說著彼此的經(jīng)歷。
“哥,那古墓里葬的是姐姐還是妹妹啊?”
“不知道,只知道一個代表吉兆,一個代表兇災?!贝罄诔了贾f道:“不過鬼山城里埋葬的應該是‘兇災’,紅墓里埋葬的是‘吉兆’。”
“為什么?”
“還記得那片荒涼巨大的遺址嗎,也就是千年前的樓蘭古國。公主對與他們來說是上天恩賜的福星,死后必然也是葬在自己的土地下。反之,另一處埋葬的就是‘兇災’了。”
“那接下來怎么辦?”小海把玩著手里的玉鐲,有些不知所措:“這東西莫名其妙地就在我身上了,扔都扔不掉!”
“扔了干嘛!”大磊兩眼放光:“咱們?nèi)ス砩匠牵业侥怪鲗⒕G色鐲子戴在她手上。這也是解除沙漠詛咒的唯一辦法!”
小海面露難色:“去哪找?上次咱倆也是誤打誤撞進去的。”
“只要活著,就有機會?!?p> 倆人歇息夠了,朝駱駝的方向走去。
它還挺乖,原地不動等著他們。
大磊湊近去瞧,發(fā)現(xiàn)這家伙嘴里嚼的只是黏糊的干草罷了。
看清后的大磊啞然失笑,駱駝被喻為“沙漠之舟”,是反芻動物,常把胃里的食物返回嘴里。他之前雖沒見過,但這點常識還是懂的。
沒想到稀里糊涂地竟忘記了。
“謝謝你?!贝罄谠谒呅÷曊f道。
小海側(cè)過臉疑惑道:“什么?”
“沒事兒?!贝罄谡f完定睛片刻,一臉認真地看向他:“小海,你覺得‘天性’與‘本性’有什么區(qū)別?”
小海沒想到大磊會問這個,感覺都一樣啊!
但看著哥充滿期待的目光,他思索片刻后說道:“天性受外界因素影響,比如家庭環(huán)境,社交圈子...老天爺在命中安排好的。而本性是骨子里烙下的印記,跟血型一樣,出生就注定了?!?p> 解釋完他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個人見解,你也知道我腦子笨,說得不一定對?!?p> “挺好的?!贝罄跔恐K索,眺望遠方喃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