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寇府時,夜已深了,本以為回府后能吃上一口熱飯,誰知馬車剛停下,寇甯庸就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寇府大門口下立著一人,此人兩眉相連,燈光下兩頰被凍得通紅,也不知在寒風(fēng)中等了多久了。
“黃爺,你怎么來了?出了什么事?”寇甯庸下車后心神不寧地問了一句后,瞪著門房道,“怎么不請黃爺進屋!”
“他要在外面等,關(guān)我什么事!”門房倚在門邊,一條腿閑閑地斜靠在另一條腿上。
這個黃爺,就是瘸六口中的“黃三棍”,整個寇府乃至整個刺史府,就他肯對寇甯庸言聽計從,因為這個緣故,寇甯庸一向尊稱他為“黃爺”。
對于這樣的主仆關(guān)系,黃爺已見怪不怪,道:“屬下之所以在這里等,是因為有要緊事稟報大人。”
寇甯庸見黃爺一臉鐵青,心下頓時一緊:“進屋再說。”
來到書房,寇甯庸親自點了燈,正要出去找人生暖爐,黃爺拉著他道:“大人,你別瞎轉(zhuǎn)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寇甯庸早有預(yù)感,只是一直沒敢問。
“吳縣的江大人被帶走了。”
“誰?”寇甯庸似乎沒聽清。
“吳縣縣令江丁江大人。”
“本州的官員被查,怎么我一無所知?”
黃爺微微低著頭,但目光落在寇甯庸臉上:“江大人是被御史臺的人帶走的?!?p> “御史臺?”寇甯庸嘴角劇烈地抽動了一下,定了定神道,“你是說,御史臺直接到吳縣拿人?”
“不但直接拿人,而且是陛下的意思,所以御史臺完全沒按體制走。屬下還聽說,算上今天,江大人已經(jīng)被帶走四天了,要不是消息從吳縣的幫派中傳出來,恐怕屬下現(xiàn)在也還不知道?!?p> 黃爺還沒說完,寇甯庸連退了兩步,黃爺忙將凳子搬到他身后,扶著他緩緩坐下。
書房內(nèi)昏燈殘卷,寒氣逼人,寇甯庸更似身陷冰窖,口中喃喃道:“御史臺拿人,圣上的旨意,四天了?”
黃爺上前一步,道:“大人也不必過分焦慮,大人與蘇州百官一向很少往來,大人也確是清清白白,就算江大人他……”
“我是刺史!吳縣的江丁出事!我能沒事嗎!”寇甯庸臉上肌肉僵硬,雙眼發(fā)直,看上去是在發(fā)火,又些像是在哭。
黃爺小心翼翼道:“大人,現(xiàn)在不是動怒的時候?!?p> 良久,寇甯庸才回過神,他盡力平復(fù)了一下心緒,道:“吳縣這個地方不是酒館就是妓院賭坊,我早就說過遲早會出事。問題是朝廷怎會突然過問縣里的事,這件事又怎么會上達圣聰?”
“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大人應(yīng)該知道,江丁四年前就是個占山為王的匪流,是因為廬陵之亂才堂而皇之地做起了里長,那時候他所轄之地就盜匪橫行,后來做了吳縣縣令,雖然自己是洗手不干,可轄內(nèi)沒多久就幫派橫行,有人算過,吳縣這塊彈丸之地,大大小小有不下三十幾個幫派,其中最大的有七家,把控著賭坊、妓院、碼頭、官鹽、酒樓、集市,”說到這里,黃爺眼目往門口掃了一眼,放低聲量道,“還有像鑄幣、販茶這樣見不得光的行當(dāng)。七個幫派大體上是各管各的,但當(dāng)中相互交織,而且都和江丁有千絲萬縷的糾葛。明眼人都清楚,這些幫派與其說是江丁的同伙,倒不如說是他一手栽培出來的……”
寇甯庸見黃爺還要往下說,忍不住打斷道:“這些我都知道,你別繞彎子,直接說怎么回事?!?p> “我說這些,是想說江丁與這幾個幫匪本就是一個窩里的,而告發(fā)江丁的,恰恰就是其中一個幫派。”
寇甯庸是膽小怕事,但能在蘇州刺史的位置上坐這么多年,自也絕非傻子。黃爺這番話雖在意料之外,但卻沒讓他如何訝異。對于包括江丁、谷鐸在內(nèi)的蘇州官員,他們與上上下下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他還是非常清楚的。正是因為害怕被卷入這些極度危險的關(guān)系網(wǎng)中,他才采取“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
“哪個幫派告發(fā)的?”寇甯庸聲音有些顫抖。
“單家的單狼幫。不過雖然只是一個幫派告發(fā),但屬下聽說江丁這些年見不得光的勾當(dāng)幾乎給挖出來一大半,而且狀詞上的每一個字都有真憑實據(jù),江丁根本沒機會反駁?!?p> “他們的狀詞,是如何繞過太子這關(guān)送到內(nèi)廷去的?”
“不知道,不過能在太子頭上動土的,除了御史臺還會有誰。”
“這么說,這件事蕭子鈺也許還不知道?”
“多半不知道,再說他知不知道與我們何干?!?p>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這件事應(yīng)該不是蕭府做的?”
黃爺頗為會心的一笑,道:“蕭大人和江丁,蕭子戊手中的百里門和天風(fēng)教與吳縣幫派之間的關(guān)系,大人還沒個數(shù)嗎。”
寇甯庸有些漠然地望著靜定的燭火:“蕭子鈺這一年的所作所為,你能放心嗎?”
“是?!秉S爺附和了一句,又道,“屬下急著來見大人,是因為這件事已經(jīng)整整過去四天。我想著,咱們怎么也不能坐以待斃,得盡快想出對策才是。”
“除了坐以待斃,我還能怎樣,又有誰肯聽我的?”寇甯庸抱怨了一句,無力地坐在椅子上。
黃爺勸慰道:“就算沒有對策,吳縣鬧翻天,也是他江丁的事,大人頂多擔(dān)個失察之責(zé)。”
“我擔(dān)心不是這個,”寇甯庸以手撐著額頭,用力地按壓著太陽穴,“我擔(dān)心的是蘇州境內(nèi)遍地出事,四面開花。”
黃爺吸了口氣:“這怎么可能?”
“先是司徒空,現(xiàn)在是江丁,一定還有下一個?!笨苠赣拐f完,又從掏出那張字條,放在燈下的書桌上,用心地思考著。
“如果第一個‘谷’字是指谷鐸,第二個‘司’字是指司徒空,那江丁該是哪個字?而且要是以因果為序,江丁三年前就開始做官,他該排在第一才是,還是說,有別的排序方法,或者說,根本無據(jù)可循?”寇甯庸呆了半晌,問道,“你有什么新線索?”
“剛才一路過來我也想過,甚至江丁的字號,生辰,妻兒老小的姓氏名字,能想起來的我都分析過了,實在沒辦法把這六個字和他扯上半點關(guān)系?!?p> 說到這里,兩人都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那張字條,想要參透當(dāng)中的奧義。
雖然只是初冬天氣,但書房冷得像冰窖一樣,桌椅、書卷、文房四寶變得觸手發(fā)痛,連桌上的燈焰油煙似乎也被凍僵了,一晃也不晃。
可越是看那字條,饑腸轆轆的寇甯庸越覺不妙,手心全是汗,背心幾乎也濕透了。
“大人也不必過分擔(dān)憂,放眼江南乃至整個官場,誰還能比大人更清白,就是圣駕親臨,大人也不用怕?!?p> “真的是一件虧心事也沒做嗎?三年前的廬陵之亂,江南十三個州聯(lián)名上奏朝廷誣奏慕衣族叛亂……”
“大人快別提此事!”黃爺臉色陡變,打斷寇甯庸道,“當(dāng)年大人起過誓的,誰要提此事,那可是誅……再說了,大人想哪里去了。”
“也許這就是報應(yīng)吧?!笨苠赣馆p嘆一聲,緩緩閉上了眼。這時候,他才覺出手腳冰涼,腳輕輕一動,十指有如針刺般發(fā)痛,他只好將就閉著眼歇會兒。
黃爺定定望著他,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寇甯庸心里到底有了什么樣的情緒變化,永遠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為他臉龐的肌肉甚至眉梢也沒動一動。
“這個蘇州刺史,恐怕真的不能再干了。”寇甯庸緩緩睜開眼。
黃爺濃密的連眉一跳,揣摩了一下他這話的語氣:“大人,現(xiàn)在也只走了一個司徒空,折了一個江丁,也許是偶然也未可知,大人就這么致仕豈不可惜?”
寇甯庸感嘆道:“人生如露,平安閑放,終老煙霞也未嘗不好,你看看我,這些年除了滿頭白發(fā)和朝廷的那一點點俸祿,這個刺史做得有什么滋味?”
“那也比沒有強啊,大人今年五十有三了,這些年您是真真正正的兩袖清風(fēng),一旦辭官,大人您靠什么營生?”說到這里,黃爺聲音竟有些哽咽了。
寇甯庸右手拿起桌上的字條,目光落在“谷”字上。寒光之下,他唇角動了一動想說什么,但終究沒說。黃爺見他沒答話,知道他終究并未下定決心,也就住了口。
寇甯庸最擔(dān)心的,自然是太過招搖的谷鐸,不過谷鐸親口說過,他的靠山連陛下也要“掂量掂量”。這一點他是相信的,谷鐸是狂妄,但不是無中生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