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離衣宿夕暉
小道士秉燭輕步穿出大殿，在會仙觀內(nèi)仔仔細細地檢查過后，才走近了后山邊，那座掩映在松竹倒影婆娑中的丹房。
師父已經(jīng)一整晚不出來了。
而師父陷入這種謝客閉門的狀態(tài)，已經(jīng)整月了。
小道士一路走來平穩(wěn)輕松，展現(xiàn)出了不俗的輕功底子，卻小心翼翼地避讓，躲開每一處燈光照不見的影子，仿佛這些廊柱間的陰影中，隱藏著什么不祥的事物。
“師父?！?p> 小道士叩響丹房的木門，槖槖有聲。
丹房中燈影搖晃，小窗中透出老者清癯的側(cè)影。
“他們都走了嗎？”
元化子的聲音很輕，氣流似乎微弱到吹不響聲帶，卻又像是氣流在左右相互拉扯，制造著非必要的混亂。
小道士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江大俠和諸位施主已經(jīng)從側(cè)門出，往止止庵方向去了。徒兒候得三炷香，皆沒聽見返回之聲。”
“好，你的耳功已到火候，想必不會聽錯?！?p> 元化子緩緩說道，隨后屋里的聲音就這樣慢慢散去，安靜到虛若無人。
但隨著丹房的燭火搖曳，老道士的側(cè)影仍在眼前。
小道士等候了許久，隨著寒風(fēng)凜冽吹入他的道袍中，脖子和袖管里仿佛全是冷霜。
“師父，江大俠當初從大王峰頂倏忽而來，會不會……會不會和……”
小道士支支吾吾說著，始終都不敢把話說完。他站在屋外冷得連舌頭都不靈話，依舊不敢踏入丹房一步。
一聲微弱的呼吸聲響起，元化子就像溺水的人猛然鉆出水面，偏偏語調(diào)卻不曾變化。
“武夷山上有仙靈，山下寒流曲曲清——你偷偷看過祖師筆箋了吧？你是不是也想和考亭先生一樣，旁敲側(cè)擊地推問出神仙所在？”
“徒兒不敢?！?p> 小道士恭恭敬敬地說道，卻是默認看過了祖師筆箋的事情。
元化子冷哼一聲：“《縵亭峰六詠卷》正本已經(jīng)被我燒化，有些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的比較好。江聞當初也猜出了祖師的用意，還特意來盤問我石壁上的詩句……”
說到這里，元化子停頓片刻繼續(xù)說道，“滿室天香、羽衣煙霞，祖師在詩里已經(jīng)告訴了朱晦庵，武夷山中的神仙事非人間可得，不須多作他想……偏偏當年的辛稼軒，又在白日里看見了仙影……”
似乎害怕師父聲音消失，這次小徒弟的聲音沒有停頓，繼續(xù)問道：“師父，你完全可以等師伯師叔們回來……”
可屋里寒流穿堂而過，燈影搖晃不息，小道士的聲音石沉大海，久久也沒人回應(yīng)。
小道士平靜的臉上閃過一絲的猶豫。
他慢慢來到了丹房外的小窗邊，墊腳悄悄窺探，卻只斜斜看見屋里掛著的巨幅武夷真形圖，絲毫看不到云榻的景象。
然而師傅的影子還在那里，紋絲不動。
小道士想要運起輕功一探究竟，雙腳卻像是灌了鉛一般，分毫都無法離地，越是靠近丹房，他的喘氣聲也越發(fā)艱難。
徘徊又徘徊，思量又思量，止步不前的小道士暗自咬牙，終于靠近了剛才身處的木門。
隨著手指輕輕發(fā)力，木門果然沒有上鎖，立刻微不可查地松開一道縫隙，慢慢擴大到了足以注視的寬度。
小道士微微吐出一口氣，平復(fù)著不安的思緒。
自得到武夷真形圖以來，師父總是晝夜顛倒地參悟著，翻找《云笈七簽》中的山形篇章，還偶然提起了總系三十六重天的大羅天和王母典故。
種種怪狀終于引起了他的警覺，并在今晚被吩咐勸走江聞的行為，徹底觸發(fā)了警惕心。
從門縫里，小道士終于見到了閉關(guān)的師父——穿著整齊道袍的老者盤坐于云榻上，面對著武夷真形圖打坐不動。
由于是背對著屋門，小道士只能看見背影。
同時，他又一次看見了武夷真形圖絹畫。正面看去，這幅畫又被標注上了許多意義不明的符號，其中兩短一長的標記格外清晰，座落的位置和堪輿圖重合后，似乎也有些眼熟，會是哪里呢……
凝神觀察的小道士輕抵著木門，布屣不小心踢動了一下，門縫猛然又擴大了一段，幸好仍舊沒有發(fā)出聲音。
冷汗從額頭滑落，小道士心跳猛然加快著，心緒不寧的預(yù)兆更加明顯。
他本想就此退出丹房，可他忘記了屋內(nèi)僅有兩扇小窗，冷風(fēng)原本形成的穩(wěn)定流向瞬間被門縫影響。
山中寒流驟然涌向了柴門，屋里的幾處燈盞中火焰猛漲，同時朝著柴門方向而來，宛如一雙意圖擒住不速之客的怪手！
小道士的呼吸都快要停滯了，他的眼睛睜大，瞳孔中倒映著張牙舞爪的燈焰和驚惶失措。黑色的瞳孔世界明明只有黑白，白焰旁邊卻猛然生出了比黑暗更深沉的怪異東西……
……………
“師父，屋里有鬼呀！”
凝蝶的一聲驚叫乍起，打破了止止庵的寧靜夜色。
江聞身形連閃，飛快跨越了庭院的距離，用力推開了西側(cè)廂房的大門，就見到傅凝蝶緊緊裹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著頭也不敢探出，不停說著有鬼。
而她的旁邊，洪文定卻安然高臥著，連翻身的動作都沒有。
“凝蝶，怎么回事？”
江聞拍了拍被褥，又把凝蝶嚇了一激靈，好久才探出頭，臉上滿是淚珠。
“師父！有……有鬼！我剛才在睡覺，就聽見屋子外面有腳步聲！我以為是師父你經(jīng)過，就沒在意……”
傅凝蝶的表情無比慌張，“后來又經(jīng)過了好幾次，我就出聲問師父，你為什么走來走去！但是一直沒人回答！”
江聞安撫了她幾句，才把她從驚惶失措中喚醒。
“后來呢？”
“后來我就聽見好多人的腳步聲！他們東奔西走到處都是，還不停想要推門進來！我不管怎么喊，都沒有人回答我！文定也像睡死了一樣，完全沒有人聽！”
傅凝蝶緊靠在江聞的懷里，身體往后縮著，驚恐萬分地盯著敞開的木門，仿佛門外隨時會闖進什么不可名狀的恐怖事物——畢竟在她的世界里，剛才和恐怖不明的東西僅隔著這扇門。
“凝蝶別怕，師父在這兒呢?！?p> 江聞好似司空見慣拍著她后背，說著傅凝蝶聽不懂的話，卻讓她感到了真切的安全感。
“如果世上真的有，這么一扇藏滿了妖魔鬼怪的門，那我們武林中人也注定會是推門之人。”
就在這事，一旁的洪文定才悠悠醒來，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
“師父。”
“文定，這里鬧鬼你就不怕嗎？剛才為什么不理我？！”
傅凝蝶伸出蔥指質(zhì)問著洪文定。
“我爹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文定神情淡漠的臉上帶著不解，“況且我睡得很淺，除了整夜的簫管聲，并沒有聽到腳步聲，也沒聽到你喊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