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槍

　　仲夏夜茫，七月未央。

　　餐霞后，總覺得被什么東西壓抑著，渾身不自在。

　　摘下眼鏡，卸下手表，推開門去。

　　沿著江岸，信風(fēng)而行。

　　有小孩正一步一顛地向前小心挪動(dòng)著單車，點(diǎn)點(diǎn)汗珠揮灑在余熱的空氣中；

　　也有老人牽著銀灰的田園犬朝著夕陽漸行漸遠(yuǎn)，只留下地上一長一短的影子……

　　穿過來往的人群，是猝不及防的寧靜。

　　江岸盡頭，依舊是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

　　河水微蹙，依舊是柳枝不語，倩影稀疏。

　　閉上眼，耳畔又回響起爺爺去世時(shí)心電儀沉重的離別曲……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從此，爺爺?shù)穆曇粝袷堑粼诹斯盘渡钏镆粯?，泛不起一絲波紋。

　　我還在紙上修改，回憶中爺爺?shù)男θ荨?p>　　那個(gè)跟我偷花跳板打棗子搶雞蛋的老頭子已經(jīng)不在了。

　　只是天上又多了顆守護(hù)我們的星星。

　　夜微涼，燈火闌珊，是該歸家了。

　　我順著剝落的高墻走路，踏著松垮的灰土。

　　行疾，行疾，驚斷幾樹嗚蜩。

　　微風(fēng)起來，四面全是蓬塊。

　　我于朦朧中，誤入第五個(gè)季節(jié)。

　　晝夜亂了和諧，潮泛任性漲退。

　　循著昏沉的光，窺見蔓延在年光里的一天云錦。

　　孩提時(shí)的下課鈴聲響起，背起我的小書包就向外直沖，胸前高低的紅領(lǐng)巾隨風(fēng)浮沉。

　　一根滾燙的的金骨條裹上厚厚的黃豆粉衣，兩粒晶瑩的白糖綻放在爺爺?shù)膸卓|銀絲上熠熠生輝。

　　嘴角吧唧的純純酥香溢滿四合庭院，面前興奮的黑黃狗子朝我不住地?fù)u尾吐舌。

　　靜沐這午后的暖陽，墻角的雛菊也美得像詩句。

　　“叮叮當(dāng)當(dāng)——”大小的鵝卵石被一遍又一遍地敲錘，一層又一層地打磨。

　　“咔嚓，咔嚓——”銀色的彈匣子一卸一裝。

　　“奶奶，爺爺又開始偷懶了!”搗蛋的我總愛跳進(jìn)廚房告狀去。

　　奶奶聽罷，便馬上放下槽里洗著的碗，氣沖沖地走到淘屋門口，

　　“你也不看看你今天才編幾個(gè)籮筐啊，”

　　奶奶指著墻邊的那一堆伶仃的竹條，對(duì)著爺爺脫口大罵，

　　“一天天就只知道瞎搗騰你那打不中鳥的破玩意兒?！?p>　　爺爺像個(gè)做錯(cuò)事的小孩，忽的一下把他的寶貝獵槍藏在門后。

　　馳緩，黝黑干癟的兩頰泛起輕紅，如炭上涂了胭脂水。

　　“收到收到，我立馬就給我們的小蕓蕓編個(gè)背簍，嘿嘿!”

　　拎起竹條就開始迅雷任務(wù)，還不忘朝我擠眉弄眼。

　　“唉，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嘆罷，奶奶只好轉(zhuǎn)身離開，繼續(xù)手底的活兒。

　　這時(shí)的我便像個(gè)勝利者一般站在高高的門檻上手舞足蹈……

　　我重溫這午后的陽光，斑駁的墻上掛著繡蝕的獵槍，泛著歲月的滄桑，終年沉默著。

　　或許那時(shí)的奶奶也沒有想到吧，正是這把打不中鳥的破獵槍，竟然救了奶奶的命。

　　爺爺走后，我也跟著爸媽上城里求學(xué)，只剩下奶奶一人在舊宅子里生活。

　　一天昏沉的夜里，院子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奶奶聽到動(dòng)靜，小心地爬到窗臺(tái)。

　　奶奶的房間是在二樓陽臺(tái)，從上往下正好可以看見院墻外的芭蕉樹下藏著一道黑影。

　　可天實(shí)在是太黑了，不清楚來者是誰，是強(qiáng)盜，還是鳥獸？

　　又不敢開燈，又不敢出聲，又跑不了。

　　四下無人，大聲呼救也是徒勞，反倒會(huì)暴露自己。

　　忽然，大片大片的芭蕉葉發(fā)出簌簌的響聲。

　　那道黑影開始晃動(dòng)，忽地一掠，院子四面早已沒了他的蹤跡。

　　“咚——咚——”

　　不好，那家伙在砸淘屋的門鎖了，看來對(duì)方是有備而來。

　　本就劣跡斑斑的銅鎖在對(duì)方猛烈的敲打下，聲音越來越脆了。

　　奶奶趴在窗邊，一動(dòng)也不敢動(dòng)，冷汗直冒；

　　只聽到自己的心怦怦地劇烈地跳動(dòng)，好像要碎裂了般的疼痛。

　　她不知道該怎么辦，也沒有人能來救救她。

　　身體也逐漸僵硬，大腦一片空白，她緊緊地閉住眼睛，等待死神的降臨。

　　“咔嚓，咔嚓——”

　　是銅鎖裂口的聲音？不對(duì)，是爺爺裝卸彈匣的聲音!

　　奶奶猛地睜開眼，拿起掛在門后的獵槍。

　　她艱難地爬到陽臺(tái)，架起獵槍。

　　朝著院子中央的石墩，屏住呼吸，扣動(dòng)扳機(jī)——

　　“砰”的一聲，擦出電光石火。

　　那道黑影著實(shí)被嚇得不輕，落荒而逃。

　　奶奶卻抱著那打不中鳥的破獵槍，失聲痛哭，一宿又一宿地淚流不止……

　　后來我們勸了無數(shù)次奶奶到城里來跟我們一起住，她都不肯。

　　說是我們城里空氣不好，車來人往的吵雜不安全，還不能養(yǎng)雞喂鴨的，見不到莊稼苗怕過了播種收獲的時(shí)節(jié)……

　　只是讓我們修補(bǔ)了院墻，更換了新鎖。

　　那破榻上的槍管是新拭的，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

　　在光明中，還能窺見屋頂瓦松的茂密森林。

　　等桑黃爬上古木，在凋零的斑駁中，折取一枝明媚，簪進(jìn)歲華凝肌里。

　　等月光落滿雪地，在未晞的清露間，采擷一朵秾芳，駐足臘黃木匣底。

　　等野鶴橫行鄰渚，在杳靄的空谷下，掬起一采甘澧，篩漏幽徑苔痕上。

　　一屋一床，云雨無夢；一人一槍，淡忘一季。

　　逝去的從容逝去，重溫的依舊重溫。

　　老屋不垮，丹心未泯。

　　墻上黢黑的槍柄閃著星芒，璀璨，奪目。

　　燈火的帶子即刻被旋高了，我正要凝視它時(shí)，驟然一驚。

　　再睜開眼時(shí)，面前已是冰冷的實(shí)木烤漆門。

　　數(shù)著日子，家鄉(xiāng)的池塘邊上該是生了片片浮萍罷。

　　奶奶這時(shí)會(huì)不會(huì)還在灶臺(tái)前摸黑忙碌著呢？

　　推開門，鞋柜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一雙黑布紅蓮的繡花鞋。

　　我的內(nèi)心一陣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