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回馬車,林徹再次進了城,穿過狹小的角頭街,經(jīng)北門回到城中。已是傍晚時分,街道上比下午要熱鬧一點,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兩邊店鋪的伙計也各顯神通的招攬著生意。
馬蹄敲在石板路面,噠噠作響,引得街中百姓紛紛側(cè)目,都被這囂張的陣勢駭?shù)眠B忙避讓。
一行車馬毫無阻礙的拐上了東西走向的衙前街,一點也不在意身后一片議論紛紛咋舌之聲。
在縣衙前的牌坊前下了馬車,林徹抬頭打望著石制的四柱牌樓,隱約能看清牌頭上的“石城縣衙”四個隸體大字。
穿過牌坊,一道八字墻橫在眼前,中間石階之上便是縣衙大門,掛著兩只氣死風燈,門側(cè)右邊是一面牛皮大鼓,左邊貼著幾張布告,階下兩邊的石獅子在晦暗中顯不出威武。
門前知客的書吏見到來人,識得前頭的羅標,打發(fā)了一個衙役去給知縣通報,便整整衣冠迎了下來。
稍作寒暄,書吏便引著眾人進了衙門,進門是一塊石板地面的空坪,中間豎著一塊碩大的戒石,上面似乎刻著什么字。
略感好奇的林徹走近細看,只見正面六個陰刻著六個楷書,思無邪,公生明,轉(zhuǎn)到背面,也刻著字。林徹仔細辨認了一番,上書“御制戒石銘、爾奉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恩?不是說這是朱元璋頒行的么,怎么這會就有了。林徹心中驚異,因為他一直以為是明太祖的手筆。
書吏見到年幼的林徹似乎對這銘文饒有興趣,便開口解釋道:“此乃太宗取至于蜀主孟昶的《令箴》,頒于州縣,敕令勘石立于衙署大堂前的。州主縣令坐堂理事,即可見其,以警戒其秉公辦事,從政為民?!?p> “謝先生指教,小子明了?!绷謴夭辉偌m結(jié),應(yīng)是自己的記憶有誤,當下揖手謝過書吏。
“不敢當不敢當,在下何能為公子的先生,公子客氣了,且隨在下來,莫讓知縣久等了。”
書吏對于年幼的林徹如此知禮很是欣喜,安排好林徹的隨從留在耳房里,便引著林徹鈴娘羅標三人繞過大堂,經(jīng)著右?guī)睦确?,前往知縣所在的東花廳。
知縣設(shè)宴,縣中其他鄉(xiāng)紳都不敢托大,都陸續(xù)提早來到了縣衙,在花廳里陪同郭知縣飲茶敘話,等著遲遲未來的林家。
收到衙役通報的郭知縣,放下茶盞長身而起,大步走到門外,準備迎接林老太爺。
廳中的其余鄉(xiāng)紳,看到郭知縣的這副架勢,也不好繼續(xù)坐著,只好也跟著出來迎接。
大家都知道林家的地位,對于大禮迎接林老太爺這事倒也沒什么意見,百里之侯都出迎了,自己還能扎什么架子不成?
唯有一人表情很是不爽快,慢吞吞的離開座椅,拖泥帶水的墜在了眾人后頭,嘴里不陰不陽的嘟囔著,“呵…,這林老頭好大的臉面,讓我等眾人等候許久不說,有何資格讓我們降階相迎,不就有幾個臭錢,誰沒有一樣,哼!”
只見此人,一副腦滿腸肥的樣子,圓滾滾的五短身材上套著一身織金嵌銀的団蝠綠袍,四五十歲的人了頭上還簪著一只桃紅的艷花,浸滿酒色的眼袋上鑲著一對綠豆眼。
此人姓賴,原本家中也有祖?zhèn)飨聛淼膸装佼€田地,算是一個小地主。
也不知他哪座祖墳冒了青煙,十余年前,他撫州的本房中出了個進士,一路官運亨通,如今都任了御史臺的監(jiān)察御史。
他便仗著這份關(guān)系,在地方巧取豪奪,短短十余年間,已是家資巨萬,良田萬畝了。
人前,懼于他的威勢,稱他賴員外,人后,不管有沒有受害于他的,都管他叫“賴皮豬”。
他卻自我感覺很是良好,愈發(fā)的橫行霸道欺男霸女,前天還強搶了一個佃戶家年方十三歲的女兒,填做自己的第二十七房妾室。
其余大多數(shù)仕紳財主不屑于與賴皮豬為伍,幾個在他邊上的人只當沒聽見他的話,沒人接茬。他也只好悻悻的撇著嘴,不耐的站到知縣身后。
沒多久,林徹三人便在書吏的引領(lǐng)下來到了花廳前。
郭知縣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并不是林老太爺親來,不由責怪的瞪了通報的衙役一眼,話都傳不清楚,廢物!
事到如今,也不是追究的時候,只好如此了,不過原本打算上前迎接的腳步卻是沒有再動,畢竟,知縣官人也是要臉的,再怎么巴結(jié),也不能對一個幼童太過卑躬吧。
“哎呀,小子惶恐,怎得勞動老父母與眾位賢達長輩如此相迎,罪過,罪過?!?p> 林徹沒想到,一進來便看到知縣和一眾鄉(xiāng)紳立于階下相迎,自知自己是當不起的,也是立馬作揖打躬口稱請罪。
郭知縣看到林徹如此知情識趣,禮數(shù)也甚是周到,心中的惱怒與尷尬也是稍稍放了一些。
“賢侄不必多禮,吾與汝父至賢兄有同榜之宜,當年也是多得至賢兄悉心指點學(xué)問,方能有幸上榜,與吾而言,不異于再造之恩啊。只是天妒英才,至賢兄為國捐軀,不幸英年早逝,如今吾唯有一腔思念與感佩寄托于賢侄。”
不愧是能考中進士的人啊,心念電轉(zhuǎn)間便化解了眼前的尷尬,也無人能說郭知縣不講禮數(shù)迎奉一個白身的幼童,失了讀書人的氣節(jié)。
“老父母真是賢良敦厚,有先賢遺風,實乃我等后輩之楷模,如此,小子唯有代先父愧受此番情誼了?!?p> 林徹一邊應(yīng)付著郭知縣,一邊腹誹著便宜老爹取的字,至賢,知縣,取的什么破字,難怪只當?shù)搅酥h。
“知縣官人真是至情至性,識見通達,實乃我輩讀書人之典范啊……”
“是啊是啊,父母官真性情中人,思前賢而寄禮于其后,當是士林佳話,以傳后世啊……”
“沒錯,我等也是見賢思齊,共襄此舉……”
……
一眾鄉(xiāng)紳果然借此開始吹噓起了郭知縣,一時之間,阿夷奉承之詞滾滾襲來。
郭知縣捻著須,對眾人的吹捧很是受用,心下也是略略有些小得意,正待再要開口,身后的阿諛聲中卻傳出一句刺耳的破鑼聲。
“你個小屁孩當然受不起,今日知縣正堂宴請,你卻姍姍來遲毫無禮敬之意,要不是看在你也是官宦之子的份上,便當代你死去的老爹教訓(xùn)于你!”
林徹看著出聲之人,仰著頭眼中露出疑惑,這哪來的胖頭綠蛤蟆在我這找存在感?
身后的羅標當即蹲在林徹耳邊,小聲講述了一番賴皮豬的風評來歷。
林徹大致了解后,卻也懶得搭理這種惡臭之徒,藐了一眼卻也沒有接話,只當被狗咬了一口,難不成還去咬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