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聲音進門的,還有一個干瘦的人影,只是他此時疼得齜牙咧嘴,表情又全被父親擋住,那人影瞧不見他,他也看不到此人究竟是誰。
“符大人說笑了,犬子體弱,又習慣逞強,勉力復健,常有此舉。原是遣了人看著的,今夜諸公到訪,想來是疏忽了,喏,今日湯藥,仍在此處?!?p> 林逸寒感覺自己腰下一處被扣住,半邊身子已經(jīng)麻了,也多虧如此,他的痛楚頓消,面色已復平常,父親此時已讓開身子,給來人看清了他蒼白的臉和桌上湯藥。
從未被父親如此對待過,也因此,今夜一定有大事。
每逢大事有靜氣,林逸寒死死牢記著書上所說,面色訥訥,他不知該如何動作,只能作出最笨的應對。
門外的燈籠搖曳,燈下的干瘦人影,是一個鬢角花白的老者,身穿玄色嵌金邊大袍,內(nèi)襯上印著一只花斑大蟲,此時右腳已經(jīng)踱步進房,左腿卻停留原地遲遲不動。
見林青玄讓開,他眼睛微微瞇了瞇,不著痕跡掃了眼桌上仍留有余熱的湯藥,又深深地在林逸寒的臉上看了看,似要在他臉上剜下塊肉來,似笑非笑哼了哼,不緊不慢道:“林宗伯,你說要見令郎,這也見了,既然無事,咱們還是盡快到大廳商量正事?!?p> 林清玄嘴角輕咧,微躬身賠罪道:“符大人,總得容下官將犬子扶上床去。”
那符姓老者意外地沒有發(fā)作,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那我便在門外等罷?!?p> 說著,他也不關(guān)門,一個移步,出門候在門側(cè)。
林清玄面色平靜,也不去關(guān)門,只是把放在他腰背要穴的手松開,林逸寒這才能發(fā)出聲音,剛輕嘶一口,就咬牙忍了下來,只是仍說不了話。
林清玄也不多語,將他重新放在床榻上,還為他掖好了被角。
……
門外。
佇立著的不止玄袍老人,大大小小的丫鬟家丁,都齊整整站在天井中,無人敢發(fā)出聲音。
老人身旁還有三人側(cè)立,一者也是老者,官服素青,頷首垂眉,仿佛不聽不視。
另一者則稍微年輕,與林清玄年歲相仿,雖未著甲胄,站在那兒也仿佛一股軍殺之氣迎面而來。
除此之外,還有一人,則低伏在地,未曾抬頭,看不清面目。
“林清玄的兒子仿佛能走了,這事有些蹊蹺。原本只是找個由頭,看來今夜星墜,倒真有一粒落入了這林家。”
玄袍老者面色平淡,此時聲音少了些沙礫感,只是平淡,他單手背在背后,袖口露出玄袍滿嵌的金邊。
在夏國,只有皇室和京城的屬官,才有資格官服紋金,林清玄的官服也有一道嵌金紋,只在領(lǐng)口,只因他是宗伯,屬轄皇室宗親事務。
而面前的老者,金邊雖滿布肘袖,領(lǐng)邊卻一道也無,代表他是京城的屬官,而京城屬官中能有這么多道金紋的,只能是當今京兆尹符云堅。
“布置早已完成,符大人,無論那星墜是否在林家,是否在他林逸寒身上,這林府上下,都不會有一人得離,屆時慢慢找尋便是?!?p> 說此話的,是那個軍殺之氣盈身的中年男人,飽經(jīng)風霜,沙場上閱遍人事,此時他的臉上仍有些隱隱的興奮。
此人是臨川郡大都督蕭平,主管地方軍務,因御妖之事,曾與林家有過不少嫌隙。
符云堅面上古井無波,再也看不到方才的似笑非笑,他淡淡看了眼旁邊那不聽不視的素青老者,對低伏在地看不清面目的男人輕道:“星墜之事且不談,莫忘了今日主旨。林清玄執(zhí)意要先見此子,怕是早留了后手,我等去大廳后,你守在此處,勿要讓此子走脫?!?p> ……
房內(nèi)。
“穴道一刻后可自解,你恢復后,往荀家去吧,只有那里可以收留你。”
父親未曾張口,聲音卻直接出現(xiàn)在心底,林逸寒驚異莫名,爹什么時候有了這本事?
驚異之后便是無措,無措于話語背后的意義。
林清玄沒有理會他驚異無措的目光,只是掏出幾樣物事,分別是一個瓷瓶,一塊玉玨,一卷書冊,和一個錦囊,依序在他懷里揣好。
“沒有想到你會下床,將你的腿踢折了,事先沒準備,這瓷瓶里是我平時用的傷藥,主內(nèi)服,我已將你腿骨扶正,外敷應也有效果,可能不明顯,需要多忍耐?!?p> “這玉玨是我林家家傳,見玉玨則知為我林家人,沒什么其他用處,到荀家時,可以此物為證。實在窘迫,也可換些銀錢?!?p> “這卷《徑橫書》,是從文廟里求來的,對你修煉的浩然氣有幫助,前些日子本打算給你,一時耽擱到現(xiàn)在?!?p> “錦囊里有些散碎銀子,用完后,拆開錦囊,隔層是一層金網(wǎng)線,也有相當?shù)膬r值,只是出門在外財不露白,你生來未曾出過遠門,萬事小心?!?p> 一字一句,父親以平靜的語調(diào)說完,林逸寒瞪大了眼,已是淚水奪眶,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今后的日子,截然不同了。
面前這個此生中最高大的背影,似乎將要一去不回。
起身站起,林清玄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又嘆口氣:“你好像身體復原了,這本是好事。既如此,辟邪劍譜之所在,也應告訴你,山原郡鳳溪村,有一株參天古木,在那古木之東廿二步土下,埋著劍譜?!?p> “拿到它后,無論你是敬我恨我,都由你所愿?!?p>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要離去。
“砰…”
一聲輕響,林清玄頓住腳步,少息,才回轉(zhuǎn)過頭,房中燭火飄搖、燈籠寂滅,那微弱燈火之中,只見林逸寒渾身顫抖,耐著筋脈欲裂的劇痛,穴道被制也擋不住他,強行移著身子,以頭撞床櫞,發(fā)出了些許聲音。
少年兒抬起頭來,額角緩緩流淌的鮮血之下,已是涕泗橫流,赤目哀容,不堪細睹。
林清玄定定看了他半晌,終是開了口,不再以心聲傳話:“你從小身遭厄難,卻性情溫篤,善諒他人,不曾自暴自棄怨世尤人,連侍女丫鬟嘲弄,你也不曾計較,這很好。”
“但今后你一個人,切記草木競生,螻蟻抗死,萬物唯爭,萬物惟掙,再那樣活,只是取死之道。”
說著,他頓了一下,終于露出有些開懷的笑容:“有你這么一個兒子,我很驕傲?!?p> 風聲過,房門閉,屋子再次陷入寂靜。
只留一個傷心的少年兒,無聲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