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過中郎將了?”
當陽毅滿帶憂慮回到家中,不出意外的,再次被陽城延召入了書房之中。
說起來,這還是陽毅頭一回目睹這個時代,九卿級別高官的書房。
——上回老爹叫陽毅去書房,陽毅還爛著屁股趴床上呢!
與陽毅預料的有所不同:陽城延的書房,恐怕只有‘書房’這個名字,能和‘書’掛上點關系。
就陽毅所見,陽城延的‘書房’內(nèi),幾乎看不到哪怕一卷竹簡。
緊貼南北兩墻的木架之上,放著一個又一個泛黃的羊皮卷,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全是圖紙之類。
靠西側的矮榻之上鋪有一張筵席,陽城延便跪坐于上,眼前的案幾遍布刀筆留下的劃痕,器物卻被收拾的別樣整潔。
“呼~”
暗自長出口氣,將今日吸收的信息再度消化一番,陽毅才來到老爹對面,拱手一拜,便恭敬的跪坐下來。
“唯?!?p> “兒以帝陵事相問于中郎將,為中郎將所勸阻?!?p> 按陽毅現(xiàn)在的認知,如今的漢家朝堂,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算得上是‘朋友’。
開國功侯們自是不用說,原本效忠劉邦的,此時都聚集在了蕭何身邊,成為了太后呂雉都為之忌憚的強大勢力。
原本被劉邦支棱起來,用于抗衡開國元勛勢力的呂氏外戚,則還顯得稍有些‘瘦弱’;
只呂雉一個人,借著太后的超然身份撐起呂氏外戚的牌面,才使雙方處在了‘斗而不破’的微妙平衡當中。
說白了,就是暗地里勾心斗角不能斷,但明面上,大家也都還能裝作啥都沒發(fā)生。
這樣的政治格局,無論是對于陽毅,以及陽毅所希望幫助的劉盈一方,都絕對算不上樂觀。
說直白些:此時的劉盈若想掌權,無異于在夾縫中求生存。
呂雉那邊,呂雉自己估計不會有‘廢了兒子’或‘架空兒子’的想法,但從歷史軌跡來看,就算呂雉沒有,其身后的呂氏外戚也絕對有這個念頭。
非但有念頭,最終還成功勸動了呂雉!
至于外朝,陽毅拿不準、
——數(shù)百號開國元勛、功侯、百官,只怕是每個人心中,都有屬于自己的小心思、小算盤。
蕭何這樣的老臣,想的應該是以大局為重,以政壇穩(wěn)定為首要考慮;只要有可能,就竭盡全力避免任何可能導致政局動蕩、朝堂不穩(wěn)的事發(fā)生。
陳、周這樣的二五仔,則大概率是出于投機理,暫且站到了呂雉身邊。
若呂后成了,那他們就是呂氏功臣;若不成,那他們登高一呼,也能變成‘潛入敵人內(nèi)部的臥底’。
應該也有相當一部分人,想的是忠君奉上,追隨劉盈;但礙于種種因素的顧慮,才暫時沒有動作。
而問題的關鍵就在于:陽毅分不清朝中的百官公卿、開國元勛們,究竟是這三類人中的哪一類。
這就使得陽毅對老爹陽城延這種暫時還能信任的‘潛在盟友’,感到無比珍惜。
——就算陽毅再怎么忠誠于劉盈,陽城延也不可能為了其自身所處的外朝陣營,而將親兒子陽毅往火坑里推!
至于季布……
“只怕也是個兩頭下注,燒劉盈冷灶的投機者罷了……”
見陽毅毫不遲疑,直言不諱的將真相道出,陽城延沉默許久,終是自顧自站起身,來到了書房門口處。
“書房方圓十五步,任何人不得靠近!”
以不容置疑地口吻做下交代,待門外侍立的陽大拱手應諾,陽城延才回到書房內(nèi),將門緊緊關上。
看著老爹這番架勢,陽毅也回過味來,不自覺地整理了一番衣袍,腰背都不由挺直了些。
“說說?!?p> “經(jīng)此一事,可有何收獲?”
聽聞此問,陽毅只稍一思慮,便將心中的想法娓娓道出。
“稟大人,此番事過,兒獲益良多?!?p> “其一,周呂令武侯往昔之部將、故舊,今多為太后馬首是瞻!”
“太后當暫無惡念,現(xiàn)之所欲,乃代掌陛下之權,以帝母之身震懾關東諸侯、朝臣百官、功侯外戚?!?p> “然太后身側,多有呂氏外戚、陳周之流讒言蠱惑;待來日,太后或有他念……”
聽到這里,陽城延稍點點頭,面色雖仍帶著些許凝重,但目光中,已然透露出了一絲贊賞。
“嗯……”
“能參透這一層,二郎此番,確獲益匪淺。”
一聲贊賞過后,陽城延便負手起身,來到了木架前,翻看起堆積其上的羊皮卷來。
“若老夫所慮無錯,帝陵一事,中郎將乃以其位鄙為由,以勸二郎相說于老夫?”
“嗯,蕭相國當亦未能‘禍免’。”
聽著陽城延頗有些神話色彩的‘卜卦’,陽毅面色之上,早已沒有了以前的驚詫之色。
——到了這個時候,陽毅也已經(jīng)徹底明白過來了:在這些浸淫官場十數(shù)載,在改朝換代、逐鹿天下之亂世,能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開國元勛面前,自己那點小聰明,實在顯得有些可愛……
自然而言,老爹陽城延說出這種不似匠人,反似政客的言論,陽毅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然?!?p> “中郎將勸兒歸家,以帝陵之事相說于大人,復懇請大人奏于蕭相國,帝陵之事方或可成行?!?p> 聽聞陽毅的回答,陽城延頭都不回,語調(diào)淡然的問道:“二郎以為如何?”
“可要老夫修書一封,以帝陵之事相告于蕭相?”
“不可!”
幾乎不帶任何遲疑,陽毅便為陽城延的問題,給出了明確的答案。
“兒以為,帝陵一事之關鍵,非兒無官無職,亦非中郎將位鄙,而乃時機未到!”
“高皇帝駕崩不過數(shù)旬,陛下新皇登基,根基未穩(wěn),尚未改元年、行大赦。”
“若此時以帝陵事奏請?zhí)?,必當使太后以為:朝臣百官,皆欲效忠于陛下當面!?p> “若如此,太后之威儀且不論,光呂氏外戚,及周呂令武侯往昔之部舊,便恐急則生變!”
“縱無大變,亦當使往后朝堂,外朝同呂氏外戚、周呂侯部舊水火不容,徒增內(nèi)耗,于國不利……
說到這里,陽毅堅定地抬起頭,望向已回過身,面上掛著淡笑的老爹陽城延。
“故兒以為,帝陵一事,不可有人籌謀、編排,或醒知蕭相?!?p> “唯明歲初春,蕭相自思及此事,獨朝太后以奏之,方可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