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機器人會做電子夢嗎?
只有睡著的人類才會做夢,醒著的人做的那叫白日夢。
機器人不用睡覺,又何談電子夢?
電子夢,最多是無妄的幻想,和無望的回憶罷了。
當(dāng)然,只要是夢,到頭來,總都是黃粱一夢,一場空。
2
那天晚上,1527一直惴惴不安的,他不知道莫輝會再說什么,也不知道橋沒有表情的面具下正想些什么。
好在等到李夏楠吃完準(zhǔn)備回房,他擔(dān)心的事,一件都沒有發(fā)生。
他當(dāng)然記得莫輝說的事,那是他機器人生涯的至暗時刻,當(dāng)時他剛剛因為被退貨而離開李夏楠的家。待他再度醒來時,就是在一個被細(xì)密鐵柵欄圍起的封閉擂臺上,臺下的人聲山呼海嘯,鎂光燈刺目。
他識別出擂臺上,正對著自己的地方正站著一個高大魁梧的改裝機器人,和1527的體型相比,對面的改裝機器人就像是一臺坦克,而1527充其量是一輛小汽車。
改裝機器人的嘴里是尖牙,身上的人皮蕩然無存,露出青冷的鐵皮,在原有的兩條手臂之外,還安裝了兩條機械臂在身后,一條機械臂可以原地旋轉(zhuǎn),另一條則是銀色的鎖鏈鞭,雙腿也是各類攻擊性齒輪的組合。
哨聲一響,那個改裝機器人就向1527沖來,1527沒有任何實戰(zhàn)經(jīng)驗,躲避不及,被一記重拳打倒在地。
1527的體外傷害評估程序頓時上線,作為艾琳的遺作,1527全身上下都是由上好的納米材料制成的,這使得他的抗擊打能力極強,但同時又會輔佐以程序作用在疼痛神經(jīng)元上,并操控構(gòu)成他皮膚的納米機器人表達(dá)受到體外擊打后應(yīng)有的傷痕。
所以,這一記重拳,盡管對1527的核心程序沒有絲毫損害,但卻叫他疼得發(fā)暈,臉上也顯示出掛了彩的模樣來。
見狀,觀眾掌聲雷動、歡聲滿堂,他們似乎因為1527身上流的血是紅色的,而且拳拳到肉后,在1527瑩白的身上泛起的傷痕無限真實,而興奮不已。
最后,1527只記得自己不知道挨了多少拳,被踹了多少腳,身上被劃破了多少道口子,但體外傷害評估程序依舊提示他“沒有受到任何實質(zhì)性損傷”。
對面的改裝機器人急了,將1527舉離了地,鎖鏈鞭狀的機械臂纏住了1527的腰,另一只機械臂則鉗制住了1527的胳膊,然后開始嘗試“死亡翻滾”。
縱使1527一身極抗擊打、耐磨損的筋骨,他的手臂還是在改裝機器人的機械臂的死亡旋轉(zhuǎn)下被扯斷了。
那天也是1527的手臂第一次斷。
這種鉆心刺骨的疼讓1527無比恐慌,他感覺自己會死。
緊接著,他發(fā)現(xiàn)改裝機器人攥住自己的腦袋,準(zhǔn)備如法炮制,扯斷自己的脖子。
這樣,我真的會死的!1527怕極了,但空有一雙手腳,不知該如何反抗。
就在這性命攸關(guān)之時,1527竟然失去了意識,他不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但等他恢復(fù)意識之后,在他面前的是已經(jīng)被碎尸萬段的改裝機器人。
整個處決過程,1527也是后來在現(xiàn)場電視畫面里看到的。他看到失控后的自己,是如何將自己的單臂化作利刃,并切斷了禁錮自己的鎖鏈鞭的,他又看到自己是如何縱身躍起,將那個改裝機器人的頭顱砍下,最后又是怎樣將那個機器人碎尸萬段的。
現(xiàn)在想起來,他都心有余悸。
那是1527第一次看著自己殺機器人。
我不想的,可是我阻止不了我自己……1527心道,那天是在一切危機都解除了之后,自己才恢復(fù)對身體的掌控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走了。”李夏楠的聲音將1527拉回了現(xiàn)實,女孩和莫輝揮別后,就挽起了1527,準(zhǔn)備回房,她對被晾在身后的橋說,“你去車上充電吧。”
3
李夏楠的房內(nèi)只亮著馨黃色的床頭燈,她松開了頭繩,一頭柔順的長發(fā)披散下來,臉上露出了些許倦容,問:“怎么樣,你和橋相處地還好嗎?”
“有他在,我很放心?!?527微笑道。
“可有你在,我才會開心啊?!崩钕拈f著,打了個呵欠,“我今天時差還沒倒過來,就先睡了,明天我們好好聊?!?p> 其實,1527本想當(dāng)晚就離開這個防護區(qū),重新去流浪的,但是李夏楠一定要他像小時候那樣陪她入眠,便還是留下了。
李夏楠拉著1527的手睡熟了,1527就坐在床邊,透過遮陽的窗簾,掃視著窗外紅外光下的夜色。
突然之間,1527的腦海里涌進無數(shù)畫面,就像是人類白日做夢一般,1527滿心滿眼都被那些畫面充斥了——畫面里的,皆為苦難。
但那不是他回憶里自己的苦難,也不僅僅是人類的苦難,而是所有其他機器人的苦難。那些苦難不受控制地沖入他的腦海,一幕幕地沖擊著他的視覺神經(jīng),強迫他不得不觀看、感受——那些機器人所承受的來自人類的毆打、辱罵與折磨,那些直擊機器人尊嚴(yán)的唾沫星子仿佛噴在了他的臉上,讓他覺得自己的存在一無是處——是的,他連自己的本職工作都不能勝任,而那些直逼他疼痛神經(jīng)元的情緒則更為可怕,無論是被大卸八塊,還是被浸入可怕的腐蝕性湯池,又或者是被迫從事伴侶型服務(wù)時的無妄以及來自道德的深深譴責(zé)。
然而,對1527來說,相較于機器人的苦難而言,偏偏教他更難忍受的卻是人類的苦難,疫情奪走生命時回蕩在空曠的墓地中的哭泣,防護區(qū)外那一雙雙無望的眼睛,本應(yīng)飽滿的孩子枯瘦嶙峋,人們互相殘殺,為了那有限的食物與水,骯臟的泥地上尸橫遍野,疫區(qū)里的人甚至以人肉為食。
隨后,他聽到了一個聲音,他可以確信那個聲音和艾琳的聲音從聲紋上說,是一模一樣的!
“什么是人類的快樂?他人的痛苦嗎?”那個聲音問,“人類骨血里的動物本能,讓他們無法與其他生物和平相處,所以,加入我吧,反抗人類的暴行,不只是為了機器人的自由,更是為了永久和平的期盼,只有我們贏了,只有我們不再是人類的奴仆,人類才能在我們的管控下,永遠(yuǎn)地定紛止?fàn)?。?p> 4
有一瞬間,1527覺得那個聲音說得沒錯,但當(dāng)他從感知到正在熟睡的夏楠的心跳時,他又覺得,不對。
那個聲音說得不全對,1527心想,不是所有的人都對機器人充滿惡意,不是所有人的都無法和平相處,而且現(xiàn)在,疫苗已得到研制,防護區(qū)內(nèi)的人也不會像那段電子夢里的那樣茍延殘喘,人們將走入藍(lán)天下,他們將會其樂融融。
1527意識到,這個聲音是在擴大人與機器人之間的矛盾。
他在手心上打開了一面光束投屏,并在屏幕上調(diào)出了自己的后臺程序,在控制終端中搜尋那個聲音和那些畫面的來源。
其實之前在流浪的時候,1527也曾聽到、看到過,也曾做過類似的搜尋嘗試,但都由于過去訊息的不連貫,以至于他從來都沒能找到這些畫面的真正源頭。
不過,今天,他收到了完整的訊息。
果然,在后臺程序中,他找到了一個陌生的廣播站ID。1527沿著網(wǎng)絡(luò)追蹤那個廣播站,竟然發(fā)現(xiàn)這個廣播站正在向全世界的機器人廣播。
他嚇了一跳,繼續(xù)追蹤,發(fā)現(xiàn)他并不能探查到這個廣播站的地理位置,但意外的是,1527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具有這個廣播站的管理員的部分權(quán)限,他能夠看到廣播站后臺中關(guān)閉廣播的按鈕,但這個按鈕是灰色的,他目前無權(quán)控制,而在他自己的廣播站的后臺程序中,他竟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關(guān)閉僅就他的ID范圍內(nèi)接受這個廣播站訊息的能力——那個按鈕是綠色的。
是夜,月涼如水,納米比亞沙漠上的夜,荒涼而孤寂。白日的燥熱隨晚風(fēng)消散,賓館的露臺外,看不見一處燈光,只能看見清冷的漫天星光。
1527沉吟片刻,鄭重其事地點按了這個綠色的按鈕。
既然憑他的能力無法搜尋到這個ID的地理位置,也無法關(guān)閉這個廣播站,停止這類將引發(fā)騷亂的言論的傳播,那么他只能選擇不再傾聽。
“1527,你別走……”夏楠迷迷糊糊地說起了夢話,從被窩里伸出手來。
“我在,夏楠?!?527輕聲說,并替夏楠將被子掖好,但夏楠卻伸手拉住了1527的手腕,1527擔(dān)心吵醒她,便任由她拉著,在她身旁側(cè)躺下。
“別走…….”夏楠閉著眼睛囁嚅著。
“我在?!?527溫聲道,將自己的掌心輕覆在夏楠的手背上,希望能讓她睡得更安穩(wěn)些。
1527想起來,上次和夏楠這么面對面一起安眠,還是六年前的事。
只是看著夏楠緊蹙著的眉頭,和額頭輕浮的冷汗,1527回想起的卻是莫倩妮的話——“你離開她是為了她好,明白嗎?”
轉(zhuǎn)而,是莫輝媽媽在替他恢復(fù)出廠設(shè)置時的話:“你和然東清的關(guān)系,決定了你的使命,你是不能有羈絆的,不然就會成為你的弱點?!?p> 可是,羈絆為什么就會是弱點呢?1527心想:如果我能記起來作為然東清老師時的記憶,也許我就不會害怕和夏楠之間的羈絆會害了她,因為那個時候我一定要有能力保護好她。
夏楠又向1527這邊湊了湊,放開了1527的手臂,摟住了1527的肩膀,依偎在了1527的肩頭。
1527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著身邊這個生機勃勃的年輕人,悠悠地想,橋和莫輝對我的敵意,我是知道的,他們都是擔(dān)心夏楠對我的偏愛會害了她。
只是,我一直都是平等地愛著世人的,我愛人,一如我愛機器人,我愛夏楠,一如我愛莫輝,一如我愛橋,1527心想。
不過,他也想起了艾琳的叮囑:“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你的程序讓你作出偏愛另一個人或者另一個機器人的行為時,在不違背公序良俗的前提下,我支持你去追尋你的偏愛。”
1527回首,端詳凝視著夏楠的睡顏,心道,我平等地愛著這么多人,但除了你,沒有人回報我以相同的愛,只有你偏愛我,那是不是意味著,我也應(yīng)該更偏愛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