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雨仍淅瀝瀝地在下,空氣冰且涼薄。寤慟下樓時,客棧內(nèi)早已沒了客人,掌柜的也準(zhǔn)備早些關(guān)門。
“掌柜的,還有吃食嗎?”
“客官這么晚了才下來吶。有,客官等著,我去弄去,客官先坐一坐。”
“那就勞煩了?!?p> 寤慟謝道,隨即要尋一張桌子坐下,走兩步,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雨勢已小了許多,倚靠窗口能見幾家燈火人影,街上一只渾身濕透的野狗跑過,目光著它,寤慟瞧見了對面墻角處蜷縮著一個人。
好奇心驅(qū)使著寤慟上前查看,只見一個面顯俏皮的小伙子正蜷縮著,閉著眼似是睡著了一般。
“還是不要多管閑事吧?!卞粦Q想著,轉(zhuǎn)身要走,身后的小兄弟卻在這時倒下了,寤慟上前探了探鼻息,然后背起了小伙子。
“呃!這是男人?是女人吧?不對!救人要緊!”寤慟背著人進(jìn)到了客棧,招呼小二去叫郎中,打熱水,接著將人抬到房中,灌了口熱湯,蓋上被子。
忙碌完后,這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感嘆道:“原來是個小姑娘??!還是先去吃飯吧。”
寤慟一邊吃著飯,一邊等著郎中過來。郎中來過后,拿了藥方,買了藥材,又是一陣忙活,還未等休息那女子便醒來了。
女子醒來先是看了看地方,然后連忙檢查一下身上衣物,松了口氣,望向寤慟道:“多謝恩公救命之恩,只是小人身無分文,不知如何報答?!?p> “報答什么?難道救命是為求報恩?只是姑娘你……”
“你怎么知道!”
“欸!可別想多。我背你上樓時發(fā)現(xiàn)的,況且你的模樣這般俏皮,說你是男子只怕沒人相信。”寤慟道。
“對,對不起?!毙」媚锼坪跻庾R到自己冤枉了好人,連忙道歉。
寤慟卻是毫不在意,問起了小姑娘的情況。小姑娘告訴寤慟,她的名字叫旻兒,家中逃荒,后被賣至煙花柳巷賣藝,并強(qiáng)調(diào)道:“只是賣藝!后來我找到機(jī)會打扮作男人模樣脫逃,只是苦于身無分文這才淪落至此。”
“那你如今不是全無去處?”
旻兒聞言沉默。
寤慟也不知怎么是好,取來錢袋開口道:“我這還有些銀兩,你拿著尋個去處吧?!?p> 旻兒并未收下,她是個堅強(qiáng)且極其自尊的女子。但眼下旻兒確實身處窘境,若不收下自己又如何活下去?寤慟見對方沉默,便將錢袋子置于旻兒床頭。自己一回身,坐在了桌旁自顧自看起了書。
夜深人靜,燭火微光。
寤慟坐在桌前研讀著《淮南鴻烈》。時間久了,寤慟感覺有些倦怠,于是趴著繼續(xù)看書??粗粗?,不知不覺間便合上了眼。
等再睜眼時,只是看見旻兒給自己蓋了層被子。
“呃!對不起,吵到你了?!?p> “啊?”寤慟回過神來道,“沒事。”
“你在看什么?”
“《淮南子》,你想看看嗎?”看著旻兒好像有興趣,寤慟開口問道。
“啊?我……我”旻兒紅著臉不好意思道,“我看不懂?!?p> “噢!抱歉!”寤慟這才清醒過來,她一看就知不是什么大戶人家的孩子,怎么識得字呢。
“那我讀給你聽吧?!?p> “可以嗎?”旻兒有些驚訝。
“當(dāng)然可以?!闭f著,寤慟讀了起來。
?。ā埃ㄑㄗ诸^,犮)生海人,海人生若菌,若菌生圣人,圣人生庶人。凡(穴字頭,犮)者生于庶人。羽嘉生飛龍,飛龍生鳳皇,鳳皇生鸞鳥,鸞鳥生庶鳥,凡羽者生于庶鳥。毛犢生應(yīng)龍,應(yīng)龍生建馬,建馬生麒麟,麒麟生庶獸,凡毛者,生于庶獸。介鱗生蛟龍,蛟龍生鯤鯁,鯤鯁生建邪,建邪生庶魚,凡鱗者生于庶魚。介潭生先龍,先龍生玄黿,玄黿生靈龜,靈龜生庶龜,凡介者生于庶龜。暖濕生容,暖濕生于毛風(fēng),毛風(fēng)生于濕玄,濕玄生于羽風(fēng),羽風(fēng)生煗介,煗介生鱗薄,鱗薄生暖介。五類雜種興乎外,肖形而蕃。日馮生陽閼,陽閼生喬如,喬如生干木,干木生庶木,凡根拔木者生于庶木。根拔生程若,程若生玄玉,玄玉生醴泉,醴泉生皇辜,皇辜生庶草,凡根茇草者生于庶草。海閭生屈龍,屈龍生容華,容華生蔈,蔈生萍藻,萍藻生浮草,凡浮生不根茇者生于萍藻?!保痘茨献印?p> 燈火下,對影中,一個讀的認(rèn)真,一個聽得認(rèn)真。
“這段聽的懂嗎?”寤慟問道。
旻兒點了點頭,然后開口問道:“只是我不懂,龍生龍,鳳生鳳,怎么這里不是這般?”
“世人多崇古,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寤慟答應(yīng)著道,接著指著書解釋道:“這分別提到(穴字頭,犮)、羽嘉、毛犢、介鱗、介潭、暖濕、日馮、根拔、海閭幾祖。其間有許多是我們未知的,所以我們暫且不論,我們就說說這已知的。鳳皇——這幾乎是人人皆知的吧?何為鳳皇?鳳皇者祥瑞也,惟有天下有道,太平盛世之時,才能得見鳳皇。由此段可知,文中之物多是古勝于今。對了!你等一下?!闭f著,寤慟忽然翻起了書,找到了某一頁,念了起來。
?。ā坝形宀渗B三名:一曰皇鳥,一曰鸞鳥,一曰鳳鳥?!?p> “又東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p> “有鸞鳥自歌,鳳鳥自舞。鳳鳥首文曰德,翼文曰順,膺文曰仁,背文曰義,見則天下和?!?p> “西南三百里,曰女床之山,其陽多赤銅,其陰多石涅,其獸多虎、豹、犀、兕。有鳥焉,其狀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鸞鳥,見則天下安寧?!保渡胶=?jīng)》
聽寤慟念完,旻兒問道:“這怎么了嗎?”
寤慟笑了笑解釋道:“你看,之前才提到鳳皇生鸞鳥,這里再看,鸞鳥是不是與鳳皇相像?”
“真的誒!”
寤慟繼續(xù)講道:“你再看,鳳皇生鸞鳥,鸞鳥雖然也代表祥瑞,但比起鳳皇是否還差了些?后來,鸞鳥又生庶鳥,庶鳥則完全隱去了祥瑞之能,再后來凡鳥類便都生于庶鳥了。如此一想,你反過來一推——這羽嘉自然不凡。同理,其余幾祖亦是不凡。對否?”
“嗯,這樣一想確實沒錯,可凡事總有例外不是?為什么一定是古勝于今呢?”
“確實,獨一例不能代表什么,但文中卻還有一例——麒麟。麒麟者,自不必多說,亦是天下祥瑞。同樣,麒麟生庶獸,凡毛者又皆為庶獸所生。此外,《莊子》中還有所述說一種名叫鹓鶵的鳥,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這也是一作證?!?p> ?。ɑ葑酉嗔?,莊子往見之?;蛑^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莊子》
“噢~”旻兒恍然大悟。
寤慟會心一笑道:“這些乃是傳說,真正人世之間,古勝今,今勝古,全憑后世?!?p> “噢~今人也終將成古人。對嗎?”
“哈哈!子曰:‘學(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脤W(xué)愛思,像你這樣的學(xué)生是不多的,但偏偏卻落到了我這里,真是荒廢了?!?p> “跟先生你學(xué)也不錯呀?!?p> “嗐!我哪里是什么先生,只是會寫幾個字罷了。沒什么功名,連個秀才都算不上,渾渾噩噩只當(dāng)是個一世無用的人!”
旻兒見此,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記得曾聽人說,不知該說些什么都時候便不要言語,這樣既沒有對也沒有錯,該是最好的。
此時,寤慟又自顧自地將手上的書又翻了過去幾頁,看著旻兒問道:“你累了嗎?”
旻兒反問道:“先生累了嗎?”
寤慟搖搖頭。
“那能請先生再讀兩段嗎?”
“好啊。”寤慟看著書卻嘆了口氣道,“我這全是關(guān)乎些傳說之類的,只是耽擱了你?!?p> “先生看的什么,我便學(xué)什么?!?p> “好。那你可得聽仔細(xì)了?!?p> “好!”
夜深,空氣稍濕冷。小小的房間內(nèi),微弱的燭光照在旻兒臉上,也同樣映在認(rèn)真念讀的寤慟臉上,伴著這輕微的讀書聲,度過了整整一夜。
晨光微曦,一聲雞鳴,叫醒了睡夢中的旻兒。她起身朝寤慟看去,寤慟此時還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幾次都沒能叫醒他。
“許是昨晚太累了?!睍F兒想著,起身將薄被披在了熟睡中的寤慟身上。守了一個上午,直到中午時,寤慟才醒了過來。耷拉身上的被子,睜開了眼睛,朝著旻兒問道:“旻兒,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
“午時了,先生?!?p> “什么!”寤慟猛地站起身,“午時了?”
“怎么了?”旻兒小心問道,心下有點慌張,自己不會誤了寤慟的事吧?
“得趕緊走才行!”寤慟一邊說著,一邊收拾著東西。
“有什么要緊的事嗎?”旻兒問道。
“我約見了一位老先生,只怕是趕不及了?!闭f話間,寤慟已收拾好,二人夾著包袱便走。
只不過這時,旻兒的肚子卻叫了起來,聽著肚子發(fā)出咕咕地叫聲,旻兒羞紅了臉。寤慟偷偷笑了笑,隨后摸著自己的肚子假裝道:“哎呀!我的肚子餓了,旻兒,你也餓了吧。畢竟昨晚只喝了些粥?!?p> “嗯?!睍F兒點了點頭,“可是先生不是趕時間嗎?”
“那就買些路上吃的干糧湊合一下吧。”
“嗯?!?p> 二人買了點干糧,上路,出城——二人要在夜深前趕到。因為那老先生隱居陵中,夜路多有不便。只是二人就算加急趕路也只是在日落前來到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