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空窗下
良久,正廳之中沉寂無聲,只能聽見穿堂的風(fēng)聲,以及衣袖飄揚的摩擦聲。
鄭緒誠終于低聲輕輕問道:“那大人還要去做嗎?”
汪靜仍然面對敞開的門扉,此時的聲音變得鏗鏘有力中氣十足:“當(dāng)然!這樣的驚天罪過都無人過問,無人敢戳破,那這官場還有什么正義可言!
教坊司官妓的事情,在旁人看來不過是賤奴的幾條無關(guān)緊要的性命,但在我看來,卻是一條條無辜人命,更是長久以來京城權(quán)貴肆意穢亂的罪證!
國事蜩螗至此,說到底,還是因為官場的風(fēng)氣在短短幾十年間敗壞,冰凍非一日之寒,一開始的小惡無人過問,漸漸縱容成了社稷要事上的大惡。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惡事成了常態(tài),若再無人問責(zé),無人追討,要不了幾代,大明的江山遲早要走向危亡!”
他回過頭將兩把利劍似的目光投向鄭緒誠:“要是我不知道這事也就罷了,但既然罪證已擺在面前,我又豈可坐視不理,那樣不是枉讀了幾十載圣賢之書?縱然是被人當(dāng)成了把刀,我這把刀也要沾了奸佞的血才能入鞘!為國為民,我汪靜絕不后悔!”
鄭緒誠心頭一振,父親在福建時就經(jīng)常提到過這位同鄉(xiāng)好友,說汪靜為人剛正不阿,是國之利器,今日一見,果然一往無前只為心中道義,足夠有諫臣風(fēng)骨。
他緩緩起身抱拳作揖,對面前這位長髯飄胸的四品儉都御史,致以敬意。
......
曲惜月從睡夢中醒來時,身上又被冷汗浸濕,這一個多月來,小產(chǎn)之后的修養(yǎng)一直斷斷續(xù)續(xù),下水洗了衣服,干了重活,夜里就會出冷汗,有時甚至?xí)碜盈d攣,她漸漸感到身上的虛弱日復(fù)一日加重,也許離大限之日已不再遙遠(yuǎn)。
不過她并不傷感,這段時間,她夢見家人的次數(shù)多了,總在入睡之后,見到兒時呆過的小屋子,見到去世的父親母親,見到曾經(jīng)的鄰居好友,在夢里,她總是歡喜的。
如果真的要走了,她應(yīng)該會像夢里一樣見到那些已經(jīng)不在世上的親人吧,那樣的話,她也會開心的。
只是今夜,她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身上又多了一件鵝黃色的斗篷,里面毛茸茸的,很暖和。
曲惜月認(rèn)出這是云清前幾日帶回來的斗篷,這斗篷一看就是上等的材質(zhì),她這樣的處境,怎么會有這種東西呢?
曲惜月又摸了摸斗篷,突然想到了鄭緒誠,原來是他。她莞爾一笑,心里多了幾分慰籍。
房外響起細(xì)微的琴聲,曲惜月很快就被它吸引,琴聲如此悠揚動聽,曲中透出的靈氣,她倒是從未在教坊司內(nèi)找到同等水平的。只是曲調(diào)中總是隱藏著些許凄涼意味,又讓她心中動了一動。
她下了床,照常拄了一根細(xì)木砍下來做成的粗糙的拐杖,步履維艱地出了門。
尋著聲音,她走到了近后院房舍的一處廂房。這個時辰,教坊司燈火通明,到處響著往來迎賓、觥籌碰撞的聲音,唯獨這幾間偏僻的廂房,還暗著燈,空閑著。
屋里的一扇圓形的空窗前,一個曼妙少女正垂眼注視膝上的古琴,古琴微微斜著落在懷中,琴弦在她的指上微微震顫。
“云清?”曲惜月輕聲喚她。
云清驀地抬眼,月光瞬間在她眸底灑下。
“你怎么醒了?”云清想起身迎接曲惜月,但曲惜月已經(jīng)走了過來,坐到她身邊。
“我剛剛做了個夢,夢醒了我就聽見了你的琴音?!鼻г履魄鍛阎械墓徘伲@奇地說:“我以前竟然不知道你彈得這么好?!?p> 云清嫣然一笑,欣然接受了稱贊,又問:“你做了什么夢?是美夢還是惡夢?”
“當(dāng)然是美夢。”曲惜月眨眨眼:“我夢見我的父親、母親,他們在家里等我,等我回去和他們團(tuán)聚。家里有好多花鳥魚蟲,還有好多燈籠,彩帶,有琴聲,有笑聲,還有貓兒狗兒的叫聲...”
云清瞧著曲惜月,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這段時間曲惜月越來越像個孩子似的,再沒了往日的沉穩(wěn)靜穆,反而時常突然喚起爹娘,說些孩童天真無邪的話。云清越來越覺得,這是曲惜月的回光返照。她很擔(dān)憂,但又無可奈何。
曲惜月突然止住話,眨眨眼,好像恢復(fù)如常:“云清,你剛剛給我蓋的這件斗篷,是鄭公子送你的嗎?他待你真好,現(xiàn)在也還想著你?!?p> “不是。”云清放低了聲音:“不是他給我的?!?p> “啊?”曲惜月歪頭望她:“但是我看鄭公子一直都往你這兒跑來見你,不是他還有誰?”
云清搖頭:“以后他不會再來了。他已經(jīng)被皇上賜婚,就要迎娶刑持中大人的獨女了。”
“什么?”曲惜月的心頭一顫:“為什么會這樣?”
“我也不清楚,皇帝總有自己的想法,我琢磨不透。”云清看到曲惜月臉上惋惜心疼的神情,伸手握住她的手,笑了笑:“別這副表情,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呀,鄭大哥年輕有為,自然是要配一個書香世家的女子。”
“難道你不是書香世家嗎?”曲惜月仍舊憐惜地望她。她們都曾是官宦人家的清白小姐,只不過因為官場上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這樣的過往成了塵埃一般,風(fēng)一吹了無痕跡。
曲惜月湊近了些云清:“你要是傷心難過,就哭出來?!?p> 云清怔了怔,她傷心嗎?好像沒有。
她的兩根手指的指尖聚攏在下頜尖處,深思許久,才又緩緩說道:“可是我一點都不傷心,只要他能找個好姻緣,有個好前途,我就很高興。惜月,你說,我是不是心太硬了?”
曲惜月深深看她,看她的雙目在空窗下那么坦然:“云清,你喜歡鄭公子嗎?”
喜歡?云清用力想,也想不出怎么樣才叫喜歡,但是她覺得自己肯定是有些喜歡鄭緒誠的,只是這種喜歡,更像是朋友之間的友情。
她想起那日和林崇巖說的,如果她真的喜歡一個人,是不會猶豫的。
雖然她不知道真的喜歡一個人是怎么樣的,但是她能夠確認(rèn),她對鄭緒誠,沒有這種奮不顧身的感情。
“那也正常,你想著他好,過好自己的生活,這不是心硬,是你的心善?!鼻г路聪蛭樟宋赵魄宓氖?,放下拐杖臥在了空窗下的凳子上,望著窗外高懸天空的月亮。
她陷入回憶:“其實你和我很像,我也喜歡過一個人,那時候他去了外地,我就天天寫信給他,每天都在想念他,還把自己的香囊當(dāng)作定情信物給了他。那時候好傻,也不顧未出嫁女子的禮數(shù),盡做些私定終身的事情。幸好沒被爹爹發(fā)現(xiàn),不然他肯定要打斷我的腿?!?p> 她說著就笑了出來,沒有血色的臉頰上竟然浮出了些紅暈。
云清很是驚訝,她從來沒聽過曲惜月提到這些,到今天,她才知道曲惜月從前還有過心上人。
“那你喜歡他,是怎樣的?”她不由自主地詢問。
曲惜月繼續(xù)回憶著,越說臉上的幸福笑意越濃:“我還記得一開始見著他,他長得好清俊,人又足夠溫柔,當(dāng)時那么多女孩子喜歡他,可是他偏偏只喜歡我。
我和他一起游湖,一起品茶,一起吟詩作對,我見不著他一天,就心里難受,只有見著了他,才能緩過來。那時候我覺得他怎么都好,又或者,他有些不好,我也愿意包容他,去問問他,到底是因為什么才會有這些不好的念頭,做那些不好的事情。
我想,喜歡一個人,就是會想著他,會愿意聆聽,愿意包容他?!?p> 云清只記得小時候鄭緒誠惹惱她時,她會毫不猶豫地揍他,讓他頂著一張鼻涕眼淚直流的臉找父親告狀。
現(xiàn)在想起來他那張哭兮兮的臉,她還覺得好笑。
曲惜月說的那些感受,她從來就沒有過。
“那...那后來那個人怎么樣了?”云清輕聲問道。
曲惜月垂下眼:“不知道?!?p> “不知道?”
“我爹爹入獄之后,我就和他斷了聯(lián)系,他去了哪里,怎么樣了,我都不知道了?!?p> 云清愣住了。
曲惜月反而很快走出剛剛甜蜜的回憶,凄然一笑,伸手愛憐地捧了捧云清的臉蛋:“你瞧,不論在情感上怎么愛戀他,在自己的困境中,都不要對他人報有太大的期望,指望他能來救你,能對你至死不渝。真到了困境,只能靠你自己能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