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貪墨案的始末
刑老太爺灰蒙蒙的眼睛亮了亮。
“你知不知道你父親是因為什么被定罪的?”刑老太爺依舊慢悠悠地,目光中卻顯出一些嚴厲。
“知道?!痹魄迤届o地回答:“朝廷說先父貪墨了一百萬兩軍費,這些軍費原本是要派發(fā)東南沿海用于抗倭的,但陸陸續(xù)續(xù)都被人從中攔截貪污掉了,這筆賬,被算到了先父頭上。”
刑老太爺緩緩地點點頭:“這罪名現(xiàn)在早就說鐵板釘釘?shù)牧?,刑部主審,司禮監(jiān)批紅,圣上也定了性。這么多衙門,這么多人都參與了調(diào)查,你現(xiàn)在一句話就想要翻案,說你父親是被冤枉的?是不是有些太異想天開了?”
刑老太爺略微歪起頭,耷拉著的眼皮下盡力睜出兩只豌豆般的灰色眼睛,就是為了仔細看看云清接下來的反應。
“我知道父親一定是被冤枉的?!?p> “十個罪犯有九個的家屬都這么說?!币慌缘男坛种腥滩蛔“l(fā)話了。
他沒父親那樣的彎彎繞,要是云清再說不出個什么所以然來,他就準備直接打發(fā)回去了。
今天可是大年三十,明天一早還得上朝為圣上祝詞,他可不想把整晚功夫耗費在一個哭兮兮求助的小姑娘身上。
更何況,他現(xiàn)在真有些犯困。
云清的眼睛有些紅,聲音也有些顫動,卻沒有哭,只是含著悲憤說道:“不,我不是嘴上隨便說說的,我有兩個理由!”
“我父親在福建征戰(zhàn)多年,沙場上出生入死,軍費一分一厘都是打勝仗的保障,沒了軍費,就算有再多軍隊,有再多戰(zhàn)法,都只能是一敗涂地。先父怎么能不清楚其中的緊要?又怎么會去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這是其一?!?p> 刑持中突然不犯困了,因為他知道云清說的在理,這些理由,他曾經(jīng)也細細想過。
抽走了軍費,沒了軍糧,行軍打仗的人最吃虧,云如歸的確沒必要去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他望了望坐在旁邊的刑老太爺,但見燭光打在父親臉上,全是皺紋褶痕投下的陰影,他看不清父親的表情。
云清提高了音量,比之前激動了一些:“其二,如果先父真的有貪墨行徑,那這些錢款到底去了哪里?云家被抄兩個月,到現(xiàn)在也沒搜出來多少錢,難道一百萬兩的贓款,都被我們短短幾年時間全花完了嗎?”
“哦。”刑老太爺皺得看不清唇線的嘴唇動了動,仍然很淡定:“你說的確實不錯。不過若是你父親沒有貪了這軍費,那一百萬兩去了哪里?總不可能是咱們內(nèi)閣之前算錯了賬目,平白少算了一百萬兩吧?”
“那還用說?軍費誰撥的?又是誰倒的侯爺?這不一目了然嗎!”
刑持中又忍不住插話,他實在不知道父親這么彎彎繞到底為了什么。
云清垂下眼睛,這事情她一直都在思考。雖然深居閨閣對朝堂的事沒那么清楚,她多多少少還是能抓住些零星真相。
這也不難想,軍費從來都是戶部給到兵部,再下發(fā)到戰(zhàn)地,其中的一條鏈路,必然是有了貓膩。
“刑大人說的不錯?!痹魄屣A著蛾眉,低聲說道:“戶部主管撥銀,戶部侍郎的位子是沈國舅兼著,沈國舅和林崇巖是一路的,林崇巖又是主導貪墨案的人?!?p>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那自然是他倆,也只能是他倆!”
不錯!就是這樣!
刑持中突然覺得胸中積郁已久的憤恨終于有了抒發(fā)的余地,外戚和閹黨,就是把持朝政,腐壞社稷的亂臣賊子!
他腦中又浮現(xiàn)出那日壽宴上的場景,那兩個亂臣賊子囂張的氣焰,讓他到現(xiàn)在都感到憤怒。
他再次看向父親,想看看父親是不是也和自己一般有了激憤。
刑老太爺?shù)哪樕线@次終于有了波瀾,花白的眉毛動了動,又把那雙眼睛睜大了些。
“看來云小姐是真的想清楚了才來的。”
他慢悠悠地,想站起來,不過年紀太大行動有些過于遲緩。一旁刑持中上前一步趕忙扶住了他。
他顫巍巍走到云清跟前,凝望著云清發(fā)出期望光芒的眼睛。
“不過有一點,貪了一百萬兩軍費的不只是兩個人?!?p> 云清的眼睛驀地瞪大了。
不止兩個人?那還能有誰?
“你剛剛說對了一點,戶部撥銀給兵部,兵部又下派給地方,地方再作采購軍糧裝備只用。如此多的環(huán)節(jié),如此多的流程,層層剝削,一百萬兩,最后也不過爾爾?!?p> 刑老太爺?shù)脑捵屧魄逵行┟曰笥钟行囗敗I驀撕土殖鐜r兩個人只手遮天,難道不是他們兩個獨吞,卻還是要層層盤剝,層層克扣?
難道,這大明朝,竟然已經(jīng)被奸佞小人充斥,成了一攤渾水嗎?
她沒做過官,沒經(jīng)歷過官場,這些事情,她以前從沒細想過。她只知道一件事,背后的主謀,絕對少不了沈國舅和林崇巖。
至少這個,她想的不會有錯。
刑老太爺緊緊盯著云清,突然轉(zhuǎn)了話題,問道:“你知不知道你父親具體是被誰舉報了的?”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前一日云家還在四處忙活置辦年貨,后一天就被一道旨意抄沒家財。
朝廷,甚至都沒給她任何機會,任何時間去了解其中的緣由內(nèi)情。
“我...我不知道?!?p> 刑老太爺輕輕微笑:“兒子,你在朝廷任職,這事應該最清楚,你說說?!?p> 刑持中回憶起兩個多月前掀起的朝堂風云。
“當時是有人秘密告發(fā)福建軍費短少,負責押運軍糧的幾個官員被東廠的人抓了,刑訊之下供出了云如歸,說他在任福建時間內(nèi)陸陸續(xù)續(xù)從軍費中貪墨了一百萬兩。圣上要求嚴辦,刑部主辦,司禮監(jiān)批紅,很快就蓋棺定論?!?p> 他想起這事從告發(fā)到結(jié)案,再到抄家,竟然只有十來天的時間,就如一道閃電,驚天雷火,瞬間即逝,不給人任何喘息時間。
云清心中莫名地振動,當年在福建之時,父親對押運官員從來都禮待有加,本以為能在官場上避免結(jié)梁,不曾想最后卻還是被這些人誣陷致死。
和光同塵,不過是在未觸及根本利益時的假象。
“你恨這些誣告官員,是不是?”刑老太爺看到她陷入深思,慢慢涌上憤恨的神情,突然開口發(fā)問。
她怎么能不恨?
“可是據(jù)老夫所知,這些官員,最后都被斬首,成了無頭亡魂了。”
刑老太爺幽幽地說,淡然的聲音中透露著深沉的寒意。
“死了?”云清剛剛怒火中燒的心又被驚疑填滿。
“不錯。如果不是受人脅迫,又怎么會去做這樣一定是會掉腦袋的事情?”刑老太爺?shù)墓照容p輕在地上頓了頓?!拔蚁胧菛|廠的人拿住了他們的家眷,逼著他們做了偽證,才把你父親拉了下水?!?p> 外戚和閹黨的勢力,竟然如此強大,脅迫幾個官員,就如捏死螞蟻一樣容易。
“他們怎么敢這么猖狂!”云清的臉漲紅了,一種義憤之情在胸中翻滾,她本以為這件事害的只有云家,卻沒想到牽扯了這么多人的性命。
“請閣老上書朝廷,這樣的滔天大案,絕不能就這么讓他們蒙混過去了!”
云清不由地跪了下去。
刑老太爺繼續(xù)注視云清,臉上的寒意在不斷加重。
他沒有直接回應她,只是突然轉(zhuǎn)變了話題,說起了自己:“我早就不是什么閣老了,只是個賦閑在家的閑人。云小姐,你知不知道現(xiàn)如今內(nèi)閣當中,首輔位置空懸,六部官員洗牌,大半換上了外戚和閹黨的人?”
云清震驚地抬頭,剛剛揚起的激憤之心突然冷了半截。
刑老太爺還是一副深沉模樣,言語中多了幾分蒼涼:“我想你也明白了。無論是地方官員,還是中央機構(gòu),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成了他們掌上的玩物。如此大的勢力,你還想著翻案?你找上我,我卻幫不了你?!?p> 他拄拄拐杖,又扶著兒子的手慢慢坐回位子上。
兒子刑持中的臉上也早已褪去激憤,父親的話又讓他想起曾經(jīng)的政治變動,如今的官場掣肘。這天,注定是翻不了的。
“回去吧。有的命,得認?!?p> 云清緊緊咬著下唇。驚天冤情,牽扯的是數(shù)十人的冤魂,前線千百萬將士和百姓們的生死,現(xiàn)在居然只能埋葬地下,再無法昭雪。
原因只有,那背后的權(quán)力。
她不想在這樣的權(quán)力面前認命,要是真的認命,當初抄家的時候就應該一頭撞死,又怎會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邢家府???
“我不認命?!痹魄逄ь^看向刑老太爺,眼中卻沒有灰暗與慌亂:“我知道閣老也不想認命,不是嗎?”
刑持中灰沉沉的眼睛突然亮了亮,他轉(zhuǎn)頭看向父親,但見刑老太爺?shù)难壑袩òl(fā)出一道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