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遮日,星雨點點。
兩個人,各自站在皇城宮殿上的屋頂一角。
一人,橫佩直刀。
一人,雙手垂空。
一人挺拔如同剛剛生長出清晰枝丫的凌云木,雖然看似纖細,卻有著遮天蔽日的陰影。
一人佝僂似那垂垂老矣將枯倒而死的胡楊樹,氣雖死而勢不倒,死后還可再站一千年。
紫禁之巔,生死相決。
“有點決戰(zhàn)紫禁之巔的意思……”
寧缺咧嘴一笑。
隨手,刀出鞘!
楊老遲暮的身軀下,忽然間像是刮起了一股暴風。
刀快,但人更快。
寧缺知道對方再怎么強,也不會傻傻的去用肉手跟鋼刀硬碰硬。
手一翻,改刺為掃,直切下三路。
楊老雙腿一蹬,騰空而起。
機會!
對決之中,最忌諱整個人騰空而起,因為人在半空中是無處借力,無法用力的。
那長刀如同是跗骨之疽,貼身而上。
楊老半瞇著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緊接著袖袍一抖。
刀鞘滑出。
準確無誤的將刀收回到鞘中。
寧缺抽身而退,想借機再將刀抽出來。
可惜,刀鞘的另一頭還握在楊老的手里面。
左手緊攥刀鞘,右手一個劈掌。
正中胸口。
寧缺只覺著胸口一涼,低頭看去,自己胸口的衣襟如同被刀劃過一樣,切面整齊的劃開來。
楊老自然是收了力道的,不然單這一掌就能劈斷寧缺的胸骨。
左手松開刀鞘。
寧缺怔怔的站在原地。
他知道剛才那一掌,如果是真的生死相搏,不死也是重傷。
慢慢吐出一口氣,把自己翻滾的心情壓下去,讓心境恢復平靜。
烏云散去,天將放晴。
“受教了?!?p> 寧缺鄭重的一抱拳,躬身施禮。
楊老原本佝僂的身子,此時卻挺拔如松柏。
他大大方方的受了寧缺的禮敬,這個時候他給人的感覺才像是一個縱橫江湖多年的武林高手,而不是一個躲在皇宮里大半輩子的老太監(jiān)。
寧缺緩緩吸吐著氣,腦子里還在回想著剛才對決的經(jīng)過。
嚓。
一道白光閃過。
楊老作為皇帝陛下的貼身侍衛(wèi),怎么可能不隨身帶著兵刃呢。
那是一把寒光凝練,百鍛而成的軟劍。
平時就藏在腰帶內(nèi)側(cè),不會輕易示人的。
楊老要做什么?
劍光流轉(zhuǎn),似銀蛇舞空,飛鳥掠枝。
劍招。
楊老在寧缺面前居然演練起來了劍招。
寧缺知道,楊老這是在故意傳技。倒是干脆,直接一屁股坐在屋脊上,就聚精會神的看了起來。
軟劍不同于一般的長劍。
點,刺,纏,掠。
前兩點,多是劍的手法。后兩點,則是鞭子的用法。
銀蛇飛舞,讓人眼花繚亂間,出人意料的吐出它最致命的獠牙。
一擊即死。
飛鳥掠枝,快如電光一閃,未見其全貌就已經(jīng)被刺于劍下。
快若飛電。
劍招一共二十四式。
楊老并沒有放慢速度,而是酣暢淋漓的像是一個搏命的老劍客,沒有一絲保留的揮舞著手中的劍。
他沒有像一般師父教徒弟那樣,刻意放慢速度,還故意一招一招的施展。
劍招是詭異莫測的。
二十四式,變幻出無窮無盡的出招方式。
但是,他還是刻意把其中的殺招多展露了幾遍。
半個時辰。
一個人舞劍,一個人看著。
到楊老的劍消失在他的手上,寧缺才知道劍招施展完了。
楊老慢慢佝僂起身子,呼吸聲有些急促。
他老了,不復當年了。
拿劍的手還算是穩(wěn),不過身體上的疲憊卻久久沒有消散。
“可看清了,記住了……”
寧缺先是點點頭,然后臉色古怪的說道:
“楊老,可我用的是刀啊……”
這直刀,講究的就是寧折不彎,簡直可以說是跟軟劍走的完全是兩個極端。
“混賬!”
楊老低沉沉的聲音罵道,他現(xiàn)在就像是在教育后輩的老人:
“南府楊家的‘大切云手’,就是當年楊家老祖偶得了一本只有八式的殘缺刀譜,老祖因為自身殘疾無法握刀,隨改刀法入掌法。這才闖出赫赫威名……”
南府楊家……
寧缺看了楊老一眼。
那南府的楊家可以說在大齊國土上久負盛名的武林世家。不過聽說好像在幾十年前,楊家就被當時的幾大高手聯(lián)手,給覆滅掉了。
楊老是南府楊家的后人?
楊老知道自己說的有些多了,隨后就改口:
“這什么刀法劍招,都是些死的。只有這人啊,才是活的?!?p> “自古萬變不離其宗啊……”
楊老說完,也不去看寧缺,揣著手佝僂著自顧自向皇宮里面走去。
寧缺一邊想著剛才的劍招,一邊跟在楊老的身后。
進到御書房。
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要接近午時了。
老爺子還是跟以前一樣,俯身坐在書案之后,審閱著奏折。
“臣參見陛下……”
好吧,還得要是老一套的三跪九拜,高呼萬歲。
“無?!?p> 無常是寧缺的字。
聽見老爺子呼喚,寧缺停下來要跪拜的禮儀,抬起頭看著皇帝。
老爺子好像根本就沒有在意他這無禮的行為,而是目光幽幽的問道:
“你說這個林甫,他是不是不想要做官呢?”
林甫,也就是愛民大人。
老爺子手里拿著的,是林甫上書請求調(diào)離梵都,前往他地任職的請命折子。
“林大人一向心系百姓。這梵都的水太深,他怕是伸不開拳腳。臣聽說他因為秉公執(zhí)法,已經(jīng)得罪了好幾家重臣的子侄親信了……”
寧缺自然知道這些天,自己那位老上級做了些什么。
“唉……”
老爺子嘆了一口氣,梵都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他心里自然清楚。只是有些無可奈何,一些明明清廉公允的好官,為了保護他們,就不得不把他們遠派出去。
“派他去河西,做個奉旨巡撫吧,從四品銜……”
“你覺得呢?”
寧缺先是點點頭,然后沉吟了一下才緩緩說道:
“要是……賜把劍就更好了?!?p> “嗯……加賜天子佩劍,如朕親臨。節(jié)管河西四州的政務,軍務……就這樣吧。”
“河西這些年,鬧的實在不像話了……”
大齊皇帝手指輕輕點在桌面上,兩鬢角的白絲無聲訴說著他的遲暮:
“朕給他施展拳腳的地方,給他先斬后奏的寶劍……希望他能還河西四州一個青天白日,百姓安康。”
……
寧缺離開御書房,徑直去了長樂宮,不過他沒有待多久,只是簡單交代了幾句給顰兒,然后看見長樂公主的氣色比起之前已經(jīng)好了許多,也就沒有再說什么的離開了。
出離了宮門,寧缺本來是徑直要回家的。
忽然看見之前見過的那個沒喉結(jié)的女公子,正跟著一個人嘰嘰喳喳的不知道說些什么。
那是個年輕的才子,也是一身簡單儒生打扮。
眉宇間有種熟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