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潔白,肥美,機靈,純真,有一種野性的美。
這樣一只鴿子,撲騰騰不舍晝夜,最終落到了大炎朝北方方圓城內(nèi)一個狹小的房間中。
一只手抓住了鴿子,取下了其足下的信件。
“是皇上的旨意!”
觸手異樣,動作一頓。
長久以來,類似的馴養(yǎng)鴿子的人,得了遠處來的信鴿,都會在主人觀看信件之前,先觀一遍信筒所藏的信件,查閱其中的信息,以免有人誤傳信息。
他們在訓(xùn)鴿之余,也學(xué)習(xí)各種鑒別字跡,暗號,印章的方法,能夠看出情報真?zhèn)?,以防止出現(xiàn)各種判斷的失誤。
這樣的人,在各大勢力之中,都是專門的情報人員,要耗費極大的精力與時間才能培養(yǎng)出來。
既如此,他們也當與世隔絕,遠離親朋好友,甚至在外人看來,一個一個都已經(jīng)是“死人”。
如此一來,他們也算是得到了無底線的信任,任何消息都要經(jīng)過他們這一手,他們也最了解自家主子的一切秘密行動,因為這就是他們每天的工作。
但在這些情報里面,還有一些情報是非常隱秘,非常重大,也非常尊貴,連他們都不得輕易觀看的。
比如這一次的消息。
這信件上捆著一條明晃晃亮堂堂的杏黃色絲綢帶子,一摸那料子,觸手冰涼順滑,柔軟綿長,就知道是做不得假的。
此人連忙呼叫同伴,將信件層層傳遞,送往上級。
上級再送往上級的上級。
而這上級的上級,就是方圓城城主府的管家。
這個管家得了消息,匆忙間立刻前往了城主府內(nèi)的“山水園”。
“山水園”占地遼闊,景觀風(fēng)雅,正中央有一片水霧朦朧,仙氣環(huán)繞,籠罩著一座湖心小亭,小亭子周邊有那八百丈湖水波瀾不興,只一條碎石小路蜿蜒崎嶇,獨自延伸過去接壤。
遠遠看去,那碎石小路掩映在江霧之中,孤孤零零,若隱若現(xiàn),而湖心小亭似在水中,似在空中,又似乎只顯露了一半,甚有一種世外仙境、遠離紛爭的感受。
“我不是說了嗎,今日有貴客來訪,輕易不要打擾?!?p> 管家的步伐,剛走到碎石小路上,耳邊就聽到了個聲音。
若旁人聽見,一定以為是見了鬼,只因在管家身前身后數(shù)十丈內(nèi),都空無一人,這聲音不是鬼發(fā)出的,又是誰發(fā)出來的呢?
不過管家倒是毫不意外,立刻止步,恭恭敬敬,明明眼前沒有他人,卻還是低眉順眼的樣子,“回侯爺?shù)脑?,方寸間有要事稟告?!?p> 方寸間就是方圓城的情報機構(gòu)。
“哦?送上來吧?!?p> 管家加快了步伐,他也是有武功在身的人,只是剛才未經(jīng)允許,不敢使用而已。
這下子一旦施展輕功,大步大步地邁著,每一步都好像在踏出的時候,把自己的腿腳伸長了一截,整個人也輕飄飄的,一步跨越常人七八步的距離,而等到邁過去之后,其實才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伸長,只是一種錯覺而已。
管家數(shù)十個呼吸,就跨越了八百丈的碎石小路,進入了亭子里。
他一身連汗也沒有出。
“好厲害的一鶴沖天騰云式。”剛進了亭子,就聽見一個另一個聲音說,這和之前那個被稱之為“侯爺”的人,聲音完全不同,更加平緩一些,有一種令人感到安詳寧靜的味道,“若貧僧未看錯,該是多年來縱橫江湖的大盜徐暮山,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哎,老了老了,今早與施主相見,竟看走了眼。”
說話的是個和尚,這座湖心小亭內(nèi)只有兩人。
管家徐暮山一時間有些受寵若驚,“大師竟記得老朽的虛名……”
這個看上去五十來歲,平平無奇,腐朽木訥的和尚,其真實身份若說出去,足以將半個江湖、半個朝廷都一起震動。
他就是五大宗師之一,佛門領(lǐng)袖,一如和尚。
“在前年老徐犯了事情,落在了我的門下,恰好我與他師門有些緣分,也就救了他一救?!?p> 亭子里的另一個人解釋道,“他的前輩算是江湖中盜門的老祖宗,順手牽羊、梁上君子的勾當,也是一絕,無人能出其右。那還是我小時候,這人偷了我爹一門武功,與我爹斗氣起來,后來被我化解,那位前輩,也借此指點了我一些輕功上的法門,彼此有過一番緣分。”
此人儀表堂堂,身上攜帶著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氣質(zhì)。
既好像是江湖中人,有一種快意恩仇的感覺,又好像是世襲貴族,身份高不可攀,貴不可言,還有一種手握實權(quán),獨尊一方,說一不二,天下無人敢違逆的霸者氣息。
用江湖流行的話來說,就是黑白兩道的總瓢把子,武林盟主一般的人物。
“那時候,侯爺還只十三歲。三師叔祖逞一時之氣,為難老侯爺,設(shè)下三大陣、七小計,全被年幼的侯爺破解,按照賭約傳授了武功,立刻氣得回了山門,不再外出,也不準旁人說起此次賭約,視為平生最大恥辱?!?p> 徐暮山低頭道,“直到許多年后,聽聞了侯爺殺西狄族長,成就大宗師偉業(yè),三師叔祖一轉(zhuǎn)常態(tài),主動宣傳,直至病故時分,也見人便說曾與侯爺有過一番師徒的緣分。我一直以來,都對此將信將疑,卻沒想到后來在監(jiān)牢之中,侯爺竟真的念了昔日那些許伎倆,竟然以此為由,救下我來。從那一刻起,小人便立志拋下了昔日種種名頭,只愿終年守護方家,竭心盡力,肝腦涂地。”
“原來是有這樣一樁往事,施主忘卻前塵,真真是大善?!币蝗绾蜕谢腥淮笪?,拍手叫好。
相比起方希然而言,他看上去就普通了許多。
方希然是那種主角一般的人物,十三歲就折服了江湖中的大佬,年少時去往京城被趕了出來,后來又重新殺回來,得到了皇帝的承認與首肯,后來更在江湖里縱橫捭闔,建立出了方圓城這么個公認的武林圣地。
可以說,黑道綠林,三教九流,一切和武學(xué)相關(guān)的事情,想要和朝廷搭上聯(lián)系,都得問過方希然。
這種搭上聯(lián)系,可不只是為朝廷效力,反過來也有人為了自己謀取利益,覺得朝廷對武者不公,都是通過方希然向皇帝發(fā)聲,提出各種探討的方案。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方希然是朝廷設(shè)立的一個“武丞相”。
總理一切江湖事宜。
可以說,方希然坐在那里,什么事情都不做,整個人也都好像是發(fā)著光的一樣。他行走在一萬個人里,你第一眼看過去看到的一定是他。
萬人之中,也能最為耀眼奪目,這就是方希然。
而一如和尚,則是另一個極端。
如果是方希然是璀璨奪目、放著光芒,那么這個老和尚就是個灰撲撲的,不著眼的,他隱藏在萬人里,你說不定數(shù)來數(shù)去,都只能數(shù)出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
但這反而另成了一種不凡。
徐暮山也不知道一如老和尚為什么親來方圓城,只知道這兩位大宗師相談甚歡,關(guān)系匪淺。
方希然擺擺手,“對了,閑話說多了,說正事兒吧?!?p> 徐暮山拿出了信箋,“是,侯爺?!?p> 方希然挑挑眉,“哦,是圣上送來的?!?p> 一如和尚也跟著哦了一聲,“是皇帝啊。”
徐暮山下意識抬頭一看,見這大宗師一張懵懵懂懂的面孔,渾然不知道自己的稱呼多么大逆不道一般,眼見自己看了過去,竟然還對這邊報以微笑。
一時之間,他也只當沒聽見,趕忙告退。
小亭子里,又是只剩下了兩位氣質(zhì)各異的大宗師。
方希然細細看了幾遍信件,忽然道,“和尚,你很好奇?”
“啊呀?”一如和尚身子擺正,低下腦袋,雙手合十起來,“施主多慮了,貧僧不是不知禮數(shù),不會好奇的,不會的。”
“世人都說你那個徒弟是個破戒僧,卻不知道你才是個善說誑語的老壞僧?!狈较H坏溃澳忝看握f謊的時候,都在心頭默念阿彌陀佛,是也不是?”
“……阿彌陀佛?!?p> 一如和尚干脆轉(zhuǎn)過頭去,研究邊上的湖水波瀾。
“老和尚,想看就看吧,我這就給你送來!”方希然咧嘴一笑,信手一丟,將手中的信件甩了出去。
是真的甩了出去。
甩這個詞,似乎很不應(yīng)該用在一種柔軟的物質(zhì)上。
但此時此刻,方希然手中的信件,不知道為什么,竟然變得堅硬而平整,與其說是紙張,不若說是一張小小的薄薄的鐵片,旋轉(zhuǎn)著朝一如和尚飛襲而來。
甚至在半空之中,發(fā)出嗡嗡嗡的破風(fēng)聲音,竟然還有種危險的感覺。
“好,這一手內(nèi)力,真是出神入化,柔極而生剛,改變了物之固有性靈,真可謂是奪天地之造化了。方施主,你的武功真是進步飛速啊?!币蝗绾蜕写蠹淤潎@,伸手就接過了那信件。
也沒見他做什么,那看上去十分迅速猛烈的,鐵片一般的紙張,落入他的手中,就乖乖巧巧地恢復(fù)了原狀。
就好像是這東西有了自己的靈魂,這次就是專門飛過來落入他的手中一般。
然后,一如和尚就細細看了起來,全忘了剛才自己所說的“沒有好奇”。
方希然無奈地搖搖頭,“老和尚,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愛說客氣話。我這一身武功,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進步了。事實上,剛才你夸獎老徐的輕功,我已經(jīng)有點受不了了,他那點小小伎倆,放在你眼中又算是什么呢?你也未必記得他是什么大盜,你所謂的久仰大名,不就是我們剛才閑聊的時候,我自己說出來的消息嗎?你這叫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p> “這不行,貧僧必須夸獎他人,鼓勵他人,這都是貧僧的真心話。而且如果不是老徐施主的輕功太厲害,貧僧是不會這么夸贊他的,再說以方施主的身份,道出一個人的來歷,怎么也該算是久仰了……啊喲?”
一如和尚一邊看一邊說,然后他似乎看到了某些關(guān)鍵的東西,以至于叫了一聲,都忘了說下去,臉上露出了一種微妙的表情。
方希然則笑著看他神色,似乎覺得這一刻一如和尚的反應(yīng)很有趣。
過了好一會兒,一如和尚才點了點頭,臉上露出復(fù)雜神色,“玉泉子的弟子……”
方希然點點頭,饒有興致地說,“對啊,此人頗有些意思,竟然殺了當朝太子。那人叫做什么來著?張明……不知道。反正能殺了他,膽子還是挺大的,而且還發(fā)現(xiàn)了宗師二老的尸體,也都是死在了此人手中,那就不只是膽子大了,手底下也該有真功夫?!?p> “光陰刀要殺了他,皇上要通緝他,方施主你則要對他動手,國師也要離開皇都……”一如和尚苦笑道,“天下之大,可泰半都要與他為敵了。哎,這位小施主,簡直比他的師傅更會惹是生非?!?p> 方希然點點頭,“那和尚你呢?”
一如忽然站了起來,雙手合十,“貧僧自然是要將奇陽大經(jīng),送于此人。此經(jīng)本來就是黃師賜予貧僧的緣法,緣生緣滅,了斷因果,這番李照橫空出世,正該是貧僧傳遞緣法的時候?!?p> 方希然坐在椅子上,抬頭看著一如,糾正道,“不,你說好了,這本經(jīng)書要放在方圓城,辦閱經(jīng)大會的?!?p> 一如愣了一愣,然后一板一眼地說,“貧僧這次前來拜托方施主的事情,是舉辦這個閱經(jīng)大會,效仿當年黃師傳授貧僧武學(xué)一般,還奇陽大經(jīng)與天下。這點沒錯,但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貧僧尚且不知道李照的存在,須知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方希然仍笑著說,“那不行,你說過的話就是說過的話,出家人怎么能夠說話不算話?”
一如趕忙辯解,“阿彌陀佛,方施主,貧僧……”
方希然忽然嘆了口氣,也站了起來,“和尚,別扯了,你懂我的意思?!?p> 一如見狀,也不裝了,也跟著嘆了口氣,“是的,方施主,我知道,你想要用我的奇陽大經(jīng),來引誘李照前來,再將其擒拿下來。”
“你不同意?”
“沒錯,貧僧不同意?!?p> “皇命在身,你敢違逆?”
“貧僧是方外之人,呵佛罵祖,連如來都不拜,更不見什么皇帝?!?p> 方希然一拍桌子,瞪大了眼珠,身上散發(fā)出凜然的威勢,“大膽!放肆!一如和尚,你不要仗著有個宗師的名頭,就對圣上不敬?!?p> “別裝了,你嚇不到貧僧的。其實施主你又哪里在乎什么皇帝呢,你不過是想要給江湖人一個安身立命之所罷了,否則朝廷總會對江湖下手,沒個安生日子。除了國師情況特殊之外,剩下的四大宗師,總有一個人為了讓皇帝安心而來妥協(xié),你就是那個為了武道妥協(xié)的人。五大宗師的兩個屬于皇室,面對剩余的三個宗師是弱勢,面對單獨的宗師又是強勢,足夠讓朝廷與江湖的局勢穩(wěn)定了?!?p> 一如忽然笑道,“而施主這次說這么多,也無非是想要見識見識貧僧的武功,李照的消息,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既然如此,還啰嗦什么呢,直接開始吧?!?p> 方希然也笑了笑,收回了剛才那一副上綱上線的樣子,“原來你早知道了,還叫我搜腸刮肚地找理由呢。不過和尚這么說就有點自戀了,其實我是真的挺想見見這個李照的——不過這些話,還是等把你打敗了再細說吧。”
他朝著一如走了一步。
只走了一步。
亭子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