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整段路程,都再沒有了任何問題。
李照照舊地開始指點(diǎn)這些富二代們武功,包括張明玨和張萱,也都一一向他請教。
他們口頭仍然稱呼小師弟,但實(shí)際行動上,卻已經(jīng)漸漸將李照視作老師了。
富二代們放棄了各種各樣的小心思,張明玨也放棄了讓李照拿出玄陰真法的心思。
可以說,在短短兩三天功夫,李照已經(jīng)將他們弄得服服帖帖了。
不管是庸俗如只想要取得自己價值的小屁孩,還是心有大志卻又迷茫的張明玨,都從他的身上獲取了某種安心的感覺。
這也是精神境界上的超凡。
李照一眼就能看出誰說的是真話,誰說的是假話,這種真假不是人自己意識到的真假,甚至還包括人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真假。
有些人自以為自己是個正義的人,李照卻知道這個人自私。
有的人自以為是個勇敢的人,李照卻看出他的膽怯。
人的自我判斷本來就有局限性,可是李照卻能看出這個人的本質(zhì)。
這種一眼看穿的本事,也來自于至誠之道。
至誠之道本來就是洞悉人性,看穿世事的一種境界,否則也不能夠不見不聞,可以前知。
換言之,肉身上的超凡境界,只能夠殺死人,震懾人。但要與這個社會進(jìn)行交涉,反而需要至誠之道的支撐。
兩者合一,才是真真正正的超凡。
超凡不是避凡。
如果與天下為敵,不為世人所容,以力量讓所有人屈服,這不叫超凡,而是凡外——是被凡塵俗世,所區(qū)分出來的一個個體。
這種人成不了仙佛,修不了禪道,只會成為妖魔。
接下來的幾日,一路便是暢通無阻。
梨花劍所說的果然屬實(shí),再沒有了任何殺手的出現(xiàn)。只因這種事情出了一次就夠,一次若能成功,就不需要再畫蛇添足,一次若不能成功,就要轉(zhuǎn)攻為守,抹除自己的行事痕跡,脫開干系了。
五六日后的一個傍晚,終于到了皇都。
入得城內(nèi),眾人總算松了口氣,相約去緩解身體上的疲勞——無非是喝花酒、吃大餐,各自散去。
當(dāng)然,也有人覺得自己武功大進(jìn),非得去炫耀炫耀,展示展示。
而張明玨則將李照帶去一處無名宅邸,令他暫時在這里居住。
這一處宅邸的主人就是張明玨,卻明顯不是他現(xiàn)在居住的地方,其中除了一應(yīng)丫鬟、仆從、管事之外,便空空蕩蕩,別無他人。
李照是萬事皆可,自然不會有什么反駁,就在這里安安分分選了個屋子,開始休息。
張明玨安置好了李照,便來到了城里一座道觀。
這是“純陽觀”。
純陽觀的觀主,就是玉陽散人。
這位據(jù)說是皇上面前也說得幾分話的高人,此時此刻正在庭院之中摘梅花。
他摘梅花的動作很奇怪,又輕又散,又淡又慢,動作柔到了極致,仿佛身體里的血肉都消失了,只留下了一股氣來支撐。
這樣一來,他的動作很美,像是揮筆寫詩作畫,有一種奇異的意境。
張明玨跟隨道童來到此處,看到玉陽子的動作,心中一驚,沒有說話,而是乖乖站在一邊。
他發(fā)現(xiàn)這門功夫,此前從來沒有見過師傅在修煉,想來是新琢磨的。
而以玉陽子的身份地位,師承法門,能讓他如此用心的武功,天底下已經(jīng)不多了。
玉陽散人,號稱是天下武林人士,公認(rèn)最為靠近大宗師境界的先天高手。
如果說天下五大高手,是五大宗師,那么玉陽散人就是第六高手,這是沒有爭議的。
這個玉陽子昔年追名逐利,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朝堂上稱王稱霸,幾經(jīng)起落,門生遍布,上到一品命官,下到邊疆小吏,都有他的勢力分布。這樣一個人,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權(quán)傾朝野,連皇上都得看他的臉色。
但到了晚年,玉陽子竟然又辭官歸去,重新追求起武學(xué)來。
簡直像是一個孩子似的。
這讓張明玨想起來了李照對自己的評價,有時候一個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其實(shí)看中什么東西。
或許昔日年輕的玉陽子,放棄黃真師的玄陰真法,毅然決然選擇從政,也是一種看不清自我的行為。結(jié)果到了晚年,他才發(fā)現(xiàn)大宗師的境界比權(quán)利財富,都要重要,卻已經(jīng)欲求而不得,心中不知道有多么后悔。
——當(dāng)然,這些話,張明玨是藏在心里的。
更何況和他不同在于,張明玨失去了權(quán)利,便再無可能重新拿回來。但現(xiàn)在的玉陽子,卻還擁有追求大宗師的可能。
所以此時此刻,天大的事情,也不能打擾這位道士。
就這樣,張明玨靜靜地看著玉陽子摘花的動作,直看到太陽西垂,光芒收攝,道童們慢慢為花園中亮起了一盞又一盞燈火。
看著看著,忽然又想得跑題了。
他想起了李照曾經(jīng)在眾人面前練功的場面,這和現(xiàn)在玉陽子的動作好像很相似。
當(dāng)時,許多人都嘲笑李照。張明玨也沒有發(fā)覺什么不對,但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自然又有一種不一樣的體會了。
當(dāng)時的李照,看來也是在練習(xí)一門神功。
但是仔細(xì)體會一下,同樣是緩慢,李照的動作還是和玉陽子的動作有不一樣的地方。
他也是先天高手,境界和玉陽子沒什么不同,能夠看出一些微妙精細(xì)的地方。
玉陽子的緩慢,是一種以柔和作為目的的緩慢。換言之,是為了柔和才緩慢的,如果達(dá)到了某種境界,是可以快柔,陽柔,陰柔,剛?cè)帷簿褪钦f,緩慢只是玉陽子沒有練到家。
什么時候,他練到了動作很快也能很柔,那自然就脫離了緩慢。
但李照的緩慢,卻是以緩慢作為目的。
就是為了緩慢,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再進(jìn)步也是緩慢,只是更加精細(xì)、更加微妙、更加拓展的一種緩慢。
那到底是誰更勝一籌?
忽然間,玉陽子動作一收,長長呼出一口起來。
回頭一看,這個又高又瘦,鶴發(fā)童顏的老道士說,“明玨,你回來了?!?p> “抱歉,師傅,任務(wù)失敗了?!睆埫鳙k先抱拳認(rèn)錯,“師叔沒有答應(yīng)我們的要求,也沒有親自過來,更沒有回避此戰(zhàn)……他只是讓小師弟過來了?!?p> “小師弟?那個李二狗?!庇耜栕诱艘徽?,“你把情況給我細(xì)細(xì)說來?!?p> 接下來,張明玨講述了情況。
他從玉泉子的形貌說起,講到李照的練功,再講到李照的武功,最后講到李照的行事手段,幾乎將李照夸成了一個天人。
不過他卻沒有提及,李照對自己說的那番話語。
任何一個人被剖析到那種程度,都會有種難以啟齒的感覺。
不過這也足夠嚇人,玉陽子盡管知道自己這個大弟子的性格,此時此刻也對他的話有些將信將疑了。
“我是不信,不過此事不提,反正玄陰真法是跟著李……李照來了皇都。倒是太子那邊居然如此過分,真正和你撕破了臉皮,不要了兄弟情分?!?p> 玉陽子說,“看來他是知道,若玄陰真法落入為師的手中,推動為師到大宗師境界,對他那一派是巨大的沖擊。這很好,這恰恰說明他著急了。天要人滅亡,必要人瘋狂,一個人一旦著急了,就是毀滅的開端?!?p> 太子!
玉陽子輕描淡寫地說出一個詞匯。
刺殺張明玨的梨花劍,背后竟然是太子。
張明玨問,“太子將我視作皇位的最大對手,針對我已經(jīng)到了一種喪心病狂的地步。那這件事情……”
“放心,為師不會對李照出手的?!庇耜栕诱f,“事已至此,如果為師對李照動手,其實(shí)反而會給太子一黨有巨大的話柄,整個江湖都知曉為師與師傅師弟之間的尷尬關(guān)系,這是我的巨大限制。當(dāng)然,他們也不會對李照下手,因為他們巴不得讓李照和陳傲然動手,順理成章地接過玄陰真法——畢竟你我都知道,所謂的歲月刀,其實(shí)本就是太子的手下,杜長生也早已經(jīng)成了太子的師傅,支持他登上皇位。所以這場決斗,看似是舊事重提,實(shí)際上是太子對你我的一場算計。”
張明玨點(diǎn)點(diǎn)頭。
這件事情的本質(zhì),他是最清楚不過了。
無非是自己的哥哥太子懼怕玉陽子登上大宗師的位置,所以才讓陳傲然提及當(dāng)年的賭約,就是想要讓武林都來公證,讓玉泉子交出玄陰真法,避免玉陽子有突破的可能。
其實(shí)所謂的玄陰真法,只不過是一本書而已,里面的內(nèi)容是可供復(fù)制的。按說不該這么思考的。
如果換做他人,就算給了太子玄陰真法,中間過程也無人知曉,玉陽子想學(xué)就學(xué)。
所以此計的關(guān)鍵,就在于對玉泉子的了解,這道士對外是桀驁不馴,實(shí)際上最為尊師重道。黃真師不愿意傳給玉陽子,他就一定不會傳給玉陽子。
太子是算死了這點(diǎn)。
“師傅,我已經(jīng)決定,要和太子撕破臉皮了?!睆埫鳙k忽然道,“他不在意兄弟情分,我也不用顧忌什么了?!?p> 玉陽子挑了挑眉,露出了喜色,“好,好,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為師雖失去了玄陰真法,但有你這番覺悟,為師又何須要玄陰真法才能突破?其實(shí)太子的算計也算落空了,我雖然需要玄陰真法,但也已經(jīng)漸漸摸索出了一條自己的路,達(dá)到大宗師境界只是時間長短而已。他們自以為斷絕了我的路,其實(shí)只是將其拖延一段,并未傷及根本,反而可以讓你我韜光養(yǎng)晦,所謂潛龍勿用,非是壞事,反而是大大的好事啊!”
張明玨點(diǎn)點(diǎn)頭,他想起了剛才玉陽子所修煉的武學(xué)。
若能將緩慢之意祛除,只留下其中的柔和,是否就是大宗師的境界?
如是說著說著,玉陽子又嘆了口氣,“只可惜這一番決策,終究還是沒辦法改變這場賭約,最后是勝是負(fù),我們都可以接受,也只能接受。李照是生是死,這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但這是他自己選擇的,為師也沒有辦法。如果他愿意將玄陰真法交給為師,也不失為一條出路,但他不愿意,為師又怎能強(qiáng)求?”
張明玨忽然道,“我相信他能勝利。”
“你很少對一個人這樣信服,你難道真相信他是神仙下凡了?”
玉陽子驚異地看了張明玨兩眼。
張明玨笑而不語,“師傅,若你遇見了他,就懂我的自信了?!?p> “我又不是沒見過他,是有些古怪,但也只是個孩子罷了。不過事已至此,你我爭論無用,就看結(jié)果便是?!?p> 玉陽子搖搖頭,走了兩步,呼喚道童,“去將我?guī)熤兜牡絹恚瑐鞅檎麄€皇都,讓天下武林都知曉,賭約繼續(xù)!”